梁晓声:在童书创作中拾遗补缺

《我那些成长的烦恼》,梁晓声著,山东教育出版社2021年7月第一版,35.00元

2019年,年过古稀的梁晓声出版了他的第一套童话系列。

两年间,他的童话系列在不断丰富、不断拓展,建构着充满真善美的童话世界,并向这个世界传达他对儿童成长深切的爱意、体贴和关怀。

“我早该从儿童文学中拔腿而出了。”2021年7月14日,济南书博会期间,梁晓声在接受读书报记者采访时如此说道。可是他无法潇洒地转身就走。因为他在这个领域仍有不断的思考和想要表达的欲望,更因为他和山东教育出版社的友情,老朋友刘东杰的期待像孩子一样纯真又迫切,这让梁晓声在儿童文学领域“越陷越深”。

新作《我那些成长的烦恼》是梁晓声为少年读者创作的一部自传体成长小说,讲述的是他从儿童到少年时期“成长的烦恼”,依然是他一贯乐观而光明的底色,叙述苦难却不失温暖甚至幽默的笔调。

中华读书报:《梁晓声童话》知识性很强、涉及面也很宽泛,蒲公英如何掌握风向、大雁为什么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蒲公英种子的来历等等,看书的过程很开眼界。您是不是为了写作去有意搜集掌握各种信息和知识?

梁晓声:知识性不是主要的,是否经得起知识检验也不是主要的。《小王子》一开始说,大人看就是一顶帽子,小孩子才能看出是一条正在消化大象的巨蟒,这不符合生活,违反知识性,但它能打动孩子的情感。

我之所以写童书,有如下原因:一是我的成长史中没有童书阅读经历,小时候没那么多童书,家里也没有钱买。我是成为作家之后读了一些童话,包括很多以儿童视角切入的温暖的、带有童话色彩的成人作品,对我影响特别大。我想我是作家,应该写这样的作品;二是我在儿童电视制片厂十多年,那时关注儿童文学多;三是我在决定写儿童文学之前,扫描了中国的童书出版。

中华读书报:您看到的中国童书出版是怎样的现象?

梁晓声:国内国外的童书我基本全都了解。有一个时期我有意识地考察电影市场的情况,发现国外的动画中动物和生活联系在一起,比如《帕丁顿熊》,熊和形形色色的大人的成长连在一起。国内的儿童文学不是这样。父母带孩子进电影院,什么最逗乐看什么,因此我们看贺岁片,有一个共性就是“乐”字。

我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让母亲和孩子一个乐子接一个乐子,但我不能写,不能读者想要什么写什么,我只写我希望你们读的东西。

中华读书报:您的所有童话都传达了真美善。《小飞蛾漫游记》中,小飞蛾飞行过程中不断领悟,不断成长。蚯蚓告诉他:对生命应该持善良心,人类在变化,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也在变化。由此得出人类进化的方向是善良。人类每朝这个方向迈出一步,世界就会朝着美好的方向迈出一大步的结论。您觉得孩子能理解吗? 是否稍显“沉重”?

梁晓声:严格说这是五年级以上的孩子读的书。我有意识地希望孩子看一看,故事该怎么讲。万一孩子读了以后作文有进步了呢? 万一影响谁成为作家了呢——所以这些故事的文学性很强。《在动车上》出版不多久,新闻报道有多次类似的事情。我希望有这样的好母亲,在读了《在动车上》之后和孩子说:“咱们以后在列车上决不做这样的事情。”——万一有这样的影响呢?

我给自己规定了要做的事情。如果你是评论家,你会发表倡导的评论言语,希望童书怎么样;我是作家,就要拾遗补缺。童书在很大程度上有两点是我要补充的。一是励志。很多童书主题跟《狮子王》差不多:“我行,我一定行!”像安徒生的《丑小鸭》,它是天鹅种,如果它是野鸭种呢? 所有孩子不可能都是“狮子王”,不可能都是海鸥乔纳森。理发师、面点师……平凡的人就不能出色吗? 我要用《白鸭阿甲》传达“平凡也能出色”的观念。二是爱心。现实生活中缺失爱心的例子不少,比如动物的被虐待;比如一只为家庭下了那么多蛋的母鸡,外国文学中都会成为人类的朋友,但是在中国文学作品中不是。这是我要通过《“白先生”与“黑勇士”》传达的。我觉得爱心要从娃娃抓起。

以我的眼看来,有些书一定是不受欢迎的。也许有些母亲会说,我的孩子凭什么让你教育? 即使受到某些母亲的心理排斥,我也一定写。我不会揣测母亲喜欢给孩子读什么样的书。

中华读书报:您对笔下的人物有体贴之心。不止是站在家长,也站在孩子的立场上。比如《蕾蕾和姗姗》中,姗姗问:姐姐喜欢杂技吗? 蕾蕾说,为了不让父母失望,也得坚持下去。既为孩子的懂事感到欣慰,也觉得有点辛酸,在某种意义上道出了很多孩子的苦衷。

梁晓声:这个故事是说杂技演员中尖子和底子的合作,还讲了应该怎么看待竞争。我不太知道是不是所有家长都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为了能赢,要么自己言传身教,要么借助读物来给自己的儿女找到一种力量,好像恨不得尽早让孩子明白,这是一个竞争的世界。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这样的话,家长和拳击教练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想我们有可能善而强?

我确实有主观创作的意图,就是传递友谊。首先你要有感觉,别人对你的友善,你没有感觉的话几乎等于不存在。一个人抱怨生活不如内省自己。如果抱怨别人冷,是否别人给你温暖而你没有反应。我提醒读者感激友谊,哪怕是微小的帮助。

中华读书报:您的很多作品,看了总会让读者有些思考——能说具有“教化”的作用吗? 有些童书几乎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您怎么看?

梁晓声:可以说是教化的作用。全世界、全人类千百年来都是多么重视对儿童的教化这件事情。“教化”二字一定是庄重的,如果是反义的,那不是教化本身的问题。只不过看教化什么,教化爱永远都不过份。这也是我为什么写了《小毛驴“桑丘”》《可可、木木和老八》的故事。

中华读书报:故事都很温暖,但似乎写动物的比较少? 为什么?

梁晓声:我考察到动物界的时候,不想触及这个层面。如果像《狮子王》那样,在自然现象中、在电影中是要经历打斗的。《狮子王》《黑豹》都是要为“王”。如果写食草类动物,不可避免地会写到它们生存的不安全,这就会出现“坏动物”,不一定可取。

中华读书报:但是您的儿童文学也涉及了生死观。比如在《小飞蛾漫游记》中,谈到生死的问题,谈到成长中应该懂得感恩的情感。

梁晓声:《小飞蛾漫游记》还是写植物的生死。我不希望我的书里有搏击打斗,不希望向儿童传达为了竞争“上位”什么都可以做,我不希望推助这些。我这样写,家长们如饥似渴地用这样的读物为孩子卯劲儿——我不希望加入这个行列,我也不认为这是好的现象。

中华读书报:您的故事取材很接地气,非常真实。《可可木木和老八》写疫情期间可可的成长,父母是医务工作者,体现了作家的责任感和敏锐的反应能力。

梁晓声:我确实感觉到,现实生活中有些孩子被疫情深度影响了。为什么作家不记录在案? 这篇作品都被《小说月报》头条转载,编年度合订本时收入了,所以我说是这样的书是“桥梁书“,一方面是给孩子看的,但首先它是文学作品。

中华读书报:《北方印象》地域性很强,以小水珠的试验破解“滴水成冰”的说法,伐木工为什么喊“顺山倒”的来历等,有浓郁的地域风情。这是来自小时候的记忆吗? 是否有日记,或后期加入了一些想象?

梁晓声:我有一篇散文叫《赶集》,这篇散文应该写在二十五六年前,那时我五十岁左右。其中有三名同学,在《我那些成长的烦恼》中都提到过,这本书里的名字大抵都是真名,我哥哥的老师的名字,老师的老伴的名字……都是真名。我认为生活中应该感激的人——最大的感激应该写进书里,成为永远的纪念。因为是真实的,而且心里经常想着,不会忘记,不需要进行虚构。

中华读书报:《哥俩好》疫情期间哥俩的相守非常温暖,描写“二胎”题材特殊视角也非常有趣。您很在意作品的叙述视角?

梁晓声:视角非常重要。《白鸭阿甲》的思想,我在大学课堂讲过。

大家都认为大学应该讲成人文学,大学课堂一定是通过文学作品分析人物所面临的困惑——为什么不能读安徒生? 我认为《丑小鸭》并不是安徒生最好的作品,过于流露了出身决定论的思想。丑小鸭长大后成了天鹅,飞起来了,但是我们设想,更多的现象是,如果就是一只麻鸭呢? 它有了天鹅梦,怎么办? 再梦也不能成为天鹅,但可以变成连天鹅都尊重的麻鸭。

中华读书报:您的文学理念是什么?

梁晓声:在进入北京语言大学之前,我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儿童电影制片工作,始终“在场上”,这个场今天这个流派明天那个流派,丰富多变。但后来到大学讲文学课,首先要回到文学的意义。

刚开始我甚至也不知道从哪个角度讲起。后来我想起来,法国雕塑家罗丹有一个著名的雕像,叫人马。人马是希腊神话中的怪兽,对人和神都会形成共同的危害,它有人的上半身,上半身拼命向上伸展、扭动,那种动感明白体现它要从马腹中挣脱,这个过程很痛苦,但只要双足落地,才能成为大写的人。好的文学就是帮我们这个忙,千百年来一直这样。我在大学里反复说这个问题,从那个时期我就调整了我的创作理念。

古今中外之文学现象,大抵可归为三类:一类以揭示人之“人马”真相为目的;一类以呈现人如何努力成人为要义;一类昭示人之为人之后的善好,并且证明这是人皆可以实现之事。我不属于第一类作家,因为那创作过程首先便不合自己的心性;我也不属于第三类作家,因为在我所感受的现实中,“大写”的人、“纯粹”的人不是没有,委实甚少。并且,我对于何谓“纯粹”的人,目前也还是未得要领。于是,我的创作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也逐渐形成符合自己心性的理念,即——呈现人不但要一心成为人,还想一心成为好人的过程。

中华读书报:您写了几十年,写作技巧娴熟自不必说。但是在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注意一些叙事策略?

梁晓声:写作的过程也是和自己对话的过程。我在写作中有另一个感觉:不但影响读者也教化自己,写作是自我教育的过程。我写作的过程也会像沐浴了一样。我相信,这样才能写得自然而不矫情。如果矫情,真诚度是打折扣的。好多写作者忽略了这个问题,要是把这些搞清楚,写作的技巧性都在第二位。

中华读书报:《我那些成长的烦恼》描写了很多苦难生活,但读完并不觉得苦,有温暖,有欢乐,有幽默,回忆过往是怎样的心情?

梁晓声:我一直觉得,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个案。我努力地回忆,在我的成长史中很少遇到坏人。所有故事中的情节都是有温度的,可能跟我看问题的角度有关,也可能是基因的影响。我的母亲没有和邻居们红过脸。再就是读书,我年轻的时候读了很多俄罗斯文学作品,那些文学作品中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宽容悲悯的情怀对我影响很大。

中华读书报:《我那些成长的烦恼》让我们充分了解到您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梁晓声的原因,也更深刻地了解到为什么您会有那样的作品。

梁晓声:我下乡之前经历文革,经历了六年的知青生活,复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生活中也经历过很多不愉快。但是我觉得这些恰恰可以在生活中忽略不计。谁也没有理由活得那么超脱。比较之后就会觉得,你没有记住的必要。所以在写作中我是选择性地记忆,有意识地体现温暖。那些不友好的表现,都会变成人生在世一些微不足道的浮云。

(0)

相关推荐

  • 梁晓声:枕边书伴我度过寂寞的日子

    梁晓声,作家 中华读书报:您是从什么时候爱上语文的? 梁晓声:我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偏科于语文的.上学期的语文课本中,有一篇<山羊和狼>.它是那么地吸引我,以至于我手捧新课本,蹲在教室门外看 ...

  • 大家小书:梁晓声写给孩子们的童书

    这一切,都发生在五年级小姑娘可可的身上.突如其来的疫情改变了她的生活,父母去外地抗疫,可可和爷爷在家中的居家隔离生活因为有了泰迪狗木木和八哥老八的陪伴,给原本灰色的春天增添了几分色彩. 当可可看到父母 ...

  • 打破·重构

    2019年七月,炎热如以往的每一个七月.在浙江上虞,我第一次见到了汤汤. 以前从未听闻过汤汤.不是她不出名,彼时她已经出版了好几本童话;而是我的阅读不够,对儿童文学.对童话知之甚少. 在我的思维里,童 ...

  • 张炜:真正的好文字,大半是写给自己的

    分享到:来源:中华读书报 | 夏琪 2020年09月02日06:23关键词:张炜 <张炜文集> <我的原野盛宴> 张炜 <张炜文集>(50卷),漓江出版社2020年 ...

  • 曹文轩:文学与门类无关

    <拖把军团>写于2019年年末,讲述的是乡下女孩何田田扛着拖把进入皮卡所在的城市小学插班的故事.在未写作之前,曹文轩通读了全部的"皮卡兄弟系列"故事,既是为了找回写作的 ...

  • 梁晓声作品:书、女人和瓶

    北京四环外五环内有幢建于2010年的写字楼.写字楼的第八层,两年前被一位南方的段姓老板买下,作为其房地产公司的总部.段老板喜欢收集陶瓷精品,放在玻璃罩内,装点于办公区内外. 大堂内的前台小姐姓詹,名芸 ...

  • 作家名片 | 梁晓声:人心向善是我对文学创作的期待和信仰

    编者按 近年来,中华文化"走出去"的影响力不断扩大,在全球文化多元化发展日益兴盛的背景下,中国文化译研网(CCTSS)联合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杂志社,启动" ...

  • 梁晓声关仁山等文化名人为河北发声 省店公司倡导读者从阅读中汲取力量

    连日来,发生在河北石家庄市.邢台市等地的新冠肺炎疫情,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梁晓声.关仁山.康辉.冯巩.郎朗.刘劲.王志飞.李晨等一批文化名人心系河北,情牵燕赵,纷纷通过视频等方式,为河北祝福和鼓劲,号 ...

  • 梁晓声创作谈|最新长篇《我和我的命》:致敬平凡而有尊严地生活着的人

    所谓喀戎,便是希腊神话中的"人马".它们分为--一类是人类的朋友,好莱坞电影中多次出现过:一类是人类的天敌,危害人类没商量,有时完全是出于任性,突发暴怒,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无任何原 ...

  • 梁晓声:书、女人和瓶

    北京四环外五环内有幢建于2010年的写字楼.写字楼的第八层,两年前被一位南方的段姓老板买下,作为其房地产公司的总部.段老板喜欢收集陶瓷精品,放在玻璃罩内,装点于办公区内外. 大堂内的前台小姐姓詹,名芸 ...

  • 书单 | ​梁晓声在《我和我的命》里说人有“三命”

    有人说命运天定,有人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你相信命吗?作家梁晓声先生在他的小说<我和我的命>里,借书中人物之口说出了人有"三命":一是天命,就是原生 ...

  • 梁晓声:每每想起母亲,便觉温馨

    "妈妈" 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称谓 无论何时 都能唤起我们心底最温柔的回忆 但丁说: "世上有一部永远都写不完的书, 那便是母亲." 母爱 是困境中灯塔 是漂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