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鲁:你看过《第二性》吗?
《第二性》
看过《水浒传》和《西游记》的人,也许会对《红楼梦》望而却步,因为《红楼梦》比较难看懂。同样,看过《简·爱》《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的人,也会觉得西蒙娜·德·波伏瓦的《第二性》是一部难啃的理论书,既不像小说那么好看,也不好理解其中的理论奥秘。其实是误解了。有个女教授对我说:“《第二性》是女人、尤其是女青年的必读书。”因为读了以后,她便懂得女人是怎么回事,应该怎样对待自己。我觉得男人读了以后,也大有裨益,对女性会有更加深切的了解。至今,《第二性》已被看作是女性主义运动的“圣经”,几乎所有的评论都援引这句话:“《第二性》是有史以来讨论妇女的最完整、最理智、最充满智慧的一本书。”
《第二性》写于20世纪40年代后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即使那时女权主义运动已经过去了100多年,但是女性仍然受到深重的压制和歧视,在大多数西方国家都没有选举权。《第二性》的出版确有振聋发聩的作用。但有些男性作家和评论家却发表了否定甚至是不堪入耳的言论。然而毕竟多数人都表示赞许。《第二性》在出版后第一周就发行了22000册,令人惊讶。1953年此书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成为“最抢手的畅销书”,对当时在美国掀起的妇女解放运动产生了重大影响,被认为是使西方妇女女性意识觉醒的启蒙作品。由此也对其他国家产生了重大影响。例如德国的女性主义记者爱丽丝·史瓦兹说:“在黑暗的50年代和60年代,新的妇女运动尚未产生,《第二性》就像是我们正要觉醒的妇女之间彼此传递的暗语……没有她的话,妇运的基础不会如此稳固,尤其在理论方面,恐怕仍然处在一步步摸索的阶段。”可以说,妇女运动的再次高涨与《第二性》的发表有密切关系。
对《第二性》的高度评价是否言过其实呢?在波伏瓦之前,妇女运动基本上是在争取选举权和平等地位,而波伏瓦的诉求并不局限于女人的政治权利和家庭的平等,她认为女人要“摆脱至今给她们划定的范围”,加入到“人类的共同存在”中。《第二性》对女性问题的深化表现在如下五个方面。
之一,是对女人的理解。波伏瓦提出了新的观点:她认为“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是变成了女人”。这句话的意思是,女人的地位不是生来就如此的,是男人、社会使她成为第二性。社会把第一性给予了男人,女人从属于男人。这并不是说,某个女人不可能凌驾于她的丈夫或者其他男人之上,但这种情况并不能改变整个社会中女人从属于男人的状况。如同波伏瓦所说的,即便是某个国家由女皇当政,也改变不了女人总体低下的社会地位。这个女皇实行的是男性社会的意志和法律,她并没有改变女人的从属性。不过波伏瓦并没有提出要让女人成为第一性,她只是指出女人属于第二性的不合理。这是全书的出发点,由此探索女人如何变成第二性。波伏瓦所强调的他者,是与男性相对而言的,男人代表人(l’homme),男性是主体,女性是相对主体而言的客体。在某种程度上,他者是被排斥于社会主体之外的,属于另类。女人对男人,类似黑人对白人。波伏瓦从哲学和理论的高度界定了女人在人类社会中的处境,“第二性”的命名充分表达了女性对自身不平等地位的抗议,是对男性社会发出抗争的呐喊。波伏瓦虽然写过多部小说,其中《名士风流》还得过龚古尔文学奖,可是她的文学贡献主要不是在小说方面,而是这部《第二性》,这是一部有世界影响的著作。
更为可贵的是,波伏瓦敢于直面女人本身存在的弱点,以现实的明智态度去对待女人问题,并不讳言女人的生理弱点,以此分析男人为何能在历史上统治女人。女人为什么不能创造各民族的历史,也没能出现与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比肩的大作家呢?其中有女人本身的问题,也有社会造成的缘由。波伏瓦没有拔高女人应有的作用,而是一一摆出女人在人类历史上所遭遇的悲剧命运,最鲜明而又最有说服力地展示了女人的处境。波伏瓦超出一般的女权主义者之处,体现在她辩证地理解女人的特点和应有的作用,而不是仅仅气势汹汹地发出不平之鸣。
之二,波伏瓦不是单一地提出女权问题,她一下子将妇女问题全盘地、相当彻底地摆了出来,力图囊括女性问题的方方面面。波伏瓦认为谈论女性必须了解女人的生理机能和特点,她论述生物的进化过程,低等动物与高等动物的繁殖,雌性与雄性的分别与各自的特点,进而论述女人与男人的分别与各自的特点,女人的生育过程,等等。她指出,女人由于有生物属性,要来月经,要经历妊娠和痛苦而危险的生育,女人对物种有附属性,因此,女人的命运显得更为悲苦。男女在智力之间并没有多少差别,但女人在体力上比男人弱小,行动能力差些,她对世界的控制受到限制。当然女人对物种的屈从还取决于经济和社会状况。从生物学上来考察男女,是将女人放到物种和生存的角度去考虑,确定女人的生存位置。以往也有论者在分析女人所能起的作用时提到女人的生理属性,但往往一笔带过,而波伏瓦追根溯源,把这个问题谈得很彻底。
之三,波伏瓦描述了女人在人类史的发展长河中所处的地位。她认为自己的叙述弥补或修正了前人论述的不足。女权意识是在18世纪末,尤其是在法国大革命思潮的影响下产生的,但《拿破仑法典》(1804)仍然规定女人应当服从丈夫,连巴尔扎克也认为女人是男人的从属。随着机器的广泛使用,摧毁了土地所有制,而逐渐引发了劳动阶级和妇女的解放。各种社会主义的观点都提出妇女解放,乌托邦社会主义要求取消对女人的奴役,圣西门主义者重新掀起女权主义运动。而无政府主义者普鲁东主张把女人禁锢在家庭中。19世纪,妇女总体上缺乏争取自身权利的意识。直到19世纪下半叶,女工的休息日、产假等才有规定。至于政治权利,1867年,斯图亚特·米尔在英国议会上为妇女的选举权做了第一次辩护。1879年,社会党大会宣布性别平等。1892年,召开了女权主义代表大会。美国妇女比欧洲妇女获得更多的解放,林肯支持女权运动起了重要作用。波伏瓦指出:“女权主义本身从来不是一个自主的运动:它部分是政治家手中的一个工具,部分是反映更深刻的社会悲剧的附加现象。女人从来没有构成一个独立的阶层:事实上,她们没有力图作为女性在历史上起作用。”这个深刻论断看到了妇女本身存在的问题:女性尽管长期受奴役,却不能像奴隶一样起来反抗,也就不能争取到应有的权利。因为女人是不分阶级的,不同阶级的妇女有不同的利益。比如,资产阶级妇女未必要争取劳动权,她们宁可待在家里享受生活,屈从于丈夫。
之四,为了结合对男性制造的“女性神话”的分析,波伏瓦以五位男性作家的创作为例,探讨他们笔下的女性形象及其体现的男性思想。法国作家蒙泰朗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他的小说有自传性质,描写女人如何崇拜他,追求他,但他厌恶女人,鄙视女人,将女人当作发泄性欲的工具和男人的衬托。劳伦斯以描写性爱闻名,追求男女的完美结合,然而他的小说体现了对男性生殖器的骄傲;他相信男性至高无上,男人是引导者,女人是被引导者。法国戏剧家克洛岱尔诗意地表达变得现代化的天主教观点:女人要忠于丈夫、家庭、祖国、教会。他把女人界定为心灵姐妹,女人是用来拯救男人的工具。超现实主义领袖布勒东投入到爱情中,将女人看成一切事物,尤其是美。女人追求永恒的爱,布勒东希望她成为人类的救星。女人形象在布勒东笔下是一种理想。斯丹达尔对女性有特殊的热爱,他赞赏女人身上的自然、纯真、宽容、真诚、敏感、有激情。女人为了得到爱情,会想出种种办法,克服重重困难,显得光彩夺目。这些男性作家分别代表了从蔑视女性到赞美女性的不同倾向,但是,即便对女性持赞美态度的作家,也没有对女性表现出真正正确的态度。总之,男性作家所虚构的“女人神话”都不同程度地歪曲了女性。波伏瓦在这里进行的是女性主义的文学批评,第一次对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做出深入而独到的分析,成为此后女性主义批判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的滥觞。
之五,波伏瓦对女人一生各个阶段的分析,构成了《第二性》的重要部分。这是对女人的一生进行正面考察,从童年阶段开始,女孩逐渐意识到男孩的优越地位,随后她感到父亲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她知道了是男人创造了所有国家,无论是在神话还是在生活中,英雄都是男性,而只有一个圣女贞德与之对抗。连圣父也是男人,圣母要跪着接受天使的话,圣经中指明女人是由男人的一根肋骨造出来的,凡此种种,都表明女人的次要地位。波伏瓦论述了女人的婚姻、家务劳动,认为达到平衡的夫妻生活只是一种乌托邦,由此得出,“婚姻制度本身一开始就是反常的”,她很赞赏离婚是常事的美国,女人可以在外忙碌。波伏瓦指出,女人通过生儿育女,实现了她的生理命运。女人在妊娠期显得像个创造者,有些女人对怀孕和哺育感到极大的快乐,而婴儿一断奶她们就感到泄气,这些女人是“多产的家禽”,而不是母亲。许多女人希望有儿子,梦想生下一个英雄。波伏瓦丰富多彩的论述不仅有理论高度,读来还令人兴味盎然。她虽然是从存在主义的观点出发去论述女性问题,但是,她能尊重科学和人类的发展史,而且敢于面对当代的现实情况和女人的切身问题,不少观点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诚然,她的有些看法不免偏颇,如反对结婚,就是一例。
《第二性》所引用的材料丰富翔实,论证相当严密。波伏瓦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在书中她还大量引用了精神病科医生和精神分析学者著作中的实例,如斯特克尔的著作《性欲冷淡的女人》、埃纳尔、克拉夫特-埃宾、雅内的《困扰与精神衰弱症》、海伦·德奇的《妇女心理学》、还有索菲娅·托尔斯泰夫人的《日记》等,这些引文既能充分为论点作证,又增加了行文的趣味性,使这部学术著作不致显得枯燥乏味。英文译者对这些引文加以删节或完全取消,大大有损于原书的完整性。波伏瓦对此很不满,表示:“我对帕什利先生(按,英文译者)误解我的程度感到非常沮丧。”
笔者在2004年初接受了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委托,翻译《第二性》。此书很晚才受到我国译者的注意,但都不是全译本,令人十分遗憾。以最晚的一个译本来说,也删节了不少于十分之一的内容,有的是整段删节,有的是缩写,大多是此书的精华。因此,从法文原文完整翻译此书很有必要。我在翻译的过程中,深切感到波伏瓦特有的叙述方式,有人说这是卢梭式笔调,她不仅在阐述,而且以坦诚率真的剖析去对待论述对象——近似以自身的情况和自身经历获得的领悟,去理解和表达女性问题,富于现实性,叙述由浅入深。
翻译理论著作十分艰难,此书牵涉面广,光是学术词汇就很难对付,更不用说逻辑性很强的长句。我觉得,理论著作的翻译应更注重“信”,即,要准确地表达作者的原意,而不应像翻译诗歌和小说那样,动辄以成语去套用或者意译,这样会失去原文的某些意思。有一点欧化的句子或翻译腔调或许不可避免,这并不要紧。欧化句子和翻译腔调并不可怕,我不主张译文完全用“中国化”的句子,汉语吸收一点欧化句子和外国腔,只有好处,可以丰富汉语。不过,基本上还是应该运用传统的表达方法,不能让读者感到阅读起来佶屈聱牙,难以卒读。(郑克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