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伯娘的号子(散文)
“嗨呀咗”,“嗨呀咗”喂! “嗨呀咗”喔!“嗨呀啊咗”哇!这个人的声声号子总是时时不断地响起在我心头,振奋着我的精神,催促我去克难奋进……
喊出着这个号子的人,名叫廖明菊,依辈分是我的三伯娘。家住在沙地沟铁龙溪的高山上。三伯娘出生在峭壁林立的蜂子山里,孩童时就没有一点女孩子的秀气,蛮实的身材,像抵门杠子一样粗壮的手臂。由于家庭贫困,廖明菊七八岁就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上山放牛。住在蜂子山里的农家人都爱喊号子,他们用号子来鼓足劳动的劲头,那些号子都有自成的段落,流畅旋律,节奏明快,且都带着“嗨呀咗”、“嗨呀咗呢”、“威呀耶咗哟呵嗬”等的长短坠子腔,表现出劳动者的坚定、刚强、粗犷、豪迈的气势,喊起来就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地里劳动的人就浑身是劲。喊号子时,由富有号子段落的人领头喊起,一声“嗨呀咗。太阳出来哟呵”的喊声出口,那些跟着劳动的人和四周的劳动的人都随口应和起来。号子声声,轰鸣山谷,响彻云天。
廖明菊五六岁时就喜欢听大人们喊劳动号子,觉得很好听,也就跟着哼喊。先是小声和着,不久就大声地加入了喊劳动号子的行列。廖明菊记性好,长到十来岁时,竟然可以喊出七八种号子,可以当喊号子的领头人了。但她最喜欢喊的号子就是那个简单明快的“嗨呀咗”,“嗨呀咗”呢! “嗨呀咗”喔!“嗨呀啊咗”哇!”
廖明菊在劳动中,磨练的四肢粗壮,身材也长得人高马大,十二岁时就达到了一米七八的个子,比一般的男人还要高出一头。廖明菊双臂很有力气,一般百来斤的粮食口袋双手一甩就撂到肩上扛起就走。那年秋天,廖明菊在稻田里与父亲一起搭谷,两满箩筐的水谷子足有三百来斤,父亲担起来摇摇晃晃的。廖明菊一看就说:“伯伯,你让我来。”“你行吗?一个女娃子家家的。”
“让我试试!”廖明菊说着让父亲放下担子,把扁担往自己肩上一压,喊声“嗨呀咗!”就把一担水谷子担起来了。父亲感到惊讶:“我没想到我的女儿还有这把力气也!”廖明菊担着三百斤的担子,一路“嗨呀咗!嗨呀咗!”的喊着号子,顺利地把谷子送到晒场上。“这女娃子不可小看”。四周的人都这样称赞着。
廖明菊十四岁那年,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因为年过五十岁的父亲患上了腰腿痛病,再也担不起家庭的担子了。弟弟才十一岁。没有办法,廖明菊就只有做家里的顶梁柱了。她与母亲下地劳作,还要上山给父亲采草药止痛。在繁重的劳动中廖明菊身材更加壮实,腰身足有水桶一般粗大。九月的一个下午,收完稻谷的廖明菊到山里砍柴。进入山林不一会,就听到传来“糟了,糟了……”的尖叫声,接着一个放牛娃就奔跑过来,一个劲的喊着“糟了……救命!”廖明菊认得是离家不远的朱铁蛋。就问:“什么糟了?”朱铁蛋气吁吁地说:“不知哪里来的一条水牛与我的水牛打起架来了。我怎么也拉不开。明菊姐,你看咋办呀!”
“我去看看。”廖明菊拉起铁蛋就跑。要知道,水牛打架是了不得的,两条牯牛都是拼死相搏,打斗起来头角相抵,足有上千斤力气,大男人们都拉不开,也不敢去拉,如果眼红的水牛一发狂,一角就把人的肚皮划破,甩在老远处。因此如果遇到水牛打架,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火把点燃,举着去从中间烧牛头,这样牛才会松劲脱离开去。
果然,两条大水牯纠缠一起,在拼命抵角,眼珠已经开始发红,如不拉开,一定有一条牛被打死。廖明菊吩咐铁蛋去逮住他的那条牛的绳子头,自己没有多想,就一跃扑向两条牛的中间,一声“嗨呀咗!”的号子,犹如老虎出山。廖明菊一只手推着一条水牛的头,接着又是一声“嗨呀一嗨咗喂!”的号子,犹如晴空霹雳,廖明菊双手一推,两条牛各自退出一尺多。朱铁蛋乘机拉走自己的牯牛,赶忙离开了。
家乡人知道廖明菊赤手空拳拉开两条水牛打架的事,个个惊讶不已,也个个赞赏不已“天呀!真是神人了。这个女娃子真是有豹子胆,霸王力气了!”
但是廖明菊回到家里,却被父母亲狠狠教训了一场:“说她太冒险,太胆大了!”廖明菊却躲在一边暗暗笑起来。
十九岁那年,廖明菊嫁到了铁龙溪,成了我的三伯娘。穷人家结婚没有多的大的排场和讲究,就是只要双方愿意一起过日子就成。我三伯家房子矮小,也不富裕,只是三伯会做石匠手艺可以养活人。廖明菊的父母给女儿的陪嫁也很实在,一架大衣柜,一个箱子,还有两床被盖外加五百斤稻谷。结婚那天,三伯娘在两个伴娘的陪同下,步行20公里来到三伯家。前边帮忙抬陪嫁的人都捧着去抬大衣柜安放去了,五麻袋稻谷堆在大门口,挡住她进屋的路。三伯娘一见,二话不说,弯下腰就去抱麻袋。一声“嗨呀咗”的号子,百斤重的麻袋就被三伯娘提起进屋了。接着又是几声“嗨呀咗!”五袋稻谷全是三伯娘自己提进去的。那些来客看得连翘大指母,都说:“三伯有福气,找了个好帮手!”
结婚后,三伯出门做石匠手艺,三伯娘自己在家种着十几亩山地。山地很死板,翻地又没有牛,三伯娘就自己用挖锄挖地。只要不下雨,每天她都鸡鸣起身下地,高高扬起的挖锄,随着“嗨呀咗”的号子声起起落落……。就凭着苦干,三伯娘每年挖地种粮,每年可收获玉米三千余斤,喂出两头过年吃的大肥猪,把家逐步盘得殷实起来。
三年后,家里要建新房子。三伯在山上开出一百多条青石做房屋的基础墙。那些石条每条重都在二百斤左右。请人工抬回来要花费半间屋的工钱,三伯娘就说:“老公,不要请人抬石条吧!”
“咋办?”三伯回答,“石条自己跑回来吗?”
三伯娘说:“咱两自己抬就是。”
“你能行?”三伯伯关切的问。
“谁说咱不行呢?”三伯娘显得很是自信。
于是一阵阵“嗨呀咗” “嗨呀咗”的号子连天连夜的喊起来。三伯伯走前,三伯娘在后,夫妻二人花去半月功夫,就把那些青石条抬回来了。当然那个“嗨呀咗”的号子也从三伯娘的口里喊了半个月,但是节约了一大笔建房的费用。到年底,三伯娘的新房子也修建起来。三伯心里很是感激媳妇的精明能干,把三伯娘爱得死去活来。
三伯娘生了儿子。家里的事务有公婆照应。三伯娘满月后依旧上坡干农活。三伯伯外出做手艺找经济,一家人过得踏踏实实。
转眼到了1957年,村里办起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三伯娘也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了。初级社开始集体出工,统一按生产队安排干活,大家推选三伯娘当妇女组长。合作者要开辟新的农田,把山地改造成水田栽上水稻,让村民有大米饭吃。三伯娘很是赞成。
但是开水田难,难在要筑紧田埂。不筑紧就会漏水,稻苗无法生长。为了构筑坚固的田埂,合作社安排男劳力去打夯筑田梗。夯是大石墩做的,一只夯重四五百斤。要四个男子汉喊着号子抬起,把夯打在地上筑田梗。队里把男人分成五组来打夯,可是偏偏差一个人手,队长有点发急。搓着手说:“咋办呢?”
三伯娘搭话说:“队长,你让我参加打夯吧!我行的!”队长知道三伯娘有把力气,就答应了。说:“你参加打夯,我给你多记一半的工分。”三伯娘笑了:“这个由你就是。”
为了加快水田修建速度,队长在打夯的组里展开竞赛,按每天筑的田埂米数和质量计公分,因此五个组都比起干。新造田里的洋溢一片打夯的号子声“嗨呀咗!”“嗨呀咗喂!”夯石起落,一片热腾。
三伯娘与三个男子一起打夯,沉重的夯石在号子中起落,不断起落,砸得田埂棒棒紧的。可是那个领头喊号子的男人嗓子嘶哑了,没有号子指挥,就不能很好合力,夯就打不好。三伯娘就自告奋勇地来喊号子。“嗨呀咗!”“嗨呀咗喂!”三伯娘用她嘹亮的号子指挥着打夯。一天干下来,竟然打出三百米田埂,远远超出其他组。生产队长佩服不已,高兴地对三伯娘说:“村里评比劳动模范我第一个就推你去!”
“嘻嘻!”三伯娘笑了。
又是十几年过去,三伯的父母相继去世,三伯娘也接近五十岁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还是集体干活,按照劳力等级记工分。三伯自然是男人一组,随着季节干活。然而妇女却多了一件活儿,就是打猪草。那时生产队养着四五十头肥猪,每天要吃四五百斤猪草饲料。养的肥猪是过年时宰杀分给社员每一家吃肉的,是大事耽误不得,耽误了社员过年就没得肉和油吃。可是每天要几百斤猪草何处来?队长就叫妇女们轮流去打,去采集。把打来的猪草用磅秤量,按照采集的数量记工分。
一般一个妇女一天抓紧打猪草,可以打到一百来斤,装在背篼里高高一背。生产队十斤猪草记工分1分。妇女们觉得比平时干活多的2分,因此都积极地去打猪草。但是问题来了,近处地猪草打完了,要到几里或者更远的地方去才能打到。打猪草不说,难的就是把猪草背回来,一个妇女背着上百斤走五六里路真是很吃亏的。因此好多妇女就向队长叫起苦来:“队长,我们背不回来猪草了,你加工分也背不回来。”
三伯娘没有叫苦,继续打着猪草,每天依旧挣得十个工分。
那天一早,三伯娘独自到铁龙溪下边的贺家坪无打猪草。贺家坪哪里人家稀少,猪草到时挺多,什么苦麻菜,鹅儿肠、灰灰菜,满天星,过路黄遍地都是。三伯娘埋头的用刀割,连连的不松劲的割。一直割到中午,猪草一大堆了,三伯娘一装背蔸,紧紧扎扎地插,高高的耸起冒尖了。三伯娘一背,觉得有点沉重,背篼还没有上背,猪草就垮塌下去……
三伯娘再次装猪草,她找来树枝把猪草扎下去压紧,猪草耸起老高老高。她望望那上坡的路,觉得没有下来轻松了。但是猪草打起了,她又舍不得扔掉。三伯娘决心一下:坚决背回去。
哪知天不作美。三伯娘咬紧牙关,大吼一声“嗨呀咗!”把冒冒尖尖紧紧扎扎地一背猪草背上背了。随知还没走到山脚下,天就下起小雨来。三伯娘顾不得许多,就开始背着猪草登山,她每走一步,就喊一声“嗨呀咗!”她每喊一声“嗨呀咗”就向上登一步。天上细雨密密,山路溜溜滑滑,三伯娘号子“嗨嗨”不断。就这样,三伯娘就一步一“嗨呀咗”的爬上四里高的山巅,把冒尖一背猪草送到队里养猪场。
队长一过磅秤,大吃一惊“妈呀!足足二百八十一斤猪草!”队长盯着三伯娘看了好久。说:“要不是我亲自过磅,我真不相信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能背回近三百斤的猪草,还要爬四五里的上坡路,你廖明菊是神人也!”
队长为了鼓励妇女打猪草,这次一次性给三伯娘奖励了50个工分,还答应过年杀猪时给三伯娘多分二斤猪肉。
三伯娘就这样劳动着,号子也挂在他的嘴边。在她的“号子” 声里,她把儿子送进高中,考上大学,在外地谋到职业,安下自己的家。三伯娘为儿子有了出息高兴,但是她自己还是与三伯住在铁龙溪的老房子里,始终守望着自己亲手建起来的家园。
2000年,三伯娘已经超过古稀年龄了,身子骨很是硬朗,还坚持种着七八亩土地,养着二头肥猪。儿子很孝顺,每月寄给几百元零花钱。三伯娘也把自己做的咸菜和猪肉寄给儿子,一家人虽然团聚不多,但是很是和睦。三伯娘感到心理满足,日子舒心,一有间歇就坐在沙发上哼着号子“嗨呀咗”“ “嗨呀咗”,“嗨呀咗”呢! “嗨呀咗”喔!“嗨呀啊咗”哇!”三伯娘把她的号子当做幸福的歌唱着……
2001年冬天一场大雪飞来,那雪铺天盖地,把铁龙溪山上的许多松树压断了。三伯娘望着横七竖八躺着的大树很是惋惜,决定在天晴后把这些树干扛回来做木柴。2002年3月里,被大雪打断的树干已经开始干枯了,三伯娘与三伯拿着锯子和柴刀,上山锯树和捡柴。 三伯娘喊起“嗨呀咗”的号子,把锯成的树干的木柴扛回家,三伯也把那些树枝捆成捆背回家里放好。一连干了四五天,家里的木柴已经堆积不少了,倒下的树也剩下没几根了。这天上午,三伯娘独自拿着锯子进入山林,她把那根水桶大的松树锯成五截,然后“嗨呀咗”的喊起号子往家里扛。就在她去扛那树最大一截时,她弯腰下去,抱起大树干,一声“嗨呀咗”把树干放到了肩上,起步走时,不料脚底一滑,三伯娘倒下了,大树干死死压在她的腿上,三伯娘感到一阵剧痛。但是她还是咬紧牙关,一声“嗨呀咗!喊起,把大树干一把推开,可是她没有能站立起来,她的大腿骨被树干打断了……
三伯等到傍晚,不见三伯娘回家,就去山林寻找。发现三伯娘咬牙爬着走路。三伯大惊,连忙背起伯娘回家,连夜去医院救治……
现在集镇医院,后又到县城医院,几经诊治,服下几多铁打损伤的药物,三伯娘身上不痛了,但是腿总是没有接好,站立不起来,只好用撑架支撑着。回到家里,三伯娘拖着一条腿行动。“上了年纪,不大容易只好,你慢慢将息,家里的活我来干。”三伯安慰着伯娘。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但是三伯娘心里就是不服,她埋怨自己那天不小心,给老公和家里带来负担。但那是没有用的,只能靠毅力来战胜困境了。
每天三伯娘趁着三伯不在家的时候,自己就开始锻炼。她撑着支架慢慢地在堂屋里游动。她分明很吃力,每挪动一步就要轻轻喊出一声号子“嗨呀咗!”挪动不了十几步,额头就冒出汗水,大腿就发出剧痛……
但是三伯娘没有减退,每天继续架起支架练习。她决心要在某一天甩掉支架,给三伯一个惊喜。“嗨呀咗”声音在堂屋里回响。三伯哪里知道,每天照旧下地干活,回家还要自己做饭。两个老人就这样熬着过着……铁龙溪外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也没有一个去看望……
就这样在“嗨呀咗”的号子里,三伯娘一直不松劲的坚持运动,坚持用支架撑着行动,不时把脚踩在地上,天天把“嗨呀咗”至少喊一千遍。
2005年夏天,三伯去集镇卖菜去了。三伯娘在堂屋里喊着“嗨呀咗”的号子活动着。突然一只花猫跑来,把三伯娘的支架撞倒了,真是奇迹也出现了,三伯娘竟然双脚站稳了。她心里一喜:“我可以不要支架了。”接着她试着走动,一连十几步都没有感到腿杆发痛。真的我可以站立起来走路了。“嗨呀咗!”三伯娘一声高喊,把她的支架收起来,放到墙角边去了。
这天,三伯娘去厨房给三伯做好了饭菜,等到三伯从集镇回来时,三伯娘坐在堂屋里喊道:“老公,去吃我给你做的饭吧!”
三伯看着锅里香喷的饭菜,惊讶的问:“是你做的饭菜吗?。”
“是的!从今天起我又可以站立起来走路了。”三伯娘一下子站立起来。“你看!你看!”接连走了几步,都很稳的。
三伯好不惊喜,连问:“你靠什么站立起来的!”
“嗨呀咗!”三伯娘大声喊起了号子。“就靠嗨呀咗喂!”
三伯一下子把伯娘抱起来。“嗨呀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