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9日,北京全天都在下雨,窗边望出去,落水成线,成网,一整天没有断。雨天再怎么说也是安静的,街上车稀了,楼下也没人走动,把时空都让给了这绵绵的雨。雨往树上落,树就接了,落到叶子噙不住了抖一下,啪啦啦一阵落完,再站好。
秋风像老成持重的长者,按陈年旧规矩,掂着铜锣敲遍各个街巷。所有的草木都有经验,闻“风”而动,一立秋寸草结籽,能结果的都结果,不注意就前功尽弃了。植物动物都比人类成熟,它们都清楚,节令不等人,没有讨论的余地。看那坡边岸沿的牵牛花,紧赶慢赶,好歹要把花开完,不叫最后一朵花骨朵冻坏在寒冷中 。最先开花时可能细吹细打,这时节只有压缩时间,当然有点委屈。所以她含着饱饱的泪水,盈盈欲滴 。它从出生就是个爱哭的姑娘,是家里老闺女,撒娇,晴天脸蛋上也有泪珠,雨天就别说了。泪珠就是它的营养,物质的与精神的。
秋天要不下绵绵雨,就不成秋天。秋雨是秋声秋意秋味的代表符号,不像春雨那样温润,不像夏雨那么豪放。它婉约悱恻,惆怅悲凉,有点冷傲,心事多,心眼稠,是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它是慢性子,来也慢走也慢。它细细地落,生怕遗忘了哪怕一个角落一棵草。它语重心长,叮咛嘱咐,天要凉了,该做什么做什么,赶紧的。草棵在雨中频频点头,是时候了 ,该结束的都结束吧。连石板下的千脚虫也探头看天,之后发声浩叹,得修缮过冬的洞府了。家乡野外沟谷里,青蒿野蓬多的是,大多被农民起了名字。本来生动鲜活,集中了历年历代的群体智慧,甚至能说都是艺名,非常艺术文学的,然而去词典里看它的大名,叫眼镜们一规范,一点意思都没有了。那种叫小鹑儿卧单的,这名字勾勒出一张简笔画,眉眼生动会说话。去书上一查,那名字简直淡如水。那种我们叫小儿拳头的,不知道叫什么学名,不知道也好。它的植株极似扫帚,果枝不过筷子那么粗,叶与果实在一起,一簇一簇,圆滚滚红润润的,粒粒饱满。只是核子大,只有那一层皮是甜的,像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皮包骨头。还有那酸枣,也结满了滚圆的灯笼般的果实,已经够鲜净了还要蘸了雨水洗啊洗。那荆棵,同样结得累累籽粒。它的叶子和果实都是苦苦的,牛羊都不吃,偏偏那苦味的花能被蜜蜂做造出最好的蜜。想起恩格斯的伟大著作《自然辩证法》,大自然本身就充满了辩证法。同样是雨,秋雨与春雨夏雨处处不同。春雨落到小草上,很快就落地了,去濡湿地面。秋雨不落,长时间在头上顶着,在叶子上滚着,如粒粒珍珠。它留恋这曾经的一切。春雨如丝,秋雨如珠,丝串了珠,就是一部《春秋》。这珠雨落入岁月的江河,对应了一个极雅致的谜语:莫提起,提起来珠泪满江河。秋雨落到地上却又清爽,不粘地,不咬鞋,夏天那么多雨已经把地“拍瓷实”了,那地面不会咬着你不让走。此时的果断,又像是贾探春尤三姐了。虫鸣寒秋是一种景象,多了就成了意象。能叫的都叫,一齐叫,大合唱一般的伤感欲绝,愁肠寸断。雨下它的,如泣如诉;蟋蟀主唱,如痴如醉。蝈蝈来伴奏,纺织娘也共鸣,螽斯敲击碰铃,螳螂弹奏琵琶,各司其职,极有章法。这个大乐队不需要组织,完全是自愿出场,因为它们共有一个名字叫鸣虫,使命之一叫歌唱。不依赖指挥,井然有序,起于所当起,止于所当止。这种默契合作真叫人佩服。它们从后半下午就开始登场,通宵达旦。它们是诗人的知音,帮助骚客发声,时间长了自己也成了诗人歌手。唧唧啾啾,同样的节奏和格调,从《诗经》中叫过来,从花木兰的窗户外唱过来,从塞外断墙下吟过来,到了晚上,雨夜中,它们照样歌唱。有人听出凄凉,有人听出豪迈,有人听出达观,有人听出两眼泪,有人不待听完就赶紧做针线。蟋蟀鸣,懒妇惊,是给男人给儿女做衣服的时候了,孟姜女在打点行装上路了。秋雨是个筐,伤情愁绪都能装。如果没有秋雨,真不知道古代文学的整体会减少多少产量。这时分,最适宜打开余秋雨推崇的魏晋文章晚唐诗。在百尺楼头,放一杯清冷的酒,取了尺八(洞箫),呜呜咽咽吹起来,旁边有朋友唱起来,流够了眼泪,写出诗文来轻松一阵,后边的人就去读啊背啊,以他们的悲喜为悲喜。这种跨时空的共鸣是人类人生的一大境界。秋雨,让秋天是一首哀怨的诗歌,看不够,写不够,唱不够。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