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高伟:【幸福的底座】(散文两则)
幸福的底座
文/高伟
2004年4月,我经历了一场灾难性的交通事故:因为饮酒过量,我骑摩托车带母亲回家的途中发生了意外。
那场意外我至今记忆犹新,也同样地后怕莫名,并且一直交织着诸如后悔、自责、埋怨等刻骨铭心的感情。这件意外大概经过是:亲戚们热情款待,主宾把盏甚欢,推杯换盏中,我不知不觉就醉了,以至于分手时我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后来,骑在车子上越来越困眼皮越来越重,再后来就意识模糊不知所以。
同所有的交通事故一样:很多路人围着看热闹,其中热心者连摇带喊地把我叫醒,有人打了120,急救车呼啸而来又匆匆地把我们带走。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家人亲戚潮水般分批赶来。因为醉酒和惊吓,我神情恍惚,直到第二天下午仍然浑身酒气,也才觉出右胳膊疼痛难忍。母亲则严重得多:颅骨骨折,颅内出血把双眼压得乌青,突兀如鸡蛋,浑身抽搐,胡言乱语,因为喝了很多酒以及头部的外伤,还不时呕吐。父亲从几十里外的家里赶过来,因为心疼我们母子,竟很不理智地和亲戚大吵大闹……
对母亲的抢救持续了三天。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难熬的三天。那72小时里,母亲一直昏迷不醒,抽搐、谵语、大小便失禁。出于种种考虑,我们最终也没有接受医院建议的开颅手术,而是选择了保守治疗。第四天,母亲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现在我们知道,这是个好消息,但当时,过度的惊吓让我们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不能落下。
令人欣慰的是,母亲的情形一天天地好起来:慢慢地能睁开眼、活动手脚、小声说话并逐渐说成句子,逐渐有了条理。一个星期后,母亲已经基本把家人认全。而这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让我们的心一点点回落,一点点地觉得自己也在逐渐恢复成常人。
到医院看望母亲的人接连不断,直到一个多月后母亲出院回家,仍时常有亲朋前来探望。他们的言语和表情充满了关怀,他们的安慰、同情和鼓励真诚而恳切,让我们不时感到温暖、友善和信心。
听得最多的是:真的太危险了啊!然后紧接着的就是:你们真的很幸运,如果万一……大家往往不把那些让人忌讳的话说出来,只是点到为止。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走的是一条宽阔崭新的水泥路,路上车来车往,交通繁忙。如果,真的如大家安慰我们时所设想的那样——他们毫无恶意,仅仅是出于真诚和友善——我和母亲就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了。我们早已无法感知这世界上的一切,包括疼痛、担心、焦虑,包括亲友们的安慰和祝福。因此,我们真的觉得很幸运。
还有一句,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果说刚才的那句是可怕的假设,那么,这一句就是美好的祝愿,是对未来指引,给我们从很多种可能中挑选出最希望实现的那个。
那段时间,我沉浸在无尽的自责和担忧中不能自拔,消沉到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最初几天,我担心母亲的生命,后来就担心她的身体、智力,再后来,我又莫名地担心别人的议论。虽然一切逐渐向好,但这些担心还是此伏彼起,一刻不停。因为焦虑,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在那些黑暗而空洞的夜里,我费力地思考着关于生活的乃至哲学的问题。夜很静,但我头脑里车水马龙,喧嚣如集市。我乱哄哄地想着生命与死亡、幸福与不幸、快乐与忧伤、希望与绝望、他人与自我……这些显然超出了我的认知和思考范围,我又因此而愈加不安。那段时间,我形容憔悴,双目无神。大家都说我一下子老了许多。其实,我知道,我不是变老,而是又一次长大了:到了三十多岁时,我的人生又拔了一次节,世界观又分了一个叉。
时间流逝,母亲一天天好转。我也从黑夜中日渐走出。受亲朋们的影响,我们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很幸运之类的说法,并因此而对生活充满了感激,对亲情充满了希望,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如果凡事都有两面,这也许就是灾难带给我的收益。
但是,灾难真的能给我们带来所谓的收益吗?
苦难真的就是所谓的财富吗?
如果真的如此,我情愿不要任何收益,情愿一贫如洗。
后来我就常思考关于“幸运”问题。
走路捡到钱,买彩票中了大奖,午饭时天上忽然掉下了馅饼,挖地时一不小心挖出了狗头金……这些算得上“幸运”。但是,一个人骑摩托车摔倒,胳膊一年多后才得以痊愈;一个人被摔得颅骨骨折昏迷三天三夜,这能称为“幸运”吗?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幸运”吗?
是的,摔倒之于正常行驶,是不幸,但相对于遭受车辆碾压,则是很大的“幸运”;同样,昏迷之于正常生活,是不幸,但相对于成为植物人乃至死亡,则是很大的“幸运”。
一切都源自比较。
我们常因比较而产生幸福感。古人有诗云:“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看担柴汉,心下较些子。”说的就是因比较而产生的自卑、自足和自傲。“心下较些子”其实是离我们最近的幸福啊。络绎不绝的人群中,这样的比较永远也不曾停息。甚至在人们走出家门之前,就已经牢牢地揣在怀中。骑马者之视跨驴者、跨驴者之视推车者、推车者之视肩担手扛者……锦衣华服者之视衣衫褴褛者、穿鞋者之视光脚者、光脚者之视腿残者……那种优越感,浑然天成,让人情不自禁。而这种优越感,其实就是幸福。
痛苦亦然。腿残者之视光脚者、光脚者之视穿鞋者、衣衫褴褛者之视锦衣华服者……处境稍一变换,痛苦便不请自来,如太极一般无中生有。生活中,这些所谓的痛苦往往会因处境而被无限放大。
我常想,在这些人中,我会是谁呢?
我不奢望高头大马锦衣华服,也不希望自己光脚腿残衣衫褴褛。骑不成大马,我希望是那个衣着朴实的骑驴者;如果连驴子也置办不起,我愿意是那个肩披毛巾满脸胡须的推车汉子;再次,是肩担手扛者。当幸福的标准一降再降,降至极端(比如死亡)时,我们才愿意是那个衣衫褴褛的残疾者,才愿意接受那些附加的条件,比如,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孤身一人、四处流浪。
而那个四处流浪的残疾者,他是多么渴望一个安定的住所啊,简陋破旧又有什么呢?多么渴望一顿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啊,粗茶淡饭又有什么呢?多么羡慕人家身体健康家人团圆啊,多么渴望一份哪怕收入不高但相对安稳的工作啊,果真如此,苦点累点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常人触手可及甚至不屑一顾的卑微的生活,对他们,就是实实在在的幸福,是他们终其一生可能都难以企及的目标。
那么,对“我们”呢?( 我把介于两极之间的人定义成我们)
我们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能还很强壮;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能收入还很可观;有一个老婆,可能还很漂亮贤惠;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能还算温馨;有几身换洗的衣服,可能还很体面;……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那种时刻都被幸福包围的感觉呢?
我想,幸福感的缺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不幸,没有感受过挣扎的苦痛,也因为我们通常所面对的就是庸常的人生。在这些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健康、平安、温暖、亲情,都不是什么奢侈品,都不过是生存和幸福的基础。我们向往的幸福是远方那些巍然耸立的大厦,而这些卑微的底座如房子的地基,默默地深埋于土中。
很多时候,我们的目标过于高远,以致于感受不到身边小小的幸福;也有些时候,我们的目标过于微小,努力地建造地基而忘记了远方的高楼大厦。这也正如我们有时会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了起点,或者,因为惦念着起点,而忘记了出发。
生活有很多选项。我们应该试着去区分这些杂乱选项中的基础和目标,学会珍惜那些不起眼的底座。它们不是幸福本身,但它们决定了幸福的质量。我觉得,在那次似是而非的“幸运”之后很多年,我又拔了一次节,分了一个叉。
伤 痛
文/高伟
白天回家的时候,母亲正拄着拐杖姿势倾斜地站在墙边望着远处出神。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说,娘,想什么呢?母亲于是就收起不知落在何处的目光,把脸转向我,虚弱地笑了一下,说:没上课吗?我说没有,就扶着她走进了院子。
受伤后的母亲显得很疲惫,声音温柔得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虽然学校离家很近,但平时由于忙,我和妻很少回家,倒是父母亲常到我们这儿来,交流一些不是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母亲出院后,我暂时还没有上班,正好有大量的时间陪她,在镇医院和距医院不远的家之间来回走动。伤痛困绕着她,她没有说话的兴致和力气。所以,不太长的路上,我们常常都是默默无言。我就没话找话,问她想吃什么,排骨还是鸡汤,喜不喜欢麦片和奶粉等等。脑部受伤让母亲在很多天里认不全我们的家人,我们只能说一些稍微轻松的话:易懂,省得她费神思考。母亲通常就说,都不想吃,就想喝稀饭。母亲疲惫的声音很空洞,我的心就有些酸。
我知道母亲受伤的原因,但说不清她受伤的经过,包括我耷拉在身体右侧的胳膊。等母亲稍稍好转后,就问,儿,你胳膊还疼吗?我就笑着说不,并且装模作样地晃晃右手。我的手一点儿也不疼,所以晃起来很轻松。母亲就接着说,得抓紧治,别落下病根。
我不担心胳膊落下什么,倒是想,如果那样能让母亲尽快好起来,那就废了吧,无非是一条胳膊。但我还得治,我知道,事情来临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研究如何处理,除此之外,想什么都是瞎想。所以,在母亲不知道的时候,我吃各种药片药丸,贴膏药,打针,挂水,针灸理疗,往身上吸拔火罐,甚至喝难以下咽的中药,药物的味道让我感到沉重,就像最初老是抬不起来的胳膊。
我一直有一种担心,那就是母亲记不起我的名字。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告诉别人我是她大儿子,出院回家后,她还是不喊我的名字。一天,妻笑眯眯地问,你知道你儿子叫什么吗?母亲笑了,说,你看,我能不知道儿子的名字嘛。我才叹息着松了一口气。
那些天,日子都有些凌乱。我的头脑中似乎有一团乱麻,总也理不清。经常是靠妻的提示,我才能想起具体的日期。因为妻子的提示,我常常能计算出母亲受伤卧床的时间,并借此来想起当时的点滴情形。这些情形一经想起,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无法忘记。比如,她受伤的当晚,双眼乌青地突出的情形;比如,第二天上午转院时躺在救护车上无知觉的挣扎;比如,第一次第二次醒来后面对亲人茫然无措的神情;比如,得知我胳膊受伤后,母亲那呆滞的双眼中瞬间流露出的无言的关切;比如,母亲出院回家后躺在床上时关于回家的喃喃自语;……基本恢复后,母亲很小心地避开那些引起我难过的话题。但那些总也绕不开的话题,那些富于提示性的词语和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母亲虚弱的身体、呆滞的眼神、零零散散的记忆、逻辑不通的表述,都会给我针刺般的伤痛。
疼痛具有震撼性,尤其是那种刺痛。起初我的胳膊就是这样,一点儿也不能向侧面抬起,静止的时候也阵阵作痛。拍了片子说没事,只是肩胛骨有些裂纹,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有没有裂纹,有没有骨折,我倒是并不在意:看不见它,也不去想它。但疼痛却是实实在在的,并且限制了我的动作。我无法写字,无法衣食住行,无法吃喝拉撒。很多天不能洗澡,后来,我的身上堆了厚厚一层灰。头部的肿块慢慢变小,仍然疼,一直持续了四十多天,也没有完全止息的迹象。
我无法了解母亲的疼痛,只能根据我自己的疼来猜测,那也许是我能知道的最大的痛:颅骨骨折,四十多天后,仍能摸到清晰的一道缝;颅内出血,把眼睛压得像两只涂成青黑色的鸡蛋。我想不出那究竟有多疼,如果能分担,我又能分担多少。我常想这个问题。甚至在庆幸,当初如果母亲真的被摔死,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有些时候,我们对一个人的印象,可能停留在某一特定的时刻或场合,很多人在我们的脑海里永远幼稚,永远年轻,永远衰老,永远沧桑,作为一幅画印在我们的记忆深处。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或眼神等等。幸好,母亲的容貌没有在那个时刻定格。对这一点,我永远有一种无法报答的感激。但是,很多天里,那条宽阔坚硬的水泥路、摔倒在路中间的摩托车、围在我和母亲身边的一群模糊不清的人、母亲口角和鼻子中涌出的血以及不远处耸立的一栋建筑,却成了我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图画。整个画面嘈杂混乱但没有声音,我也没有任何疼痛和思想。
当时的情形,母亲已经全然忘记,直到今天也没有一点儿印象。这也好,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恼。我倒是记得,但并不清晰。我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时,看到了一辆倒在路中间的摩托和蜷缩在路边的一个人。身边有很多从未见过的人,神色匆匆,前方不远处,一栋颇有气势的建筑矗立不动。我很佩服那栋静立着的建筑。与之类似的还有那些沉默无语的植物们。它们永远沉静无语,永远对抗着时间、风沙、阳光、寒流、暴雨,永远不流露任何痛苦,即便它们倒下。我做不到,我身边的其他人包括我的偶像们都做不到。于是,我常常想,谁也不要自诩坚强,我们永远脆弱,包括我佩服的高山大海树木建筑,它们都有颓然倒下或轰然倒塌的时刻。所以,坚强更应该表现为倒下或倒塌时的坦然。
时间是最好的溶剂和洗液,或者说它就是一味神奇的药:它可以抚平创伤,洗去伤痛,磨损记忆,它可以让人忘掉忧伤、荣耀、仇恨和痛苦。很多年以后,也许母亲和我身边的许多人都已经离开,对那年春天的那次意外,我可能已没有太深的印象,但是,至少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心存感激地想,活着,其实就是最大的幸福。
珍惜有生之日,其实就是在享受幸福。
活着,难免会有伤痛。而伤痛又能给人以真实的存在感。
所以,我珍惜肩上的痛,并把它作为一种纪念,带到以后的时间里。
图片来自网络
本期作者近照
高伟,男,江苏省新沂市棋盘中学教师。生于贫瘠时代之末尾,故格外看重温饱,繁琐课务之余,常处庖厨间,致力于土豆吃法大全。教书不过照本宣科,于GDP增长无益,然念及终无害于社会,心下亦坦然。热血沸腾时,偶去献出一袋;爱心泛滥时,常购彩票若干:欲以此弥补误人子弟之遗憾,力争有益于人民。生性懒散,虽时感岁月蹉跎,然虚度光阴如故。常因物喜,常以己悲。偶读书,饮酒,写抽屉文章。幻想方宅十余亩,竹林一大片,牵黄擎苍,聊发少年之狂:常不胜梦醒之悲。且以此勉励后生珍惜有涯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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