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

​森林边,又一匹马被牵了过来,两个身穿粗布背心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候 。

李元和他的父亲上了马,分别坐在两个男人后面。 黑暗中,李元听见另一匹马的马蹄声,从他们前面很远处传来。男人们马术精湛,马蹄声轻快利落。 李元靠在男人的后背上,森林里寒气森森。 驮着李元的男人十分卖力,但另一匹马总是在黑暗中遥遥领先 ,愈行愈远 。

“叔叔,我们去哪儿?”李元发问

“去李家村,孩子。去你的老家,哪里有个女人病的很重。”

“哦。”李元说

穿过森林后,他们发现另一匹马已经停在村子门口。 李元的父亲在黑暗中抽着香烟,那位驮着李元的男人过来,把两匹马拴在村口 。李元的父亲给两个男人一人一根香烟 。

“李大夫,快来吧!人快不行了!”一个提着灯的村民说。

他们跟着提灯的村民从村口往里走,经过村口的小木屋 ,进入了村子的中心,李元的面前 出现了一口 水井 。两个大小合适的木柱交叉形成的架子放在水井两侧,上面放着一根木柱,木柱上系这一根粗麻布绳,绳子末端系着与木柱相同材料的水桶。紧挨着水井不远处 摆放着 几个木质的小凳子 和一张木质的圆桌。 他们转了个弯儿后, 一条狗吠叫 着,迎了出来 。前面亮着灯的那个砖瓦房, 是村子里猎户的住处 。更多的狗冲他们跑了过来, 两名村民把他们赶回狗窝里。 离道路最近的窗户里透着灯光 ,一个老妇人提着灯站在门口 。

屋里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正在生小孩儿 ,已经整整两天了,还没生下来。 村子里所有的老妇人都在帮助她男人们跑去路上,远离她的痛叫的地方坐着,躲在黑暗里抽烟 。李元和两个村民 跟着他的父亲刚进去,就听见她发出阵阵惨叫声 。她躺在木床的中央,被子下的肚子大极了, 头扭到一边。 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张木床,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三天前,他被野狼咬伤了 脚, 伤势很重,此刻他正在抽着烟斗,屋子里闻起来恶心透了 。

李元的父亲命人在炉子上烧些热水,等水开的间隙,他跟李元说起了话 。

“这个女人要生小宝宝了,儿子”他说

“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元的父亲说“听我说,她现在经历的过程叫做分娩。宝宝想要被生出来, 她也想把宝宝生出来,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生小宝宝了,这就是她为什么一直在喊叫 。”

“我懂了。”李元说

就在这时,女人又大声的叫出声。

“爸爸,你能给她些什么,让她别再叫了吗 ”李元问。

“不能,我这一点儿麻醉剂都没了 ”他的父亲解释 ,“但是,她的叫声一点儿也不重要 。她在经受痛苦, 而我要做的就是消除她的痛苦。但还得等一会。 ”

女人的丈夫在木床上翻了个身,脸冲着墙面。

厨房里的女人向医生示意,水已经很热了。 李元的父亲走进厨房,拎起大水壶,往盆里倒了约有一半的热水 ,接着,他解开手帕,拿出几样东西放进壶里剩下的水中 。

“这些必须煮沸了。”他说到,然后开始在热水盆中拿肥皂搓洗双手 。那块肥皂是他从城里带来的 。李元看着父亲,两只沾满泡沫的手互相揉搓着,他一边仔仔细细的洗手,一边说着什么:“儿子,通常来说生小孩儿时应该头先出来,但是有的时候也不一定,如果不是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搞不好我要给她做手术 ,要不要做一会儿我们就知道了 。”

当把自己的双手终于洗到满意时,他便走进屋里开始 。

“李铁,帮我把被子掀开 。”他说,“我现在最好不要碰它。”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实施手术了,那个叫李铁的男人和三个村民按住女人,让他不要乱动。 她在李铁的胳膊上狠狠的咬了一口,他忍不住大叫 :“我的亲娘诶!” 那个驮李元来的男人笑话了他 。李元帮他的父亲端着盆子, 手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父亲抱起婴儿拍了几下,让他喘出气来,再把婴儿交给一个老妇人 。

“看啊,儿子,这是个男孩,”他说,“做实习医生的感觉如何?”

“还不错。”李元说。他眼神落在别处,好让自己的目光躲过父亲正在做的事 。

“好了。这样就成了。”他父亲一边说一边把什么东西放进盆里。李元没有去看。

“现在,”他父亲说,“还得缝几针。儿子,你可以看着,也可以不看,随你喜欢。我要把刀口缝合起来。”

李元没有去看。他的好奇的城堡已经被女人的惨叫摧毁了。

他的父亲结束缝合,站直了身子。李铁和那两个村民也站了起来。李元把盆子端出去放到厨房里。

李铁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他想到之前的事,眼角抽搐了一下,微微笑了起来。

“我一会给你涂点药膏,李铁”这位医生边说,边弯下腰查看女人的状况。她现在安静了下来,闭着双眼,面白如纸。她不知道孩子如何了,一切都陷在混沌里。

“我明早再来,”医生说着,直起身子,“县城里的护士中午会赶过来,她会带来我们需要的东西 。”

他像赛后更衣室里的足球运动员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兴奋得不行。

“这都能上报纸了,兄弟,”他说“用小刀做的剖腹产手术,那根半米长的细线就给缝上了。”

李铁靠墙站着,看着自己受伤的胳膊。

“哦 兄弟,你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李铁说,“老头子在天之灵一定会自豪的。”

他冷静了下来。“你提他干什么,”他说,“当年是他把我赶出去的,现在你竟然说他为我自豪,醒醒吧,弟弟,他只会用他从他父亲哪里学的脏话嘲讽我借行医之名碰别人的女人,他曾经就怎么做过!”

“你甚至不愿称呼爷爷”李铁说。

“是的,”他愤怒的吼道,“当年是你们把我赶出这个村子,现在要我回来救人,我回来了,你竟和我提起他!”

“冷静点,”李铁说,“没人希望你走,你当时不该那么冲动的。”

“得了吧,”李铁渐渐冷静,低头点上一根香烟说,“我从未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包括你。”

“我很抱歉。当时的我无能为力,你也是知道的。”

“你难道连一句挽留我的话都无法说吗,眼睁睁的看着我走出这个村子?”

“可是……”

“什么都别说了,”他越说越激动,“我不会回来,李元也不会回来。”

“李元是李家庄的人,他会回来的。”

“他不会,”他拍着桌子吼道,“他绝对不会回来!”

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煤油灯里的火苗因桌子的震动而快速的摇晃着,屋里的光忽明忽暗,从窗户往屋里看像起火了一样。除李铁外另外两个帮助医生的村民早在两人争吵时逃了出去。

过了一会,屋里的火苗停止摇晃,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火光。

“改为这个自豪的父亲瞧瞧了。这个村子的人总在这些小事上受很大的罪,”医生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他挺能沉得住气。”

他掀起盖在那个男人头上的毯子时,糊了一手湿嗒嗒的东西。他手里提着灯,往里照看。那个男人面冲这墙壁躺着,喉咙整个被割开,血流了一床,几乎淹没了他的尸体。他的头靠在左边的手臂上,打开的剃刀刀刃朝上扔在毯子上。

“把李元从屋子带出去,李铁”医生说。

没必要费事了。李元就站在厨房门口,在他父亲和李铁激烈的争吵时就站在那儿了,床上的惨像就已经一览无遗地闯进了他眼里。

他们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天刚蒙蒙亮起来,就已经有村民去水井旁打水了。

“我真的很抱歉带你过来,儿子,”他的父亲说,“让你经历这种事,实在太糟糕了。”

“女人们生孩子总要经历这种痛苦吗?”

“不是,这是个特别,特别少见的例外。”

“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呢,爸爸?”

“我不知道,儿子。大概是忍受不了那一切吧,我猜。”

“爸爸,很多男人会自杀吗?”

“没那么多,儿子”

“女人呢?”

“几乎从不自杀。”

“从来不?”

“好吧。有些时候,她们也会这样做。

“爸爸?”

“嗯。”

“李铁叔叔去那儿了?”

“他不会出事的。”

“爸爸,死很难吗?”

“不难。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子。这都要看情况来说。”

他们骑上马,李元坐在父亲身后,他的父亲骑着马。太阳从远处的群山中升起。森林在清晨寒冷的微光中苏醒,鸟儿的歌声唤醒了丛林的生机,一改黑暗中森林的寂静。李元看着森林生机勃勃的景象,在寒冷的清晨中觉出一丝温暖。

清晨,他的父亲在森林中骑着马,他坐在父亲的身后,万分确定死亡永远不会和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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