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8月20日 星期五 第A10版:月光城
风起,有人叹曰:风起于青蘋之末,或曰:风起于青萍之末。
宋玉的《风赋》里,原是写作“蘋”的。蘋是古老的植物了,“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在遥远的西周或更远,人在草木间,采蘩,采薇,采葛,采桑,采萧,采艾,采苓,采蕨,采芑,采荼,采菽,采莲,采菱,采采卷耳,采采苤苢……风吹着这些柔美的植物,吹着柔细的鬓发,吹着柔软地弯向大地犹如琴弦的腰肢,一双双灵巧的右手,蝴蝶一样轻触草木,那轻微的折断声,令大地上最敏锐的耳朵轻轻颤栗。这些被采回来的植物,多用作食物,也有用来祭祀的,如蘋。
在字体简化之后,“蘋”被写作“苹”,它随着农耕文明的退场而消失
于现代语汇。“采蘋”这样的动作,或许依然会偶现于现代水泥勾勒出的沟渠里,某个女子摆拍的小型作秀,但它已然失去了原有的祭祀之庄严。在钢筋水泥丛林的现代,众神隐去,仪式感满满的祭祀,已离我们很远很远,而蘋——四叶草,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蘋是多年生水生蕨类植物,茎横卧在浅水的泥中,叶柄长,顶端集生四片小叶,如“田”字,如风车。哪怕一丁点响动,也会激起四片叶子颤颤巍巍,惊动不止,轻轻扇出的小风,慢慢汇聚,终于集结于水面,奔跑于旷野,穿梭于孔穴,吹动了树梢,压弯了炊烟,迷离了谁的眼睛。于是,有人叹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一片,一片,又一片,秋来了。
人到中年,特别爱《诗经》,它有一股秋气,那是一种薄凉,让同样平静下来的人深爱,爱它的淡远,爱它的洁净,爱它的纯朴,爱弥漫其中的草木芬芳散发出来的静。露珠慢坠的静,鸟鸣空谷的静,人闲桂花的静,风鸣蒹葭的静,采薇山间的静,黍离青青的静。静得尘埃慢慢落定,静得灵魂慢慢落定,静得大千世界慢慢简单黑白,静得可以在大暑节气后,在溽热的蒸腾中,辨析出袅袅而出的一缕秋风。
蘋,不是长在浅水的软泥中,而
是摇曳在心头。秋,是心头的蘋首先感知到的。它生根于心,以最纯粹的情感为土地,以感恩、感动、感悟的泪水为雨水,以高尚的情操为阳光,以生命为四季,它怎会喧哗?它怎会急躁?它怎能不敏锐?它怎能不会感知生命荣发凋敝中那细小的变化,那无可奈何的临界,那令人心跳加剧的到来,那无法挽留的逝去?
风起于青蘋之末,蘋在心上。洞庭波兮木叶下,波自心湖。
秋风逝去,有人未察;洞庭波老,依然有人不知。心上之秋是为愁。愁是生命的自发,是生命的警醒,是一种寒凉的悟。离愁,离是常态,离人心上秋意浓,秋意浓处,离愁别恨,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秋风辞》里,雄才大略如刘彻,亦有生命易逝的感喟。“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秋风引》里,向来豪纵不驯的刘禹锡,感受到了生命无可逃避的“孤独”。“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
散……”早知相思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秋风词》里,豪放如李白,竟有如此悲伤的感叹。
无法不逝去,无法不孤独,无法不离别。然而,繁茂后的凋零,拥有后的别离,相识后的分别,与没有开始的原状,又岂能一样?就像花必落而花须开,果必落而果必熟,生命自有延续生命的义务,生命自有完成自己的义务。人生因一场场经历而完满,离归离,聚须聚,云起云灭,潮落潮涨。你可以目送远帆而泪流满面,却依然会去奔赴一场场生命中的遇见。
多情常被无情恼,如果无心,秋自是秋,秋风自是秋风,与我何涉?我幸自有心,会悲伤,会欣喜,会快乐,会痛苦。秋过我心,为愁。我不惧愁。我为秋风摇落旧叶而伤感,为秋风中渐行渐远的故人而难过,但我,会为秋风催熟浆果而开心,为下一个繁茂而期待,为远行的人、为曾有的情而祝福而感恩。我心上有蘋,我拥抱秋风,我为之作辞,是为《秋风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