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小说:魔幻眼镜 (雷辉志/重庆)

短篇小说      魔 幻 眼 镜

雷辉志

  01

  十二岁时,我不但来了月事,还挂上了生命里的第一副近视眼镜。眼镜一如月事,携我离开纯真灿烂的童年。

  隔壁阿呆说,眼镜把我弄高了。但我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是眼镜使我显得老沉。因为戴着眼镜,我便直透了阿呆脸上的肌肉,又从那儿,连线到他平素拐弯抹角的心意。阿呆愈长愈不高,急死我了。总不能将来我们走在一起,我比他高。人家会笑说:女生比男生高。

  阿呆搬来的第一天,我念小学三年级,是落叶的秋季。他穿一件黄色毛背心,和周围被风从地面掀起、翩然飞舞的橘褐叶片混搭,非常诗情画意。我们虽同年,彼时他高我一大截,他低着头不看我,尽顾着踩玩脚下的软泥巴。但我一辈子就记住了那件黄色背心,不过我从来没告诉阿呆。

  阿呆学智优等生,但我们都跟着他妈叫阿呆。叫久了,某些方面阿呆真显得呆拙,好比溜冰时过分小心,仅用一只脚溜。

  做邻居久了,和阿呆愈来愈熟,他开始好像懂得照顾我,可他也照顾小雅。放学时在路上偶遇我和小雅并肩同行,阿呆会“吱”的一声狠握脚踏车手煞车,停下来帮我载书包回家。小雅住的离我们两家满远,他多事要做好人,说是顺便也替小雅载走书包。

  我不戴眼镜还好,一戴上,就看见小雅比我白、比我懂事。“懂事”一词是我妈说的,阿呆却换一种说法,说小雅比我“世故”。听在我耳朵里,却换了一种调性,彷彿变成“我比小雅单纯”。我曾差一点要问阿呆:你比较喜欢女孩白皮肤,还是暗色的?

  那时我并不真懂到底“世故”表示什么,而下意识我挺认同阿呆的说法。初中二年级时,小雅从外校转来我们班,坐我前面,我们便从初识成为莫逆。那会儿好像大家都不懂什么新诗、旧诗的,小雅就会作古诗了。她对我提过诗的平仄法,和很多用不同的方法来表示一个人的想念心思,通常我听完就忘了。

  “健康教育”老师教第七章《我们从哪儿来?》,老师说这章自己去看。我看不明白,请教小雅,小雅说下回有机会再告诉我。由于考试不考第七章,我也忘了还没学会。

  有一次机会来了,我和小雅走在小巷里,看见两只野狗尾部对着尾部,彼此紧夹着对方不放。小雅停下来,跟我说那情形就是“健康教育”里的第七章。

  我被野狗咬过,最怕也最讨厌野狗,那天那两只野狗长得特别丑,有癞瘢。我常觉得后来我离婚,和那两只野狗或许有关。整个做爱的情绪,似乎和爱的本身不发生关系,却和野生的自然冲动差不多,一些连续的动作罢了。

  小雅常来我家,和我一起做功课。我们遇到难题,便把阿呆找来。高中时我才知道,小雅和阿呆要好,还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知道的那天,天下大雨,可我不管,我推出脚踏车,骑到体育场,一直转骑在田径场外圈的跑步道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难不难过,只是一直绕圈、一直绕圈。

  回到家,我把落了雨水的眼镜擦干净,正戴上,阿呆来我家借酱油。好奇妙,我一戴上眼镜就把“事情”看开了。我看到阿呆这会儿个头比我小了,而我却一点不着急了。

  我假装问阿呆:“小雅爸爸的病况好些了吗?”

  傻阿呆回道:“已经从医院回家了,但情况并不乐观。”

  当时我本想继续追问:你怎么搞得这么清楚?却转念又想,傻阿呆根本不呆,或许只是与我心有默契,知道我在间接问他一些问题,便用我们之间习惯的语言暗示我,而暗示的言语都隔了一层,不清不楚。如果真是默契至此般境界,反倒让我泄气。

  我急忙把眼镜戴正,看看能不能瞅清阿呆心里到底什么意思,却只看到他的后脑勺。他头也不回地拿了酱油瓶走人。

  小雅爸爸在我们考大学的前几天去世,小雅后来念专科,不再和我联络。阿呆和我仍很有默契地避谈小雅,好像那是我们之间一层透明的秘密。阿呆在北京读大学,我在南方,南北各一方,我们的世界愈来愈大。从前所剩下的不过心间一滩浅浅的水渍,早干涸了。

  大学毕业后,阿呆服兵役,我去北京工作。两人有机会在一起时就熟透透,分开时互相并不留恋。这种感觉恒远都可追忆,有许多共同的记忆,而记忆中的感情,不随便增加,也不随便破坏,便不生不灭,也就成了永恒。

  这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阿呆。

  02

  四十三岁时,眼科医师对我说:“欢迎加入我的俱乐部。”什么俱乐部?“老花俱乐部。”老花眼镜带我正式启程,迈入人生下滑的坡道。

  配镜师为我配了副无边框、超薄镜片,特别轻盈。随光势变色,阳光下仿似戴了太阳眼镜;远、中、近三种距离皆适用,多功能镜片。

  现代的眼镜部门较我小时的眼镜行专业多了,更能变戏法,使我的眼残如同正常,甚至超越。我年轻时眼镜的魔幻,到了这会儿,升级为一种保护膜。当强光压境,我能自由进出身外的领域:想加入,眼神从镜片延伸出去:反之,闭着眼也没人知道。

  第二个阿呆是与我离婚的前夫。

  这里也有一个小雅,比我年轻、比我天真烂漫,抢了别人的丈夫,能正颜色稳、强词夺理道:“那是我的爱情,爱情的定义无关道德。”

  由于那天那小妖精对我说此话时,我正哭得稀里哗啦的,没把眼镜戴上,搞不清世事怎地变得如此天翻地转。

  我真不应该答应去参加什么“爱之船”,把阿呆拱手让给小雅。我比以前老练了许多,不似当年少了点心思,时不时就答应小雅来我家做功课,却仍留不住阿呆。也许这些阿呆真呆,还是因为这些阿呆不须戴眼镜,以致没法像我得先把眼镜戴上,多了道步骤,有机会好好看清楚,再决定该怎么做。但是难道决定和我在一起才算不呆吗?谁说和小雅在一起就呆?

  就只因我不幸,我的名不叫“小雅”,所以我就得承担不叫“小雅”的命运。那我情愿改叫“小雅”。可我是必须戴眼镜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必须戴眼镜,但戴了眼镜,我就得把事情看清楚。我也习惯了如此做,非得戴了眼镜来做事情。

  小雅长得真不怎样,非常清瘦,留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整段旅程,她浅浅的答话、微微的表情,淡淡地甩一甩头发、略一蹙眉,就好像发功般,和阿呆说了腹语。

  那一天,船开在一条静谧淡绿的河道上,河岸两边的乡舍、古墙废园、绿野树花、葡萄田地,徐徐随慢行的船移动,彷彿油画,一帧帧自眼前滑过。旅客占满船顶的露天座椅,形色悠闲舒畅。我戴上眼镜,细细品赏沿岸风光,和暖的阳光在镜片上拂了些变色的灰褐,降缓了刺眼的光度。

  小雅半卧在我们对面的甲板躺椅上,意态清媚。明知阿呆并没怎么听我正谈述的英国十九世纪风景画家康斯特伯画中的浪漫情调,我仍絮絮叨叨比照大画家和此刻的情致。

  说着、说着,我躲在墨镜后面的眼睛里,闪进阿呆不时望向小雅的眼神,以及小雅偶尔抬眼与之应答。我怔然不敢出来制止,让自己的眼睛继续躲在暗处,如被围猎的伤兽。该制止的话题我不懂制止,该处理的眼神我也不动声色。

  阳光愈来愈移至头顶,我的眼镜也愈沉愈黑。我似乎在用浪漫替阿呆和小雅做旁白,为他们梳理心中的情愫。是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开始了交流,我完全没注意,但甲板上的那段,我猜想应该并非“初始”。我已然感受出阿呆的心神早跨过甲板的中间过道,亲密坐在小雅旁边。

  午餐时刻,离开甲板去船舱。我在墨镜后意识到小雅起身时,阿呆才有意离座,连气流都在他们中间彼带动。我和阿呆随众人走入餐厅,却怎地都走在小雅后面,即使我故意放慢脚步,阿呆仍有办法追随;或者说,小雅仍有办法使自己不离我们太远。

  待我们三人居然还能坐进一桌,我完全确定了自己的身分。我是他俩之外的局外人。

  03

  船旅结束,我去医院眼镜部门做了两年一次的例行检验。我问医生,能否配不会变色的镜片,我不想再躲在镜片后面,想为自己做些什么。医生建议仍按照旧方,他说年纪大了,要懂得保护自己的眼睛,躲在暗影里才是上策。

  多一层保护膜,也可能是一种怯懦,不敢直逼阳光。但是我以什么本钱来担保不受光线的伤害。或许我就该留在镜片后面的暗影里,闭住眼睛,什么便都不想、不看了。

  我便真的闭上眼睛。爱情不能留住阿呆,那么,价值观或许能。我绝不允许自己道德出线,可我如何把自己的眼睛度数,强压给人戴上眼镜。

  有天深夜,阿呆接了手机电话,直冲入车库。我跟着进车库,不让阿呆开库门。他一开开关,我旋即再关库门。我们这样纠缠了不知多久,我哭得全身变软发抖,跪了下来。

  阿呆仍然开车出去了,不再回来,连所有的衣物都不要了。不是早有如是说:旧衣难比新装。

  阿呆再回家时,我们已经签字离婚。他来家里拿走电脑,竟说他出走那晚我如斯反常,就因我忘了戴眼镜、忘了理性。他还加上,我最适合戴眼镜,端凝而有气质。

  我还嘴道:“当初我认识你时,不是也戴了眼镜?怎么依然缺乏理性,看不清你这人的真貌!”

  阿呆说:“你看清了十年前的我,但你怎能看到现在的我。”

  他这句话使我想起我之所以被阿呆吸引的原因,也就是他这种似是而非、蛮不讲理的逻辑。那么,我活该被他的歪理丢掉。

  阿呆离开后,我把眼镜扶扶正。戴着眼镜去前廊穿衣镜中照照自己,好像真挺有味道。走廊上的天窗透来天光,照得我的眼镜镜片偏灰,可我未因镜片墨灰而挡住自己,把眼睛瞪得老大。有些惋惜镜中的自己不是小雅,一位能与阿呆相契的女子。

  若遇到下一位阿呆,我要把眼镜的魔幻发挥得更确切。第一:阿呆的歪理也是个理,我怎能用眼镜片观近的镜面去看远,以致妨碍了远见,没看到十年之后的阿呆。第二:我过去不免自囿于自己的眼镜视界内,以为戴了眼镜,世界一定就在我的识见下清清楚楚。

  另外,最好阿呆也戴眼镜。还有,人生的坡道应该是一种曲线,并非只按年龄来分上下。最后,至于是否如我所愿,真遇到了下一位的阿呆,老实讲,真不那么重要。

  作者简介:雷辉志,80年代生人,重庆人,热爱文学,在《短篇小说》《散文新家》《志苑》《中国少年儿童》《长沙晚报》《攀枝花文学》《金沙江文艺》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故事、童话等作品多篇。现从事医学教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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