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秦力小说连载:六六大顺(一)
秦力,嬴秦后裔。字形奋,号好古居士、永寿散人。陕西永寿人。咸阳市诗歌学会主席,现就职于咸阳市文联。系省(部)级劳动模范,德艺双馨文艺家,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空谷幽兰》《清浊人生》《天下熙熙》《走进永寿》等十多本散文诗歌集。在《星星》《农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1000多篇,作品入选《当代散文名家》《民俗散文选》《中国当代文学·诗歌作品集》《精品诗歌100家》《当代爱情诗选》等十余种选本。
六六大顺
文/秦力
1
不信?你买二斤棉花到监军镇访访:夏六,那是监军镇周围百里有名的大能人。无论务农经商、舞文弄墨,还是做人处事、对付官匪,他都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用长寿二高校长严大先生的话说,夏六是五百年一出的人梢子:是范蠡重生,邓通转世,辛弃疾再活,王阳明还阳啊!
这不:冬阳暖照,日近午时,监军镇老堡子村口大槐树旁:一溜六台富平青石大磨子,六匹粉鼻银蹄的大黑骡子,六个黑裤白腰红腰带的长工小伙正忙得不可开交,就连骡子额头的两缕火红樱子也微微泛起了雾气。大槐树上的六只喜鹊“嘎嘎嘎!嘎嘎嘎!”六声连叫。西南六十里外的刘敬山上,六群乌鸦此起彼伏。东南六十里的六凤山顶石炕周边六株高大挺拔的侧柏也是六头摇曳,随风起舞。
夏六,毅然决然抛弃了相伴二十年的兰州水烟,叼着刚刚传入监军镇,被徐志摩泰戈尔命名的六寸长的古巴雪茄,双手背搭在黑呢子面的羔羊皮袄身后,铿铿锵锵地走出家门,照例向村口大槐树走来,身后自然跟着六年前六月生的六儿子夏春秋,头上顶着六条腿六个边槐木腿核桃木面的矮杌子,蹦蹦跳跳的,很是招人喜欢。村街两边的行人和晒暖暖的老人们争相和夏六打着招呼,末了还不忘夸一句:春秋越长越乖了,越长越萌(监军镇其音意近乎蛮)了,真是乖蛋蛋,蛮喽喽(伶俐能干)。
顺便插几句:夏六的六个儿子命名取材于六经,分别叫夏易、夏书、夏诗、夏礼、夏乐、夏春秋。这名字还是二十四年前民国元年公元1912年正月初六,二十岁的夏六结婚拜堂时向列祖列宗许的愿呢。
托福托福,十八年后,民国十九年,公元1930年,长寿县城迁到监军镇的六月六日。夏六的六儿出生,夙愿得偿,夏六那个乐啊,浑身上下像鸡毛翎翎扫了。自己三十八岁啦,也该向父亲夏三学习,修路架桥,热心公益,全心全意做个乡贤了。
要说夏六是人梢子,人家做事还是果断,当下请示父亲同意,立即将监军镇东市场和西市场的两间豆腐脑店铺分别交给十八岁的夏易和十六岁的夏书经营;夏家其它生意交给经理们各自管理。自己跟在县参议会议长,父亲夏三身后尽全力照顾民国十八年年馑以后逃到长寿县的两万灾民。
夏家的威望就是在最近六年确立的。夏家父子积极响应县长齐云号召,捐出自家在平遥的三千亩吊庄土地分给灾民,又卖掉向省城西安送面粉的十挂大车,包括拉车的三十匹轻口骡子,到三原买回一百头秦川乳牛(母牛),分给一百户灾民。
在齐云县长和夏家父子带动下,监军、常宁、店仪等乡镇乡贤踊跃响应,不到两月,四千户两万人的灾民全部得到安置,达到了食有粟,居有窑,耕有田的赈灾标准。
因为此事,齐县长、夏议长专程到省城西安从省政府杨虎城主席手里接过了红彤彤的锦旗一面。
此后,夏六自我感觉良好,又在六年时间里不断捐款捐物,请来陕北绥德石匠,分别在好畤河、三岔河、封侯沟、漠西河架起了坚固美观的石桥;修整了老县城的武陵寺塔;为县党部、长寿二高等单位打了水井······
从此,在二、四、六、九监军镇逢集的日子,夏六跟在手握文明棍的父亲身后,双手习惯性地背搭着,在大街小巷转那么几圈。哎呀呀!受到的尊敬和敬仰,连那上海滩的明星周旋和胡蝶也赶不上。
想到这,夏六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他看看左右,没有人注意他。便扶扶礼帽大檐,大踏步地向村口大槐树走去。
2
夏春秋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夏六前面,将小杌子稳稳当当放在北墙南边,又用两个小袖子将本已干干净净的杌子面面来来回回擦拭了好几遍。
夏六慈爱地看着这一切:
“六儿,别擦了。给你几个零钱,去买米花糖吃。”
“得令,谢谢爸爸。”夏春秋接过几张小法币,一溜烟地跑了。
夏六刚刚坐下,早有领着长工磨面的领工头儿冯仁义迎上前来:
“东家,这几石麦子一会就磨完了,我马上叫人套车,连夜赶路,最迟明天上午饭时就能送到省城大差市。”
“不急,不急!”夏六猛抽一口雪茄,从鼻孔中徐徐喷出烟雾,继续慢条斯理地吩咐,“卸套,卸套,先牵骡子到场畔边打个滚喂上草料。”夏六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眯缝着眼睛的目光在太阳光上稍微一停,低头看着自己明晃晃的法国棕色牛皮鞋,“天气好,别赶夜路,明早出发吧!”
“好!”冯仁义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等一下。”夏六弹掉雪白的雪茄烟灰,“让人把饭送来,咱今天就在这阳光底下吃午饭。”
一会儿,长工们搬来夏家特有的六腿菱形大餐桌,六腿菱形高餐椅,后边跟着家厨王大昌,担着两个沉甸甸的大食盒。回家洗漱干净的冯仁义等六人帮忙将饭菜摆好,恭请东家夏六入席。夏六一看七人,有点犹豫,冯仁义忙说:
“东家你坐,我和老王伺候着。”
夏六和五个长工坐下,看着六个八寸青花大碟,分别冒尖盛满韭黄炒鸡蛋、土豆炖牛肉、大肉炒蒜苗、油泼酸黄瓜、醋溜白菜和清蒸鲅鱼干;六个粉彩小碗盛着油泼辣子、陈醋、酱油、井盐、面酱和香菜末。不觉高兴起来,连夸王大昌做得好,并问:
“主食吃啥呢?”
“凉拌饸饹和煎饼卷大葱。”
“好,大昌啊!你能照顾到他们几个山东河南人的口味,不错不错,年终奖励你。来,咥咥咥!”
夏六就着蒜瓣咥完一碗凉饸饹。又学着几个长工的样子蘸着面酱卷起大葱,只可惜煎饼既干又韧,三下两下咬不断,门牙不行换老牙,我就不信老秦人吃不了河东饭。
看着夏六的狼狈相,坐着吃的和站着伺候的人都乐了。夏六跟着笑了几声,索性离开饭桌,圪蹴在自己的矮杌子上,左一下,右一下,就好像当年在西安中学啃几何题呢!
这时老堡子跟集回来的几个老人走到村口,看到这个西洋景都围了过来:
“夏六啊,刚过四十牙就不行了,你娃不行么。你看我,七十过了,你给我个大肘子,我连骨头都能嚼碎咽下去。”
夏六慌忙起身:
“陈二爷啊!您老来了,先坐先坐。”又回头对王大昌说:
“再搬两个桌子,准备好酒好菜,请客不如遇客。”
“陈二爷啊,你就让孙头今天请请大家吧。”
“好!”这位二爷毫不客气,回头招呼同行者,“来,大家在槐树下先晒晒暖暖,今儿个就咥孙头夏六的。”
大家纷纷圪蹴下来,陈二爷清清嗓子,自然而然要讲那过去的事情。
“夏六啊,你娃记得你爷的事不?”
“我爷老去时我还小,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我讲给你,你爷啊,可是咱陕西省的大厨呢。前清时到西安给慈禧老佛爷做过饭里。”
“陈二叔啊,你吃过夏六他爷做的饭吗?”人群中有人搭腔,这更提起了二爷谝闲传的兴趣,他抢过话头,立即回答:
“吃过,一个村住着咋能没吃过。要说他最好吃的菜啊,”陈二爷卖个关子,“你们猜是啥?”
“开水白菜。”
“葫芦鸡。”
“彩色饺子?”
“不对,都不对。”
“那是啥嘛,二爷你说嘛!”
“水脆油。”
“水脆油是啥?”
“哈哈哈,你娃不知道了吧,水脆油是咱监军镇的头号名菜呢,自从夏六他爷老去后再没有人能做出那个味了。”
陈二爷适时转过头啦,变换话题,敲打起夏六来:
“只可惜夏家两代单传,到夏三和夏六这两代,只知道卖豆腐脑,当官做善事。把他爷的好手艺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陈二爷,水脆油是啥嘛,你快说。”
“水脆油是啥!”陈二爷弹弹烟锅,慢条斯理地说,“就是从刚刚宰杀的猪肚子里,快速取出那冒着热气的新鲜板油切成半分厚二分宽一寸长的条,用蛋清和绿豆粉面裹好······”陈二爷举起烟锅,“谁给我装锅旱烟,我的烟叶吃完了。”
“老二啊,又想骗吃骗喝啊,快回家。”夏六赶忙起身挡住了来人:“陈二爷讲古呢,你也听听。”夏六边说话,边双手递给陈二爷一支雪茄。
陈二爷也是猛吸一口,“洋烟好啊,这喉咙凉丝丝的,就像,就像······”
“就像啥?”
“就像五十年前你二婆的嘴尖尖。”
“哈哈哈!”众人大笑,“快说水脆油。”
眼睛余光看见越走越近担着饭菜的王大昌,陈二爷咽口唾沫长话短叙:“亚麻籽油烧八成热,炸至金黄捞出,然后炒汁,是淡淡的小酸甜口。不说了,不说了,老王送饭来了,大家吃,大家吃。”
3
身为长寿县议长的夏三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爱好:爱看报纸,爱听广播。民元以前他在东市场卖豆腐脑的时候便订了《北洋官报》《政治官报》,早晚卖完豆腐脑后至少要用一个小时宣讲报纸上的内容:什么洋务运动、维新变法,什么天足会、剪辫会,慢慢的,夏三拥有了不少信徒。在他影响下,监军镇人给女儿放足,青年学生剪掉辫子的至少要比周边的临平、南坊、召公、北极、张洪等地早五六年。
民元以后,夏六接班卖豆腐脑。夏三便有了更多的读报时间,他立即订了北平、上海、南京、西安等地的《申报》《大公报》《民国日报》《关陇民报》《秦镜日报》《西京工商日报》六种报纸。夏三每天上午到参议会上班,下午在家读报,晚上读书。
后来有了黑胶唱片机和电子管收音机,夏三迫不及待,怀揣六根金条,专程赶到上海,顺利买到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黑胶唱片机和电子管收音机,看看还有余钱,顺便买了美国造的电影放映机、手摇发电机和德国造的自行车。
要说老秦人还是厉害,夏三接过自行车,在上海法租界的大街上按照店员教的要领骑了几个来回,便信心满满的开始长江三角洲的寻访美食之旅。
什么蟹壳黄、南翔小笼、小绍兴鸡粥,什么糟田螺、排骨年糕、洋葱油拌面,什么素菜包、油氽馒头、擂沙圆,什么南京盐水鸭、绍兴花雕、茴香豆,什么崇明糕、海蛳、六月黄······夏三一一尝过,并和制作者促膝交流,在笔记本上仔细记了心得,眼看着三大本六百个页码的牛皮封面日记本记得满满当当。
二十六天之后,又买了土特食品:桂花糖藕、鸽蛋圆子、金瓜、酱包瓜、龙虾片、小绍兴白斩鸡、稻香村鸭肫干、枫泾丁蹄、进京乳腐、豆腐干、水蜜桃、亭林雪瓜、城隍庙五香豆、上海梨膏糖、三黄油鸡、它似蜜、五芳斋糕团······请美国人抽成真空,统一打包,邮政寄回监军镇。
夏三咥遍美食,神清气爽,一日早起,买了两个竹筐,在自行车后座捆扎停当,装了四大机器,苫好油布,翻身上车,要回家乡。
夏三一路跨长江、过淮河,继续寻访美食。眼看过了郑州,经过洛阳。自行车便成了人们眼中的稀奇之物,在经过的每个村镇都成了人们的围观对象,这大大激发了夏三的表现欲,在他吃饭的每个饭馆都要和炉头切磋切磋。不知不觉,夏三的牛皮日记本又增加了六本。
一日秋高气爽,夏三骑车到了三门峡。遥想当年中举,想进京弄个进士出身,没料想折戟沉沙,回陕途中夜游三门峡,立于张公岛上,俯视中流砥柱,真真切切粪土了当年的万户侯。从此收了夺取功名的雄心,立了弘扬豆腐脑的壮志。
现在,又一次经过三门峡,夏三早没了俯视中流砥柱的心情,他连夜渡河到达山西平陆,第二日骑车西行,午后即到蒲州关帝庙,拜谒许愿完毕,又出发西行。
官道两边,村子众多,在路边人们的惊叹声中,夏三的自行车骑行如飞,太阳落山之前即到风陵渡,赶上最后一班渡船,当晚就投宿在陕西潼关县城。
潼关县城建在一个高台上边,站在城墙东门城楼之上,看着天上繁星点点,脚下黄水涛涛,夏三十分感慨:想我老秦人无数次冲出潼关,杀过河东,甚至连同是嬴姓的赵国也不放过,到头来能有什么好的下场?民以食为天,我还是固守监军镇,继承父亲一辈子厨行经验,弘扬乾州四宝吧。
明清时期,乾州(省府直隶)下辖乾县、永寿、礼泉三县,所产锅盔、挂面、馇酥、豆腐脑远近闻名,号为乾州四宝。其中两宝就以永寿县出产的最为有名:这就是永寿县城五龙泉水做的豆腐脑和监军镇马油做的馇酥。
夏三一夜无眠,满脑子的馇酥豆腐脑:父亲一生勤学,能做上万种各个菜系的美味,在陕西厨行也是魁斗级的人物,但是只博不专,在全国平台上只是站在了高原,没有攀登上高山。我还是吸收父亲全部经验,专做豆腐脑兼及馇酥,我就不信闯不出名堂。
4
此刻,夏三睡眼朦胧,靠在自家暮云堂上首左边的太师椅上,手端着万寿无疆的金色盖碗,泡着兰州三炮台,听着唱片里麻子红的秦腔,忽然一声叫板,接着便是长长的苦音二六。夏三一惊,手中的盖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门外伺候的丫鬟夏荷赶紧进屋收拾停当,请示夏三再泡什么茶?
夏三还是稀里糊涂的,半闭着双眼吩咐道:
“用日本生铁壶,加三钱安化黑茶,两枚清涧红枣,六颗银川枸杞,三片我妈晒的山楂,两颗岭南桂圆。架梨木硬火熬煮三遍,头遍给我妈端去,二遍给我端来,三遍给我儿夏六送去”夏三顿了一顿,继续吩咐,“注意,水要用今早红马驮回来的五龙泉水,杯子要用同官陈炉镇的粗瓷杯。”
“可是,老太太由夏梅伺候着去北会馆打麻将去了;少爷在村口老槐树下请陈二爷一帮人吃饭还没回来。”
“嗯!”夏三直起身子,沉吟片刻,“给我妈的茶灌入新买的电壶(保温壶)里,让夏兰跑着送去;让夏菊拿一饼熟普洱,一斤槐花蜜送到村口,让王大昌冲泡请大家喝吧。”
“是,老爷。”夏荷答应一声,退出暮云堂。
夏三最爱听麻子红和秦腔正宗李正敏的唱腔,也喜欢底角沟乡党马平民的丑角戏。麻子红和李正敏灌了唱片,夏三每天都能听到,后来收音机上也放,只是不很清晰,夏三让冯仁义在堂后竖起两丈四尺高的竹竿,架上天线,听起来还是时好时坏,没办法,听戏就用唱片,听新闻就用收音机吧。
马平民马博士(戏迷誉称)的《蒋干盗书》夏三最为崇拜,曾经先后六次赶到西安易俗社专看《蒋干盗书》。现在,夏三想起马博士,立刻清醒了许多,他站起身来,也来个吹胡子瞪眼,学起蒋干的口眼身法步来。
一会儿,夏荷送茶进来,看到夏三这个样子,不觉笑出声来,一边殷勤的将茶杯放在上首方桌上,一边笑吟吟地说:
“老爷,黑茶趁热喝。对了,四点了,该听新闻了。”夏荷没等夏三反应,便关掉唱机,开了收音机,又到堂后慢慢转动竹竿,听到收音机没有了杂音,夏荷停手退下,她知道夏老爷听新闻最为专心,不愿意被任何人打扰。
听戏要静,听新闻要动。夏三在两排六把官帽椅间来回走动,左手把玩着直隶坝上产的父亲留下来的包了浆的山核桃,右手时不时端起茶杯咂上一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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