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柿如意
万柿如意
1
车来车往的路边，有两棵屈曲的树。
靠北的一棵是柿子树，半尺粗细，深褐色的树皮，靠近地面的树干，因为年轮的增长，树皮龟裂成一块一块的，斑驳而坚硬。奇崛枯瘠的枝干，披拂着油亮而娇小的树叶，枝枝丫丫伸向灰蓝的天空。
另外一棵也是柿子树，只是稍低一些，细一些，它的枝干稀疏而婀娜，所以看起来是那么婆娑，像是一个起舞的少女。
它们应该是去年春天的时候立在了这里，不知是谁，也不知从哪里运来的，也许各自天涯，也许同出一处，冥冥之中一起落户到了宇海星城。
开始的时候，或许是留恋故土吧，也许是水土不服，它们长势并不旺盛，工人们不断的浇水，用杉木做成支架，又用草绳一圈一圈的缠住树干，剪去了许多旁枝，但它们依然在慢慢的枯去……
八九月的时候，它们彻底停止了生长，在炎炎夏日的炙烤下，黑色的树皮氤氲着缕缕青烟，高处的树杈上，终日里挑着几片干枯的叶子，斜叉在空中，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随着秋去冬来，凛冽的北风终于吹光了所有的树叶，它们仿佛是沙漠里的胡杨，凄凄凉凉地伫立在这城市沙漠里。
我以为它们已经死了，每天下班途中叹息不已，怨恨那些工人，不黯树木习性，暴殄生灵。又觉得是树木的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异地而夭，也许就是宿命。
2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冬去春来。料峭的春风，总也吹不醒这一片萧瑟的大地。直至三月将尽，灰蒙蒙的城市才有了一些春天的味道。
一觉醒来，人们突然惊喜的发现：春天，真的来了！和煦的东风终于取代了时常南下的寒流。吹去了人们身上厚厚的棉衣，也吹平了那冻的瑟瑟发绉的心情。
人们终于松了口气，好歹又熬过了一个严冬！
不知不觉，河边的草地已经泛绿，三五日后已是一层油油的绿地毯了，平静的河面时常被吹起一层层涟漪，偶尔会看到几只野鸭浮浮沉沉，在水草间觅食。岸边的细柳愈发的婀娜多姿，葳蕤的丝绦，由黄而翠，由翠而墨。悠闲的钓鱼人在桥下支起了长长短短的鱼竿，抛抛洒洒间，总能钓到几条可怜的小鲫鱼，小白条……
可是，路边这两棵可怜的柿子树依然了无生机，孑孑的矗立在这一片茸茸的草地上。干枯的树枝直指天空，好像跪地的戏子，在伸手哭诉自己的哀怨……
在这朝行晚归的日子里，在这来往奔波的路途中，我对它渐渐的不再那么关注，也许过不了几天，它就会被人砍去，弃之路旁，沤烂成泥。或许被谁捡去做柴，填进做灌肠，煎血的炉灶……
清明过后，很快又是五一。
这段日子也许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日子。难得那蓝莹莹的天空，万里澄碧，朵朵白云既似洁白的棉花，又像软软的棉花糖，让人总想爬到天上去，钻进云里睡一会儿，醒来再随手扯几绺放进嘴里……
难得的还有那醉人的绿树红花。迎春，海棠，桃李，月季次第开放，绚烂了人们的眼睛，也开放了人们的心情。鼻子里时不时就钻进来几缕香气，让人禁不住多吸几下，来甄别这是什么花的味儿。
每每路过这里，我已不喜欢仰头看树，但依然会下意识的减慢速度。
一个周五的下午，接开孩子以后， 我们骑的特别慢，边走边聊一些或喜或恼的事。不知不觉又停留在了柿子树下。
“看，地上是什么？”眼尖的儿子惊喜的问。
我仔细地朝地上观看：只见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小黄花：晶莹圆润，如雏鸭的嘴角，如凝脂的黄玉。菱形的花萼从中间四分向外，钟形的花冠如倒扣的鱼篓，有些花冠已经开放，像婴儿裂开了哈哈的小嘴，露出了里面珠翠一样的花蕊……
是的！这就是柿子花！
我不禁激动起来，慢慢的仰起头来。金色的晚霞有些晃眼，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丛丛淡绿的树叶在迎风飞舞。尽管有些还在打着卷，看上去还那么羸弱。但是它毕竟活下来了，还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柿子花。
这是一棵坚强的树，虽然受到巨大的创伤，却依然把根伸向泥土的深处。积蓄着一点一滴的力量，忍受着风刀霜剑的痛楚，终于在这暮春时节，绽放出了生命之花。
每一次跌倒，
因为坚强，
又每一次倔强的站立。
即使已是遍体鳞伤。
不管黑夜有多么黑-暗，
因为坚强，
都会迎来黎明的骄阳。
因为坚强，
我们才会在痛苦中慢慢成长!
3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端午刚过，中午的日头便已火辣辣的毒。大街上的人们纷纷带上了遮阳的帽子，墨镜，有的钻进了车里，有的躲进树荫下，有的干脆闭门不出，来躲避这炎炎的烈日。
“五月不拿扇，急煞种田汉”，“ 三伏天不热，五谷籽不结”，炎热的天气虽让人难耐，却蒸腾了万物的生命。后院的玉米几日不见，便蹭蹭蹭地蹿出一米多高，棚架上的黄瓜，丝瓜，豆角也是拼了命似的，向上向上……，偶尔开出几朵黄的，粉的，紫的花来，像冲锋的小号，像劈浪的小帆，在给自己的前进呐喊助威。
黝黑肥沃的土地，汩汩清凉的井水，赤赤火火的骄阳让地里的生菜，茄子，辣椒，苤兰一天一个模样，刚才还是小苗苗，转眼就已开花结果。
路边的那两棵柿子树呢？
还是那么高低，还是那么粗细。但枝头的柿叶，已长的蓊蓊郁郁，层层叠叠。而且还在不断的伸向远方，两树靠近的地方已经枝连枝，叶挨叶，紧紧相依。给树下的草地播撒出一片浓浓的树荫。
我喜欢在在早晨或傍晚的时候，在树下站一会儿或者坐一会儿。微风拂来，树叶沙沙作响，像絮语，像低唱。它们已不再陌陌，不再默默。当风大一些的时候，它们便手拉着手，一起摇曳，共同跳起了优美的华尔兹。
踯躅树下，仰望枝头。蓝天，轻风，老枝，绿叶，是那么的美丽。我愿做一只啁啾的小鸟，在它的枝头雀跃。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顽皮的童年……
4
爬树？
是的。
我喜欢爬两种树木。
一种是核桃树，它的树冠硕大，枝干广而低垂，枝条光滑而柔韧，一般不必担心因为树枝突然断裂而落地受伤。
初夏时节，天气尚不太炎热，核桃树刚刚身披新翠，又没有虫豸的滋扰，正是爬树的好时节。孩子们纷纷甩脱布鞋，或攀，或爬，或推，或曳，如同猿猴一般纷纷上树，爬上最高的那一枝，爬上最险的那一枝。在上面荡秋千，竖蜻蜓，再随手摘几个鹌鹑蛋大小的嫩核桃，向敌人扔过去！更有那勇敢的顽童，用衣服蒙了眼，在树上玩起了捉迷藏……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柿子树。
七月枣，八月梨，九月的柿子红了皮。
忙碌的金秋刚刚过去，隆隆的严冬还没有到来。从秋分到寒露，从寒露再到霜降，这一个多月的日子是极其美好的。
深秋的早晨，空气中弥漫了阵阵寒意，黛紫的山岚沉浸在深深的雾蔼之中，惊寒的大雁掠过秋日的天空，远处的田野传来了布谷鸟咕咕的叫声……
太阳还没有出来，黄绿相间的草地上闪烁着晶莹的露珠。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行走在崎岖的小路上，斗折蛇行的路边，洒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菊花，金黄色，粉白色，靛蓝色……
路边的田野大多已收割完毕，新翻的田地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偶有红薯，高粱，大豆还洋溢着成熟的微笑。再有就是那散落在田野山岗上的一棵棵柿子树，好似镶嵌了一颗颗红色宝石的迎客松，在向人们招手致意……
我伸手紧了紧秋衣，又迈开瑟缩的步伐，向秋天的深处进发……
太阳快要出来了，红色的朝霞漫过山岗，掠过树梢，倾泻在这秋日的田野。
终于到了。
照例，母亲在树下，哥哥们在树上。我则像一个无羁的猢狲，任意东西。那一个个熟透的红柿，好似王母娘娘的蟠桃，近在眼前 ，伸手摘时，却又采摘不到。我只好向上向上再向上，一直爬到了树的最顶端。
远处的红日正在冉冉升起，山坳里的白杨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不知谁家的牛马正撒了欢似的乱跑。眼前这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红柿，好似玲珑的红灯笼，鲜肉做的大丸子，实在是太诱人了。
而现在，它终于在我眼前了……
我伸手把它轻轻地托在掌心，真是晶莹剔透，宛如一层透明的皮肤，包着一汪淡红色的蜜水。这是一种很稀有的柿子，叫做水柿。熟透的红柿好似与五行相畏的人参果，只能轻轻的摘下来，否则一不小心就会破了，流了，摔了。然后再小心地揭去柿盖，就上嘴巴，轻轻一吸，凉爽的甘甜，瞬时便沁人心脾。
可是柿子树的枝丫是很脆的，为此，我不止一次的从树上摔了下来，头破血流，以致母亲多次焚香烧箔，磕头祷告，祈求老天，不要收走我的性命……
5
转眼之间，已是二十多年，母亲已不再是年轻的母亲，我也不再是孩童的我。只有那柿子树，一如昨日，静静的伫立在山坡之下……
眼前的这两棵柿子树，好像是我亲切的朋友。它们历经生死，篷蓬勃发，晨风中远望：就像是一对快乐的伙伴，正在翩翩起舞。像一对深情的恋人，正在喃喃细语。更像一对伛偻提携的老人，手扶着手，头并着头，走向生命的深处。
2016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