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版《三国志演义》的环球旅行史
文/ 潘建国
《三国志演义》存世明版中刊行时间较早的前三种,依次为:
1. 嘉靖壬午元年(1522)“修髯子”序文的“嘉靖本”,此本刻印精美,存世藏本相对较多。
2. 嘉靖二十七年(1547)叶逢春刊本,仅存一部孤本,藏西班牙爱思哥利亚修道院图书馆。
3. 万历金陵周曰校刊本,根据行款、插图有无、图像画工刻工题名有无,又分为甲、乙、丙三个系统,甲本(半叶十三行行二十四字,无插图)原刊本仅存一部残本(存卷六、七、九),藏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另有朝鲜翻刻本;乙本(半叶十三行行二十六字,有插图,图像有画工刻工题名)有两家藏本,一为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残存卷一、二、六、九至十二,凡七卷,简称“北大藏本”),一为美国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藏本(十二卷,简称“耶鲁藏本”);丙本(半叶十三行行二十六字,有插图,图像无画工刻工题名)则有中国国家图书馆(残存卷三至六、九、十)、台北“故宫博物院”、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内阁文库、名古屋蓬左文库、宫城县图书馆伊达文库(存卷九至十二)等五家藏本。
上述三个系统中,甲本、乙本的学术价值相对高于丙本,可惜甲本原刊本仅残剩三卷,乙本中的北大藏本也缺损近半,因此,十二卷完整无缺的耶鲁藏本,乃现存周曰校刊本《三国志演义》中最值得关注的善本。
那么,这部素来乏人关注却又“极其贵重”的耶鲁藏本,究竟是谁之旧藏?又如何漂洋渡海来到北美的耶鲁大学?
不妨将时间的指针倒拨回去,用顺叙方式来回顾一下这部明万历金陵周曰校刊乙本《三国志演义》的环球旅行史:
江户时代的某个时刻,它从中国的某个地方启航,东渡扶桑;又被某位好事者改装为日式汉籍样式;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期,它流入东京文求堂书店,精通汉籍的田中庆太郎独具慧眼,选取此书中的部分书叶,于1926年9月以珂罗版印制了“非卖品”书影,一套十二页,分赠同好,首次对外公布了它的“倩影”;
1930年10月,田中庆太郎将它列入《文求堂善本书目》,并标出了与宋元精本相近的不凡身价“壹千贰百圆”;
1934年,酷爱古小说的辽北工科教授韩镜塘,斥巨资从文求堂购下此书,它奇迹般地重回中国,完成了在东亚的书籍环流;
1948年,中国社会发生重大变动,韩镜塘离开大陆迁居台湾,此书和程乙本《红楼梦》等小说善本一起渡过窄窄的海峡,来到台北;
1962—1963年,台北韩镜塘“青石山庄出版社”影印《古本全像三国志通俗演义》十二册,列入“古本小说丛书”,限定发行一百五十部;
青石山庄影印“古本小说丛书”通告
1967年,美国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成功购入包括此书在内的韩镜塘“胡天猎隐藏书”八种,此书离开中国台北,飞赴西洋;
1996年,英国学者魏安《<三国演义>版本考》著录耶鲁藏本;
2012年,日本学者中川谕至耶鲁大学调查,并撰写公布此书的版本情况;
2019年,《美国耶鲁大学图书馆中文古籍目录》列入“海外中文古籍总目”丛书,由中华书局出版,著录此书,首次公布彩色书影两帧。
一部中国小说善本,数百年的时光流转,沿着中国→日本(东京)→中国东北→中国台北→北美耶鲁大学的轨迹,漂洋过海,东西往还,既承载着东亚汉字文化圈内部的典籍环流与文学接受,也折射出二十世纪东西方历史文化的风云变幻。
需要指出的是,小说在古代中国历来被视为“不登大雅”,精英文人、藏书家纵有阅藏,仍多将其摒弃于著述文字以及藏书目录之外。然一旦越出国境,中国小说往往受到特殊“优待”。对于同属汉字文化圈的日本、朝鲜半岛及越南来说,中国小说文本既是学习汉语的教材,也是了解中国社会生活风俗民情的绝佳窗口,故朝野上下颇有搜购藏阅之风:
据《朝鲜王朝实录》之《燕山君日记》载,燕山君十二年(1506,明正德元年)四月十三日,令赴中国的谢恩使,购买《剪灯新话》《剪灯余话》《效颦集》《娇红记》《西厢记》等小说戏曲书;至晚在宣祖(1568—1608)三年(1569,明隆庆三年),《三国志演义》《西汉志传》等中国嘉靖本历史演义,已传入朝鲜半岛,宣祖的“传教”语中居然也引用了小说家言“张飞一声走万军”;而之后的英祖(1694—1776)更是一位中国小说迷,《承政院日记》英祖朝载及君臣讨论《三国志演义》多达十余次,英祖自称“三大奇书,予常好矣,而于《三国志》,尤熟览矣”,所谓“三大奇书”,即《三国志》《水浒传》《西游记》。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鲜燕行使纷纷利用出使北京的机会,搜购中国小说带回朝鲜,以至“每年使臣冠盖络绎,而其所车输东来者,只演义小说及《八大家文抄》《唐诗品汇》等书”。
日本地方藩府大名、学问僧及文人学者,也颇为积极搜购中国小说。
五山僧人策彦周良(1501—1579)的访华日记《初渡集》,记载了他在华期间受赠或购买汉籍的情况,天文九年(1540,明嘉靖十九年)十月十五日,“花银二十五分”,购买了《剪灯新话》《余话》二册;据《尾张德川家藏书目录》第一卷《御书籍目录》之《宽永御书物帐》载,仅宽永十年(1633,明崇祯六年),尾张藩德川家就买入中国书籍31部,其中白话小说有4部,即《廉明公案》2册、《百家公案》3册、《陈眉公案》(《新镌国朝名公神断陈眉公详情公案》)2册、《警世通言》12册,更为难得的是,这些明版小说至今仍存藏在名古屋蓬左文库。
从输入途径来看,中国小说传入日本主要依靠唐船书籍贸易,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存《舶载书目》,记录了自元禄七年(1694,清康熙三十三年)至宝历四年(1754,乾隆十九年)之间通过唐船贸易输入日本的中国书籍目录,其中小说约200种,白话小说124种,文言小说76种;《舶载书目》所录传入中国小说最多的一次,是宝历四年(1754)第9号唐船,凡载来中国小说30种,包括《桃花影》《绣榻野史》《浓情快史》《杏花天》《贪花报》等色情作品;而所载单部小说一次输入复本最多的,是宽延四年(1751,乾隆十六年)四月第7、9、10号唐船,携来《水浒传》24部(每部2函12册),《金瓶梅》11部(4部为2函24册,7部为2函20册),可知这两部小说当时在日本应很畅销,中国商人才会漂洋过海地带来这么多复本,却不担心滞销。
日本内阁文库藏明崇祯刻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总之,据粗略调查,日本和韩国均存藏有数量可观的中国小说,尤以日本所藏最为宏富,且多明版小说,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文献价值。
与东亚地区相比,中国小说西传欧美,不仅时间上相对较晚,其总体数量及质量亦不可同日而语。据研究,目前所知最早传入欧洲的中国小说为《新刻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此书的西传,颇具传奇性:先是荷兰探险家兼海军上将韩斯璩(Jacob de Heemskersk,1567—1607)于1601年(明万历三十年)4月率舰队前往东印度群岛,1602年2月抵达爪哇,1603年10月满载货物返航荷兰,并在1604年8月15日、1605年9月21日,先后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举行了两次货物拍卖会,这部可能得自爪哇华人的明刊本《水浒全传》,大概在第二次拍卖会上拍出。荷兰莱顿大学历史系教授兼图书馆馆长墨路腊(Paullus Merula,1558—1607)曾得到了此书的若干残叶,并赠送一叶(第二十二卷的第十四叶)给了英国某友人,此残叶如今存藏于英国牛津大学图书馆。其后,研究者又在欧洲多地发现了此套书的零卷零叶踪迹:德国斯图加特邦立瓦敦堡图书馆藏有卷二至五(中有缺叶),哥本哈根丹麦皇家图书馆藏有卷十五至十九(中有缺叶),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有卷二十、二十一(中有缺叶)。最有意思的是,2007年12月,中国藏家艾俊川从购物网站ebay上的一家英国书店,又购得此书的23张零叶,经核对,居然皆为德国斯图加特藏本所缺之叶,至于它们因何散出,何时散出?尚不可知。
这套明版《水浒》分藏数馆、每馆存藏数卷的情形,不免让人猜测:此书当年或许是分册拍卖的,或者整套拍卖后又被拥有者分拆了。对于不识汉字的欧洲人来说,以方块汉字刻印、每叶配有精美插图的明版中国小说,只是一件带有东方特色的新奇礼物而已,大概没人会在意它是否完整,以册为单位、甚至以叶为单位,分拆赠送,虽然可将其礼物的功能充分发挥出来,却人为地导致了同一套书籍的“四分五裂”。事实上,类似情形也出现在《三国志演义》《西游记》等小说身上。而将中国小说书籍带入欧洲的,主要是传教士、航海商人、汉学者及外交人员等群体。譬如中国罕见的孤本小说《姑妄言》抄本,就是由俄罗斯外交官、汉学者、收藏家斯卡奇科夫(1821—1883)购买于北京并带回莫斯科;诸如《好逑传》《平山冷燕》《玉娇梨》《今古奇观》《聊斋志异》等中国小说的早期译介,也大多与来华传教士或荷兰东印度公司职员有关。
日本明治十六年刻本《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
至于中国小说传入美国的时间,整体上更晚于欧洲,高潮期大概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以降,因为战争原因,东亚地区社会动荡,私人藏书频频散出,移民北美的亚裔数量亦急速增长。美国公私图书馆遂趁机从中国大陆、台湾、港澳及日本等地古书店或私人藏家手中,大量收购东亚汉籍,其中就包括数量可观的中国小说。譬如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中国小说藏书,精华部分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台湾购入的齐如山(1875—1962)旧藏;耶鲁大学图书馆也在这一时期从台湾购入了韩镜塘旧藏小说;《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古籍善本书志》(2005)著录的中国小说《忠义水浒全书》明末郁郁堂刊本、《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清初刊本、《女仙外史》清康熙刊本、《新编东游记》清康熙刊本、《禅真逸史》清乾隆印本等书,均钤有日本文人今关天彭(1884—1970)的藏印,推测该馆曾从日本购入过私人专藏文库。
然而,即便置于上述中国小说东流西传的背景中,本文所考察的这部明万历金陵周曰校刊乙本《三国志演义》,仍然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它往还于中日间,又从东亚到西洋,兜兜转转,竟然游历了大半个地球。尔今,一切尘埃落定,耶鲁藏本静静躺在图书馆书架上,那些昔日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以及诸多古书商、藏书家、图书馆员和研究者的生动身影,也都销声匿迹地隐入了黦黄的纸背。
本文选自《纸上春台》,有删减,原题为《耶鲁大学藏明版<三国志演义>之环球行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