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是我对她说话,以及和她交谈的方式

开始学德语后,第一本想读的德国小说是《朗读者》。遍寻不获,渐渐淡忘了。

直到最近看到另一位作家提到这本书。“十五岁的时候,我生了黄疸。”他认为《朗读者》开头的这个句子“平淡却有效”。

于是搜索,找到了小说,是今年译林新出的版本。多年前看过改编的同名电影,却不解深意。只觉得是一段遗憾的爱情。

少年与女人,出现在不对的时间里。可能有爱情,却难有现实结果。电影呈现爱欲画面。凯特在镜头面前多么坦然,少年也不逊色。

以为会是长篇幅的小说。却是不长的。译作不足九万字。抱一点怀疑:不长的篇幅能承载怎样的一段情感?毕竟有的作品十万字写下来还是浅且单薄,似日常交谈外的一点延伸,一些零散画面。

小说以男主人公米夏埃尔第一人称讲述。小说的三部分,分别对应他的少年、青年和中年。十五岁,米夏生黄疸。也因为这场疾病,他遇上了汉娜,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位三十六岁的神秘女人。

或许只有少年才能没有保留、没有分别地爱上另一个人。他们幼稚、单纯,没有身份和阶级考量,不在乎利益纷争。他们只看到眼前,忠实于内心。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以死献身、惊天动地的少年爱情。

少年米夏爱着汉娜,不能不说有情欲的吸引。成熟的身体,独立、强壮、沉默。教导他认识身体,体验情欲,占有和被占有。他对她着迷。汉娜也依赖米夏。在书籍、文字面前,她完全把双手交给米夏,由他带领。

少年可爱而单纯,却又是狭窄有限的。他们只体验到一部分生活。见识、经历必然带他们到更宽广复杂的世界。如果说少年以一维来认识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思考加深,他们的眼界扩展成二维、三维。扩展的过程带来更大图画,更多真相,同时也意味着更大的情感挑战。
汉娜神秘消失几年后,米夏已经成为法学院的学生。他在法庭上见到了汉娜。她曾在集中营担任看守,并被控在一次行军中犯下严重罪责。

此时的米夏已是有力量的青年。汉娜不告而别令他伤心而防备。那之后米夏与外界刻意保持距离。“我已经养成装模作样的习惯,傲慢自负又自命不凡,我以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使我感动、动摇或是迷惘的身份出现。我不参与任何事情。

相似的麻木存在法官和陪审员身上,在二战之后的德国人中间,也在集中营幸存者的身上。巨大的罪责与创痛使人下意识回避、远离。割不断且爱恨交织的情感类似米夏对汉娜的态度。

我希望她远离我,希望她遥不可及,只能成为空洞的回忆,就像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曾经也始终是我的回忆一样。

清理过去的热情,与被清理对象的过往情意,矛盾地纠缠在一起。书中有大段内心拷问,从情感、道德、法律多方面提问:汉娜到底有没有罪?她该承担多大的罪?那些依然在政界活跃的前纳粹分子是否有罪?曾与纳粹活动有关的家人朋友是否有罪?

我们这一代人,究竟应该如何对待灭绝犹太人这段骇人听闻的历史?我们不应该以为可以明白无法明白的东西,可以比较无法比较的东西,不应该打听,因为打听者即便没有对这些骇人听闻的过往产生怀疑,他还是将它们视为一种谈话的题材,而不是视为使人沉默的恐惧、羞耻和罪责。难道我们只应该在害怕、羞耻和罪责中沉默下去吗?为了什么呢?并非我参加讨论课时那种清理和澄清的热情一股脑儿地迷失在庭审中。可是,只是个别人被判刑,得到惩罚,而我们下一代人要在恐惧、羞耻和罪责中沉默下去——难道应该是这样吗?
电影无法呈现大段的自我追问。它借教授在课堂的讨论带出观点:主导生活的不是道德,是法律,而法律是讲证据的。
电影和书中都有一段米夏前往集中营遗址的情节。米夏触摸集中营围墙的铁丝网,缓慢走过住宿区、工作区,焚化炉。电影中,这一段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背景乐,却触目惊心,引发哀恸。

故事提出的另一个话题是“保密”。电影将这个问题留给观众:为了保守秘密,你会做到什么程度?

汉娜并不认字。所以她一再让人为她朗读。为了保守秘密,她情愿承担重大罪责。米夏反复回想汉娜的言行后猜到了这一点。要不要向法官报告真相,帮助汉娜减轻罪责?

米夏为此去请教父亲,一位哲学教授。他相信哲学能够解决道德问题,父亲有能力用抽象的方式探讨他的问题。电影中将这一情节改为向法律教授请教。——以道德还是法律为准则?这里或许代表了原作与电影改编的不同倾向。我更喜欢原著里的情节,并且被父亲的回答感动。

我觉得大人们绝对没有任何理由将自己的观点强加到别人头上,以为他们就比别人更懂得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哪怕他们后来自己对此感到很幸福也不行吗?”“他摇摇头。我们谈论的不是幸福,而是尊严和自由。早在小孩子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区别。虽然妈妈总是对的,但并没有使你得到安慰。

米夏后来一再地回想和父亲的谈话。就像他一再回想汉娜留下的画面。他的生活并不幸福(从世俗意义来说),结婚几年后离婚,幼小的女儿缺乏安全感,每每使他心碎。他从未去看汉娜。直到中年离婚后,他在失眠的夜里重新开始为她朗读。

米夏难以忘记汉娜,也很难在了解一切后面对她。如何面对一个爱着却又伤害过自己的人?他为她朗读一本又一本书,但难以给她写一封信。他看过许多关于文盲的资料,了解一个不认字的人在现实中的困境。他为她能够认字、写字、独立阅读而高兴。所有这一切他都沉默地去做。他仍忠实于她。但他的一部分情感中断了,无法再接续。

后来他看到老年的汉娜,与记忆里截然不同。样貌,气味都已改变。“你长大了,小伙子。”她握住他的手。他已不再习惯。

电影里的两处改编印象深刻。一是米夏与成年的女儿见面。女儿在国外漂泊,好像四处寻找家园。他略有遗憾地说,你不喜欢和父亲母亲一起住。女儿说,我知道你疏远他人,我一直以为是我的错。他说,不,我从来都不能敞开心,你又有什么错呢。

小说的结尾处,米夏完成汉娜的嘱托,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站在她的墓前。他去见了集中营幸存的女人,将汉娜的存款捐献到犹太扫盲联盟。那个女人始终悲伤,但坚韧使她理智。“文盲问题不太是犹太人的问题。
电影里,汉娜安葬在她和米夏旅行途中经过的教堂。米夏带女儿去往墓地。他拂去墓碑上的落叶,和女儿讲起自己和汉娜的故事。“十五岁的时候,我生了黄疸。”

如此的结尾多么温柔,又多么理想。令人动容。即使有万分之一实现理想的可能,也足以给大多如小说结尾的现实带来安慰——总还有一些故事没有带进坟墓,它在一代代流传,被讲述。

篇幅没有丝毫影响。故事如此有力量。灰色调的悲伤故事也可能带来其他色彩的情感。我喜欢这个故事,以至于在读完一遍后迅速开始了重读。重读时不再像第一遍那么感性。我试着去触摸故事的脉络,放到更大时空里去看待米夏埃尔和汉娜的故事。我不感到读通了其中的情感。还会再次重读。

我们的生活如此层层叠叠,彼此紧密相连,以至于后来的生活中,和我们不期而遇的总是以前的生活,它不是已了结和已完成的生活,而是成了当下的鲜活的生活。

图片©电影《朗读者》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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