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是我对她说话,以及和她交谈的方式
开始学德语后,第一本想读的德国小说是《朗读者》。遍寻不获,渐渐淡忘了。
直到最近看到另一位作家提到这本书。“十五岁的时候,我生了黄疸。”他认为《朗读者》开头的这个句子“平淡却有效”。
于是搜索,找到了小说,是今年译林新出的版本。多年前看过改编的同名电影,却不解深意。只觉得是一段遗憾的爱情。
少年与女人,出现在不对的时间里。可能有爱情,却难有现实结果。电影呈现爱欲画面。凯特在镜头面前多么坦然,少年也不逊色。
小说以男主人公米夏埃尔第一人称讲述。小说的三部分,分别对应他的少年、青年和中年。十五岁,米夏生黄疸。也因为这场疾病,他遇上了汉娜,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位三十六岁的神秘女人。
或许只有少年才能没有保留、没有分别地爱上另一个人。他们幼稚、单纯,没有身份和阶级考量,不在乎利益纷争。他们只看到眼前,忠实于内心。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以死献身、惊天动地的少年爱情。
少年米夏爱着汉娜,不能不说有情欲的吸引。成熟的身体,独立、强壮、沉默。教导他认识身体,体验情欲,占有和被占有。他对她着迷。汉娜也依赖米夏。在书籍、文字面前,她完全把双手交给米夏,由他带领。
此时的米夏已是有力量的青年。汉娜不告而别令他伤心而防备。那之后米夏与外界刻意保持距离。“我已经养成装模作样的习惯,傲慢自负又自命不凡,我以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使我感动、动摇或是迷惘的身份出现。我不参与任何事情。”
相似的麻木存在法官和陪审员身上,在二战之后的德国人中间,也在集中营幸存者的身上。巨大的罪责与创痛使人下意识回避、远离。割不断且爱恨交织的情感类似米夏对汉娜的态度。
“我希望她远离我,希望她遥不可及,只能成为空洞的回忆,就像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曾经也始终是我的回忆一样。”
清理过去的热情,与被清理对象的过往情意,矛盾地纠缠在一起。书中有大段内心拷问,从情感、道德、法律多方面提问:汉娜到底有没有罪?她该承担多大的罪?那些依然在政界活跃的前纳粹分子是否有罪?曾与纳粹活动有关的家人朋友是否有罪?
故事提出的另一个话题是“保密”。电影将这个问题留给观众:为了保守秘密,你会做到什么程度?
米夏为此去请教父亲,一位哲学教授。他相信哲学能够解决道德问题,父亲有能力用抽象的方式探讨他的问题。电影中将这一情节改为向法律教授请教。——以道德还是法律为准则?这里或许代表了原作与电影改编的不同倾向。我更喜欢原著里的情节,并且被父亲的回答感动。
“我觉得大人们绝对没有任何理由将自己的观点强加到别人头上,以为他们就比别人更懂得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哪怕他们后来自己对此感到很幸福也不行吗?”“他摇摇头。我们谈论的不是幸福,而是尊严和自由。早在小孩子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区别。虽然妈妈总是对的,但并没有使你得到安慰。”
米夏难以忘记汉娜,也很难在了解一切后面对她。如何面对一个爱着却又伤害过自己的人?他为她朗读一本又一本书,但难以给她写一封信。他看过许多关于文盲的资料,了解一个不认字的人在现实中的困境。他为她能够认字、写字、独立阅读而高兴。所有这一切他都沉默地去做。他仍忠实于她。但他的一部分情感中断了,无法再接续。
后来他看到老年的汉娜,与记忆里截然不同。样貌,气味都已改变。“你长大了,小伙子。”她握住他的手。他已不再习惯。
电影里的两处改编印象深刻。一是米夏与成年的女儿见面。女儿在国外漂泊,好像四处寻找家园。他略有遗憾地说,你不喜欢和父亲母亲一起住。女儿说,我知道你疏远他人,我一直以为是我的错。他说,不,我从来都不能敞开心,你又有什么错呢。
如此的结尾多么温柔,又多么理想。令人动容。即使有万分之一实现理想的可能,也足以给大多如小说结尾的现实带来安慰——总还有一些故事没有带进坟墓,它在一代代流传,被讲述。
篇幅没有丝毫影响。故事如此有力量。灰色调的悲伤故事也可能带来其他色彩的情感。我喜欢这个故事,以至于在读完一遍后迅速开始了重读。重读时不再像第一遍那么感性。我试着去触摸故事的脉络,放到更大时空里去看待米夏埃尔和汉娜的故事。我不感到读通了其中的情感。还会再次重读。
“我们的生活如此层层叠叠,彼此紧密相连,以至于在后来的生活中,和我们不期而遇的总是以前的生活,它不是已了结和已完成的生活,而是成了当下的鲜活的生活。”
图片©电影《朗读者》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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