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盆|怀旧党
(站在脚盆上下网打鱼,这个当年冬天江南旧景,随着河道污染和生活条件改善,以及一代人年高,永远地成为了回忆,成为了真正的江南旧闻。原文写于2013年1月初,父亲如今也不再碰脚盆了。)
脚盆,许多人一听,就会联想到洗脚盆。
其实我所说的脚盆,与洗脚盆八竿子打不着。
我所要说的脚盆,是我家的宝贝,更是父亲的宝贝,是用来打渔的。
我记忆中的脚盆,是一只椭圆形的木盆,高大约一尺半多,最宽处大约有一米多,长大约2米左右,可能2米多一些。底部用铁圈箍住,盆腰身上也有一圈铁箍。
我曾试图在百度图片里找到一张哪怕与我记忆近似的脚盆照片,但我失败了。
很正常。
这样的脚盆,即便在我故乡,也属于小众物品,许多同龄人未必见过,甚至,未必知道。
不过,这脚盆,却是我父亲的宝贝,是我家的主要生产工具,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冬天家里最主要的能带来现金收入的工具,也是我家不养鱼冬天鱼多能送人的原因所在。
1,
脚盆都是请木匠师傅打的。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能请木匠打个脚盆,是件大事。
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多穷,也得打,因为这是生产工具,是用来打渔的,所以打脚盆也是项目投资。
打脚盆用的树材要求比较高,要结实,老家通常用基树或油树等树种。
基树(方言、音)和油树是故乡的两种树,材质不错。
基树一般种在屋前或河边。树干直挺,一看即是气宇轩昂。据说种在屋前,还意味着能生儿子,这一点是我在2012年回老家听朋友给我介绍才知道的。当年我家老房子前,可是真有三棵基树的。
油树树叶跟基树很类似,树上常有树脂,很粘,干了呈淡黄色,色若琥珀,初取下可粘知了,所以也是小孩玩物。油树上老有一种带翅翼的昆虫,俗称洋牛。这油树叶子在最困难的时候,可以用来和细糠一起做糠团,帮助穷人度过饥饿,我小时候也吃过糠团,可难吃了,扎嗓子,难以下咽。
通常初冬伐树之后,把树梢之类去掉后,把树干就扔在河里泡着。来年春天把树干捞出来,晒干后请木匠师傅过来,开工干活。
我父亲有个干爹(我们那儿称继爹),我喊他继公公,就是个箍通匠,是前黄北边的水车坝上村人,父亲和堂叔的打渔脚盆,甚至我们村和前桥村的那几口脚盆,都是他老人家的手艺。
他给我父亲打脚盆,自然很精心了。
脚盆打好后,还得上桐油,晒干。上了桐油之后,脚盆干燥快,色泽能保持很久,耐热也防腐,脚盆不易坏。所以,每年晚春,脚盆都要上桐油,精心维护,这样冬天打渔时,才不怕漏水。
冬天是农闲,天冷,一般人都歇在家里过冬,但父亲他们不是,他们利用农闲去打渔。
记忆之中,每年冬天,这是脚盆大放光彩的时候。
那个时候每个村里的池塘,都是生产队集体养鱼,若是不抽水干河,一般都是请人打渔,付些工钱饭鱼,这要比抽水干河省钱省事多了。
父亲是周围四邻八村最有名的打渔师傅,最初我们东村西村的打渔的,都跟着我父亲,直到1980年代中后期,才分拆,我父亲带着几个老朋友和堂叔他们,但依然我父亲的市场最大。
冬天打渔是个特别辛苦的活。
最初大家都没有自行车的时候,出门打渔是要挑着脚盆鱼篓走的。
一早起来,几个人把丝网、笃鱼钩各自放在自己的鱼篓里,用根小扁担,一头挑着鱼篓,一头挑着脚盆,一手还得把很长竹竿的鱼叉压在小扁担的鱼篓一头。
所以说是小扁担,是因为打渔时这根扁担要能斜着放在脚盆里的。
这打渔的家什小扁担着实不好挑,脚盆和鱼篓一头沉一头轻的,所以通常脚盆挨身子很近。担子虽然不重,但却很费劲,更何况百步无轻担,出门打渔,不是都在家附近,远的出去走十来里呢。
打渔的时候,父亲他们站在脚盆里,鱼篓放在身前,脚下放着小扁担,撑着鱼叉,用一根细竹竿,把鱼篓里的丝网放在脚盆里,然后一点点慢慢地挑放到河里,要均匀,从此岸边到彼岸边。一条条丝网在河里形成了一道道拦截的网络。
下好网之后,父亲他们就撑着脚盆,从河浜梢头开始,举起鱼叉,猛烈击水,形成声势,河水顿起波澜,河里的鱼被惊着了,便四散逃窜,但稍大一些的鱼,都会撞上渔网,丝网柔软,撞上之后,容易卡着鱼鳃鱼鳞鱼鳍的,且不易挣脱,越缠越多越紧。
有时赶上比较大的鱼,气力很足,会拖着渔网逃窜。父亲他们就站在脚盆上,一截截收网,收网时,鱼拖着网逃窜时,会带着脚盆一起走,父亲他们也不急,顺着它,但一截截收起,卷着丝网的鱼越来越近,挣扎的更加激烈了,真是大鱼的话,拖到脚盆边,一手拖着纲线,一手从脚盆里拿出笃鱼钩,用钩子猛地扎向鱼脑袋,多大的鱼再挣扎也没用了,拖进脚盆,把丝网歇下,鱼钩歇下,扔进鱼篓,若搁不下,就搁脚边。
等到鱼篓满的时候,脚盆的前半截沉地似要入水一般。于是,可以把鱼篓里的鱼倒进岸上的苗篮了。
待到结账的时候,父亲他们总是要盯着村里的人把打到的鱼过磅,打渔多少与收入有关。
当然,父亲会毫不客气地跟东家队里的负责人要求拿饭鱼,就是在工钱之外,适当拿几条鱼,顶替午饭或晚饭,所以叫饭鱼。
当然,一般野生的鱼,比如鲫鱼白条之类,按故乡过去惯例,都是打渔人的,若是打到了大白条,村里人都会舍不得,这就费劲多了。
父亲他们挑着脚盆走了很多年,北到庙桥往北的马杭鸣凰,西过南夏墅,东到走马塘礼嘉,南到前黄南,很是辛苦。
后来都有了自行车,便把脚盆绑扎在自行车后座上,鱼篓塞在脚盆里,鱼叉捆在自行车三角杠上,所以上车很难,骑车的时候,后面还拖着一根长竹竿,拐弯时最难。
2,
站在脚盆上打渔,实在是辛苦活,绝对对得起收的那些辛苦的工钱和饭鱼。
大冬天的,手撑着竹篙,大部分时间弯着腰,站在脚盆上,挑收着丝网,水淋淋的,经常弄湿了衣服。
要知道,故乡的冬天是非常寒冷的,这手一直在跟冰水打交道,其辛苦可想而知。
冬天别的村里边派人来喊打渔,一般是有安排,所以赶上刮风下雨下雪结冰,你答应了就得去。
冬天站脚盆,最怕遇上大风天,人家主家等着要鱼做事情,你必得下河。
这脚盆是椭圆形的,在水里浮在水面上,人站上去,底部一部分压进水里,但没有练过的人,是站不住的,必然翻身落水。若是赶上大风天,浪一起,风一吹,这椭圆的脚盆更是风浪中飘摇的一叶扁舟,站在上面,神仙也怕。
父亲跟我说过,站脚盆有诀窍,就像站桩似的,站在脚盆的稍靠前端一些。但话说来容易,站不容易,尤其碰上大风天。
许多站脚盆打渔的,都有翻落河里的痛苦。我的堂叔曾经有过几次翻脚盆落水的经历,大冬天穿着棉衣棉裤啊,河水冰冷刺骨。父亲也跟我坦诚,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翻过一次,不过,后来还真没翻过脚盆。
除了怕大风天,还怕下雨下雪天,雨雪打在脸上,虽然穿着雨衣,但脸冷,手冷啊,父亲说,都是麻的,手冷得连鱼叉柄都拿不住。
有时赶上大冷天,还得敲碎了冰才下河。
哪有什么办法呢?
吃点苦,总比挨饿没钱强吧。多少年后,跟父亲聊天,父亲总是这样淡然,很正常的感觉。
父亲现在关节不太舒服,胃也老受凉,都是当年辛劳受凉留下的病根。
那个年代,每天天黑,父亲他们才湿淋淋地回来,几个人都会把脚盆歇在我家场上,拿着鱼篓到我家,把每个人鱼篓里的饭鱼拿出来,把收网时收了伙伴的网交换,然后由父亲根据打渔的人数,把饭鱼差不多分成几份,摘根稻草,掐成几段,然后抽长短拈阄段,根据大家公认的好坏,按长短拎回家。
有时分鱼之前,村里当老师会守在我家,买条鱼回去,这鱼钱也就加进了工钱里,然后在我家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跟大家算账,今天在某村打鱼多少担,每担多少钱,在某村打鱼多少斤,得多少钱,一天下来共计多少钱,一般都是平分,但父亲作为领头的,会稍微多拿一点,几毛钱,或一块钱,等等不均,因为很多生意来自于父亲,这多余的相当于今天的提出。但很少。
待其他人各回各家后,父亲换下湿淋淋的衣服,开始吃饭,奶奶便会把衣服搭在蔑篮上,用火罐烤着,明天还得穿着去打渔呢。
而爷爷把脚盆靠墙竖起来后,便和母亲、堂姑她们一起开始清理鱼篓里的渔网,要晾在竹竿上,把水草垃圾拣掉,把水滴掉,否则第二天冻的丝线容易断。我和弟弟则帮着打下手。
清理过程中,发现被鱼弄坏的,若是不是很严重,还得赶紧补网。若是有很大的窟窿,就得换新的。这个成本也是很高的。
所以,那个时候,冬天的晚上,我也经常跟着奶奶母亲给父亲补网,当年我也会补。只要大人开头之后,我便会织整片的网,也说得上使用网梭如飞,至于给网梭绕线,那个时候我和弟弟经常跟姑姑她们比赛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够帮着大人干一点就帮一点,还挺高兴,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不够,虽然说打渔穷砍柴富,但生在打渔人家,就是鱼吃得多。后来有村里人说我们兄弟聪明,就是因为小时候鱼吃多了。
3,
除了打渔,脚盆还有其他用处。
比如,夏天采菱角也可用脚盆,不过这脚盆可比采菱盆难伺候的多。
秋天之后,做白薯粉丝,也用得上脚盆。把白薯搁脚盆里,用水冲洗,然后一个个刷干净,再用苗篮挑到埠头上一清洗。
白薯磨成粉之后,用纱布过滤淀粉,下面接的,还是刚用过已经重新洗干净的脚盆,淀粉水滴落在脚盆里,然后慢慢凝固。
这些算是脚盆的例外功效了。
1985年我考完大学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我弟弟正好也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我们哥俩便用鱼叉抬着脚盆,到我们北边的一条叫北大漕的河里去练习站脚盆。
我们兄弟俩都很自觉,怕给父母添麻烦,成为累赘,想通过夏天练好站脚盆,万一没其他出路,冬天也好跟着父亲去打渔,苦就苦一点吧。
但就那一次,我们哥俩是真正体会到了站脚盆之艰难。
椭圆形的脚盆,即便是在水澜不惊平静如镜的河面上,你一上去,便给你颜色,翻了。
脚盆一侧翻,人便被脚盆覆在下面,钻出水面,再费力把脚盆翻过来,再来,一遍两遍三遍。。。
好不容易上去不侧翻了,却不能站起来,只敢蹲在脚盆里,双手紧抓着两边的边沿,一站起来便晃动到侧翻,更不用说拿着鱼叉撑着脚盆在河里自由前行后退,左转右冲了。
我第一天便把小腿正面给脚盆的边沿磕破了,是脚盆倾翻时不小心磕的。
从第一天开始,到收到人民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和弟弟才刚刚练到能够握着鱼叉柄,站在脚盆上,小心翼翼地撑一下。
不过,通知书一到,我终于可以不用练站脚盆了,后来弟弟也进了乡办厂当学徒,这脚盆我们兄弟俩终究没有学会,父亲站脚盆打渔这一手艺,终于后继无人了。
打渔太苦了。生活条件改善后,父亲的团队早已散伙了,堂叔都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父亲一人依然还热衷打渔。
直到去年,父亲一人冬天还是偶尔会去帮人打渔。去年冬天回家,他在我们邻村西顾帮人打渔时,我还在河边围观呢。
弟弟受不了,好几年前就跟父亲嘟囔,反对父亲大冬天再去打渔,怕出意外,而且出去也脸上无光,怕被人指脊梁骨,毕竟父亲这么大年纪了。
我也劝父亲别干了。父亲老顽固,说,人家成全我们这么多年的生意,这几十年都是我给他们打的,都是老头子了,上门来了,请我去打渔,我能不去么。再说了,现在冬天天气暖和多了,天气不好我肯定不出去,出门都是开的电瓶车,脚盆搁在后面,有什么难的,打了一辈子鱼了,再苦都过来了,现在难得出去一趟,算什么呀。我要是不动,才麻烦呢,动动,能多活好几年呢。
而且,父亲咪咪一笑,说,现在打渔的价钱挺好的,而且饭鱼随便挑,经常一条鲢鱼五、六斤我都拎回来了。我能挣些的时候干嘛不挣啊,不也可以减轻你们俩兄弟的负担么。
这最后一句话,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想让他们操心都不行。
不过,这两年冬天父亲确实带着脚盆出去打渔少了许多,今年更是连脚盆都没有上桐油。
母亲原来也站在父亲一边,去年开始也跟我们兄弟站在同一阵营了。
我上次春节回家时,弟弟气呼呼地跟我说,真想一斧头把脚盆给劈了。
老头子在边上听到了,眼睛一瞪,说,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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