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最爱黄梅天|原乡

故乡初夏时,通常会进入黄梅天。

油菜籽、麦子刚抢完,梅雨即来。阴雨连绵,到处湿漉漉的,器物发霉,此时地里正要做秧田准备莳秧,所谓“稻要落雨”;晒场上要做酱,既要雨生的霉菌,也要太阳晒酱;而蚕户养的蚕要上山,最盼有晴天;中间还有端午节,农家也看重,包粽子煮鸡蛋;而布谷鸟总是在阴雨中咕咕催着下种,乱人心......

总之,阴晴之间,农家最忙碌。

范成大有诗说黄梅天江南农家:“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虽然闲人很少,大人们屋里地里,忙得累死累活的,但少年不知愁滋味,最爱黄梅下雨天。

黄梅天已是初夏,气温已适中,下雨之后,挽着裤腿,赤脚走水里,那是非常高兴的,打湿了裤腿也没事;即便踩在烂泥塘里,烂泥从脚趾间挤出,痒痒的,感觉很奇特。

黄梅天恼人的一切,却都在吸引着江南的少年。但是,最让少年爱黄梅天的,是到处都是鱼,鱼经常出现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

过去黄梅天雨大,经常发大水,我家距码头也就二三十米,梅雨厉害的年份,涵洞走水慢,村口小河里的水便漫到了村里的晒场上,甚至家里!晒场上窜条鱼在水中游曳,甚至家里也有窜条鱼乱窜!

彼时家里地面都是泥地,一场水漫过,可烦人了,但小孩们却不烦反而高兴得很。难得能在家里的追逐小窜条鱼啊。

过去故乡的小河,条条相通,两条河之间,即便筑了低坝,也有石板堆砌或者水泥浇制的涵洞相同,这涵洞平常水势不大,但黄梅天排水却是波涛汹涌,常有大鱼被带下来。父亲和堂叔经常在夜里带着尼龙绳编织的网兜——“海斗”,去和别人抢位置——通常,这个时候那个涵洞口会有大收获,周围喜欢捉鱼的村民都知道,抢到位置后,把“海斗”插在两条河之间排水的涵洞下端洞口,用树枝或竹竿插住,防止被激流冲走,然后“守水待鱼”,等着鱼随着激流下来,俗称“装鱼”。从青鱼到鲤鱼鲢鱼鲫鱼,通常会有不少收获。但即便抢到了位置,夜里也得经常寻访,及时取出乘水而下落入“海斗”的鱼,既可防止被其他人偷掉,也是检查插的牢固程度,有时水大了,加上进了大鱼在网兜里折腾,会把网兜扯脱冲走。

我和弟弟小时候都愿意跟着父亲叔叔去“装鱼”取鱼,不怕困不怕泥泞不怕黑暗,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拎着鱼回家的时候,还很有成就感。

这用“海斗”“装鱼”,通常是大人的活,因为河与河之间的涵洞流水大,小孩弄不了大海斗,且容易被水冲走,小孩通常在小水渠里捉鱼。

黄媒天的鱼最喜上水,只要有小沟渠通向河里,有水下流,总有鱼逆水而上,甚至菜地里的垄沟,有一流水下河,也有鱼上来,尤以鲫鱼窜条鱼最多。

(退笼的一种)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篾片编的“退笼”(一种渔具,鱼进去后出不来,“退笼”只进不出,也是故乡用来形容一种人俗语)插在水沟里,等着鱼钻进去。浑水之中,鱼从来不辨,只想奋勇前进,遇到“退笼”的口子里的篾片,钻进去还以为打了胜仗,没想到进了退笼,却再也难以返身,只有束手就擒的命。一般傍晚去插退笼,早上收的时候,不是满满的一退笼也有一半的鲫鱼窜条泥鳅之类的。

还有一些小沟,若是没人安放退笼,抢个大早,我那个时候上小学,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拿着小海斗,或者干脆就是一只细竹篮,找这些沟渠,把海斗往靠近河边的沟渠里一插,周围围好,不让有鱼逃走的缝隙,然后到沟渠上游,用泥把水堵住,光着脚在沟渠里赶鱼,把鱼往下游的小海斗或者篮子里赶,水干了,没有被赶下的鱼,捡起来,回家,往盆里一倒,战果总是极其辉煌,都是小鲫鱼。

偶尔,在沟里会遇到赤练蛇或水蛇,那也不怕,通常赶鱼时会拿根竹棍的。

麦地翻耕后,还没有来得及做秧田,梅雨来了,泡着,但水太多,总是会流向河里,河里的鱼也就逆水而上,这地里的鱼也很多,窜条鲫鱼,翻耕之后的麦地,垄沟里的水还比较清,可以清晰地看到鱼在里边乱游,小孩最喜捉这种鱼,几个人从两头追赶,不过,因为垄沟里的水拍不出去,这鱼蹿的速度也快,不太容易捕捞,但是,小孩们总是不管不顾,一定要逮着这些鱼,结果弄得浑身湿淋淋的,也未必真追到。不过,这追鱼的乐趣,至今回忆,依然荡漾在心头。

不仅是刚翻耕的麦地,到拔秧插秧的时候,秧田里也经常有鱼。拔秧插秧,也经常顺手抓鱼,像我们小孩跟着拔秧,常常心有旁骛,被鱼所惑,而老挨大人数落不好好干活。

故乡的田头过去都有积肥的草塘,黄梅天时,草塘里的积肥已经撒在地里,草塘里全是积水,通常也有小沟通往河道,这草塘里黄梅天也都是鱼虾的聚集地。半大小子堵住草塘口,用水桶撩勺把水弄浅,方言俗称“框草塘”(音,就是用桶之类的工具把塘里的水弄浅),然后把剩下的水弄浑,水浑之后,鱼儿都要张嘴呼吸,小嘴一个个露出水面,游的速度也慢了,这个时候捕捞最轻松。

当然,还有上水白条。沟渠若高出河面较多,涵洞里的水流入河里时,动静很大,这个时候,白条鱼最喜“轧闹猛”,但因为涵洞高出河面,它们上不去,只好在水流入处打转,这时是吊上水白条最好的时候,扔下钩子,甩动钓饵,白条便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咬住钓饵,顺手一甩,便再无逃生之术。我小时候就跟着父亲叔叔这样钓上水白条。

故乡的黄梅天,过去就是这样,遍地是水,但遍地都是鱼。这才是真正的鱼米之乡。

但这样的场景,已经消失很多年了,而且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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