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底山水奇天下:石涛《杜甫诗意册》赏析

石涛最有成就的是他的山水画,不管是小品还是巨轴,是阔笔还是细笔,大多为纪游写景之作,与当时画坛标帜的“四王吴恽”一派大相径庭。既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又有鲜灵洒泼的笔墨情趣,而画中境界,或幽奇,或雄远;或空旷,或郁茂……都是他从生活中抉出,由襟怀中淘洗提炼而来。因此能绝去依傍,别出新意,独开生面。读其画,每让人如入宝山,耳鼻眼孔无不被清新的空气洗净,左盼右顾无不被造化的神奇与笔墨的灵变所吸引。所以齐白石题石涛画如此说“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杜甫诗意图》册,正是这种“笔底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的绝妙之作。

全册八开,设色纸本、水墨纸本,39×27 cm,虽写杜甫诗意,但大多以他熟悉的长江下游的烟水云物、平林远岫来演绎杜诗。画虽无声,但我们仍能用自己的双眼读出画中诗的声韵来。

(一)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

第一开写断岸危崖,崖上秋树横斜,其下芦苇摇曳,孤帆一点,在江上划过,正驰向一碧如水的远空。全图着墨不多,仅以淡淡枯笔轻轻扫出横断的石壁与远岸浅沙。江水亦用淡墨断续横拖,虚灵得若有若无,无声而若有声。“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诗的意境,就在这清空的画面中留给了观众。

(二)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

第二开尤奇,既不留天地,又不写长林茂草,光溜溜地巉岩与尖削破空的群峰直耸云天。山石都以破笔勾皴,再加淡墨晕染,使春日湿润的空气,弥散于崖间峰头,弥散于空阔的烟水之间。“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欣赏石涛这幅画,读着图上的杜诗,我脑海中突然涌出了李白下三峡的经历。乘着早晨的彩云,踏上江边的轻舟;冲激浪,越险滩;眼前千重美景,耳边两岸猿啼;声光云影的变幻,造化神奇的刺激,如风驰电闪,转瞬即过。却铸成了诗人千古留芳的绝唱。李白七言诗、杜甫十个字,石涛一团云,给我们的启发是:不管是诗是画,无论是简单是复杂,留给观众的想象空间越大,艺术的感染力就越强。

(三)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

第三开写幽谷深处,竹石环匝之中,有柴门倾斜,矮屋数椽。顺着山势向上望去,一高士柱杖独立山道尽处,仿佛正静听绿筠摇动之声和着潺潺泉韵流向山外。思诗的老者伫立已久了,涧水似乎也放慢了速度。动中寓静,连笔墨也是如此,忽流利,忽滞涩,忽轻忽重,随着泉声与竹韵,写出了幽绝的静美与时光的节奏。“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几个劲挺带有古意的隶书,由上而下直落左方的石壁,让观者的目光再一次落到缓缓流淌的S形涧水上。水波用淡墨画得断续纡徐,这种特别的画法留住了观者的注意力,让你再一次顺着这潺湲的泉水向左右浏览,去关注倾斜的柴门内简陋的山居,以及门前瘦劲的长松;再一次去欣赏它周围的环境,而那个独立溪头的诗人的命运就更令人关心了。用画笔带着观众进入画面,左右顾盼,上下寻索,作者的巧妙构思也就达到了目的。

(四)野屋流寒水,山篱带白云。

第四开写“野屋流寒水,山篱带薄云”诗意,近处画深潭一泓,一条曲屈的土径穿过平静的水面把观众的视线引向山脚下的村落,村前卧石如虎踞熊伏,几棵倾斜的小树在微风中摇动。村后青山横斜,白云缭绕,一带竹篱出没在云罩雾障之间。正是冬尽春来时节,空气清冽,横云若冻,正缓缓向对岸飘去。山石烟树都用破墨法,笔墨粗重,淋漓恣肆;然后再以墨青晕染,益显画面凝重的寒色及开春后山水间蕴含的生机。宁静悠远,令人生不尽之思。一行书法题于左上,让观者的目光再次向上提升,极目苍穹,又增添了无穷想象的空间。书法极得晋人钟太傅遗意,写得厚重舒展,与山水同调,是极完美的佳构。

(五)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

第五开,近处画小溪经过浅坡、板桥,绕过山隈汇入大江。坡陀之间,有茅舍隐于密篠乔柯之间。远处大江空阔,青山如卧。画中杳无人影,江上亦不见片帆轻舟,唯摇动的翠竹与迎风的芦叶打破了这地老天荒的寂静。画笔浓淡生发,枯湿并施,以活泼的笔墨来震动这冷寂的世界,尤见奇致。石涛心中郁郁向上的情韵,总时不时会流露于笔底。他欣赏倪云林,称赞他“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却反对后人“徒摹其枯索寒俭处”。冷寂之境而不落枯索寒俭之相,此图是极好的注脚。

(六)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第六开,写“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杜甫这名句,古今很多人都画过,却很少像石涛这幅既有清旷悠闲的意境,又令人如睹实景这样的亲切感。画的仍像是江南平远之景,平岗巨岩间有一个临江的村落,周围绿树成荫,一枝虬松高耸于林表,仿佛是这孤村的地标。村后是屈折的江际沙滩,其间有小小的木板桥相连。远处伸向江心的沙滩尽头,几棵历落的小树疏疏地用较浓墨点成,完全不依中国画愈远愈淡的常规。然而这了了几笔若静若动的浓墨小树,却衬托出大江与晴空格外的虚灵缥缈。真是神来之笔!

因为秋雨乍过,近处小溪水面显然涨了数尺,水草被淹得只露出尖梢了。趁着水涨,几个高士相约泛舟荡漾于清溪之上,人物画得很淡很轻,仿佛云影的折射、水光的返照让他们变得更虚灵了。画中坡岸砂石都用渴笔轻勾淡擦写出,唯几棵秋树与乔松用焦墨重笔,于是全图精神跃出。在恍恍惚惚中让人感受到秋光闪烁之美。

全图用鸟瞰法画,境界深远空阔,笔墨洗炼而富有真实感,是其用心之作。

(七)荒村建子月,独树老夫家。

第七开,“荒村建子月,独树老夫家。”亦是写高士幽棲之作。高岗疏篁之间,诗人独立树下仰首望月,树与坡与屋都用湿笔重墨写出,横断屋后的平岗,下部用密密的横直线点染,山头亦用浓墨空勾,虚着上方的山体。“月出东山之上”,这月光就映照在山上。以实写虚,实中见虚,这才是笔墨的妙用。于是,画境就格外深静了。

(八)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风浪雨溟溟。

第八开,“天畔群山孤草堂,江中风浪雨溟溟。”全画重点在大江对面的天畔群峰。因为雨急风狂,险如刀箭的群山在风雨中若隐若现。由于被雨洗净了,山峰一列呈铁青色,唯最近处主峰山腰上孤立的茅屋涂一抹赭石。这一点暖色,却是全图的中心,观者举目可见。屋下山腰用淡墨点染的云树,使画得颇为坚实的山体笼罩在雨雾风烟之中,显得更加高远空濛。那峰峦、那风雨就更有气势了。

近处江面上波浪滔天,一小舟正挣扎着向对岸驰去,渡者撑着伞,不见江有多阔,岸有多远。石涛把近岸和孤舟都压缩在画面右下角,空虚着左方,把江流的阔远与无边的担忧留给了观众。构图不复杂,但构思却极为精妙。那用花青阔笔斜扫的雨丝风势,让我想起了傅抱石的《万竿风雨》等名作。傅先生是石涛的崇拜者,他当年在日本撰写《石涛年谱》时一定见到过这本《杜甫诗意图》,他斜扫风雨的技法,应该正是得到本幅的启发所至。

纵观全册,一幅有一幅的境界,一幅有一幅独有的笔墨趣味。画得粗重恣肆的,不见率略霸悍之气;画得松秀空灵的,不露薄弱枯槁之色;用浓墨能透亮,用湿笔不光板;枯而能润,实不碍虚。是石涛画得极为精彩的一册。款字写得或粗或细,粗者似钟繇,细者似云林,然纯熟自然已有石涛自家风貌。从画笔、款书以及所钤“零丁老人”印等多方面看,应是其五十左右成熟期以后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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