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的味道

老人从乡下进城。是突然来访。沏茶,递烟,而后陪着说话。

谈话勾起旧事的回忆,他有些激动,夹着烟支的右手送往口嘴的途中突然停在中途。年轻时候的故事让他沉醉,于是就有些滔滔不绝。我凝视着头发花白且稀疏、眉毛也挂霜的老人,把自己的话关住。老人的两眼渐渐被旧事擦亮。

事情的开头是,我们的谈话突然提到乡下池塘里的鱼,由此我想到旧时故里那些经营鱼子的人。干此营生的人挑着两个木制宽大而浅的鱼盆,去很远的地方挑鱼种回来。我只知道故事的中间部分,他们在什么地方选购鱼种,以及挑回来后如何经营,一直不能明白。于是请教老人。老人由此及彼,却说着他的经历。在人家还称他“小某”的时候,就很懂得些孵鱼种的方法,成为地方上的土专家。他的激动是因为难得的经验获得上级的赏识,三番二次把他往上面调,但基层不放人,他就像一棵不能拔出的树苗,只能长在原地,一辈子没有移栽的经历。“几个党委的都不肯放我,只要领导看得起,在哪里不是干工作?”他望着我,眼愈发的亮,烟头的火星闪烁。这是整整一代人的理由。我的意识由此及彼,猜悟人生与玄机之间奥秘,不知是不是有可以破译的密码?相信一种事实,事实却没有酿造成可以一醉的酒。我已听过无数次如此故事,老人的故事并不新鲜,打开的“罐头”仍是我熟知的内容。老人让我又一次触摸复习一代人的真诚历史。如果,当年老人只须存有一点点想法,或者几个党委有稍微的松动,他的命运就将变成另外一个样,或许面前我们的谈话也会是另外一个话题。

我们不可以预知未来,也不知现实的结果,想想,都是在摸索。我们看见的都是幻影假象,真实藏在后面,命运成为一扇严密而又精湛的厚实屏风,阻挡探究的眼光。

老人将烟头丢进烟灰缸,而后俯身弯腰就近,想着捉住压灭,烟头似乎成为游动着的鱼,老人颤抖着手好几秒才让烟头就范。而后他提出要走。我送老人出门,感到老人已明显地比我二年以前看到的衰老,步履有些细碎蹒跚,下码头一个趔趄,我急忙伸手紧紧扶着他。他仍然还在很远的旧事中徘徊。“如果我当时调到这个城市——他们是要我进城来的。”他边走边回过头来看我,我扶着老人,不知自己脸上有什么表情,心里有点凉。老人的两眼现在生着了一层雾霭。秋凉很厚了,天地灰蒙。我想,应该说些话,别让老人独自喃喃沉迷旧事,但灰蒙的天让我的思维堵塞。我有些慌乱,但终于找到话语的头绪,对老人说:您现在很好,身体还好,子女也听话,就是福气啊。

他又趔趄了一下,我更紧更贴身地抓住他的手臂。

又走了好一段,他才接上我的话:好,好。

我又在走神,想自己也会到须要人扶一把的时候,我的身边是谁,是谁在倾听我说话?我也会为旧事伤感,翻找人生的遗憾吗?

我不知道。但我明白,往事成酒的机率太低。到老,捧着的那只杯里,盛着的是些什么,香甜,苦涩,或者一杯淡淡的白开水?

老人上了公汽。我站在车外朝他挥手。

2020年5月10日于益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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