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连载《佛国情梦》(2)邂逅魔鬼三角地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2、邂逅魔鬼三角地

庄一鹤是在去往敦煌的路上同水子邂逅的。

当宽广的河西走廊渐渐抛在身后,覆雪的祁连山脉犹如一群白象停止了奔驰,驻足遥望西天,敦煌对他来说,仅只是一种模糊的期待。他心里就像是大西北春天常见的那种扬尘天气,昏黪黪地蒙着一层灰。那一路上,他的心情都极落寞。

当他乘坐的那辆长途汽车行驶到那个“魔鬼三角”的时候,他正昏昏欲睡呢。恍惚中,突然觉得车子可怕地左右扭动起来,接着,听见了从大巴司机喉咙里发出的一阵失声怪叫:“咦咦咦咦咦咦!”他悚然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子已像一批脱缰的野马,冲下了公路,车上所有的旅客都下意识地尖声惊叫起来。大巴司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方向盘,惊慌失措地惊呼:“快快快……抓住扶手!赶紧抓住扶手啊!”冲下公路的车子随着大巴司机的惊慌喊叫颠仆着,可怕地狂跳不止,紧接着,便开始作滚地龙似的可怕翻滚了,一个翻滚,又一个翻滚……那一瞬间,他看到车里所有的物体都在四处冲撞、翻滚,没头没脑地砸将下来,车上的十来个旅客,犹如魔盒中疯狂摇动的骰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将他从一面敞开着的车窗里甩了出来……

当他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晕乎乎的意识里还在做着一个连一个的翻滚,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庆幸自己居然完好无损!只是一边的脸部有些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摸,竟摸了一手血。他被甩出大巴之后,摔落在一蓬骆驼草丛上了,显然,他这半边脸是被骆驼草上尖利的毛刺划伤的。

那辆大巴车已四脚朝天,安静地躺在那墓穴似的沟壑里,几个活动的人影正在手忙脚乱地接应着从那倒置的车窗里狼狈爬出来的人。

最后一个受伤的旅客是庄一鹤和一个壮汉费了老大的劲,从倾覆的车里抬出来的,那人的一条腿骨折了。除了这位腿部骨折的旅客伤情比较严重之外,其他十来个旅客,竟多半无恙,大多是皮肉之伤,并无性命之虞。真乃万幸!

所有的人都像抽了筋似的,或躺或坐,惊魂未定地呆望着沟壑里那四脚朝天的大巴。大巴车就像是一只被翻过来的老鳖,肚皮脏兮兮的,十分丑陋。

大巴司机软软地蹲在地上,晦气地骂骂咧咧:

“……操,方向盘说失灵就失灵了!突然间就失去了控制,你怎么日鬼,它都不听你使唤了!平地翻车!这号事多了去了,还就数他奶奶的这段路最是邪性,真是有大头鬼挡路哪!你们去打听打听,跑这条路的司机,谁个不知道这'魔鬼三角’?就这牙长的一截子路上,哪年不发生个十来八起的车祸!样样事情都出得他奶奶的毫无缘由!操……”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那十来个惊魂之后的倒霉蛋都在无奈而茫然地等待着,谁也不知道要等待到何时去,只知道奇迹是一定不会降临的了。交警不是一两个钟头就能赶来的,即便赶来了,交警又能如何呢?交警毕竟不是长途客车运输公司。就是运输公司临时增调一辆大巴,紧忙地开到这儿来接应,那至少也得要等到天黑了呢!

没准儿真得在这荒郊野地里瑟缩过夜了!

他抽了一支烟,定了定神,随后迅速地做出了决定:与其在这里傻等着,倒不如索性一路步行着前往敦煌去呢,碰碰运气,看路上能否挡着辆顺车?

接下来的路,便纯粹是一个人的旅途了。

这样的阒寂旅途上,是最适合思接千载,同古人打交道的了。他一路往前走,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吊古战场文》等一篇篇古文诗词,默念着“轮台一夜风怒吼,满川碎石大如斗”,默念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说来也怪,他这样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的时候,脸颊上那种烧灼般的疼痛感,竟像在不知不觉中消退了许多去。干燥的漠风吹在脸上,使他感到几分抚慰似的熨贴。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他耳畔恍惚听见了几声隐隐约约的汽车喇叭声从什么地方传来,他环顾四周,黑黝黝的公路上却又远近看不见一辆车、一个人影……这不能不让他心生诧异:可见,方才那位倒霉的大巴司机之言,决非推卸责任的浑话,而是实话呢!这段所谓“魔鬼三角”的路,果然是出奇的邪性!瞧,明明视野里不见一辆车、一个人影,却竟有汽车喇叭声隐隐传来?还不够邪性吗!

他往前行不多远,便再一次听见了那汽车喇叭声,这次听来更是真切些了,毫无疑问,的确是汽车喇叭声:嘀嘀——嘀!嘀嘀——嘀!

他脚下正好是一条岔路口。

一条不宽的沙土路从公路右侧伸向远处的一片胡杨林,在那胡杨林旁拐了个弯,然后顺着那条半已干涸的、泪腺也似的白杨河,从长满骆驼草的戈壁上弯曲地穿过,却又被一抹鱼脊似的苍黑色山梁挡住了视线,不知路的那一头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他的目光顺着那条岔路仔细一观察,见大约一里地之外,从一大片扎扎楞楞的胡杨林里,隐约地露出来一点玫瑰红,像是一片灿然开放于荒野中的玫瑰花。再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一辆小车,一辆玫瑰红的小车!

根据他的经验,这种玫瑰红的小车应该是极少见的。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不但更清楚地看见那辆玫瑰红的小车,还看见了伫立在小车旁边的一个人影儿,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点燃起一支烟,疲惫地坐在公路旁的沙地上,望着远处的那一点玫瑰红以及玫瑰红旁边立着的那个女人,心想:索性等那车子开过来,看能不能蹭个顺路?

俄顷,那女人的影子一闪,不见了。紧接着,汽车喇叭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还是那一短、一长、又一短的三声、然后又是连续的三声……

这什么意思?“SOS”?

汽车喇叭声停了,那女人的影子再度出现在他视野里,看样子,是在冲他这面使劲儿地招着手……

他狐疑地看看四周,除了他和远处的她之外,这偌大的世界上就再没一个人影儿了。显然,她一定是在向他鸣笛,向他招手了呢!

是的,他确定她是在向他招手!

很可能是那女人的玫瑰红的车子出了毛病,在那条沙土岔路上抛锚了?

他决定过去看个究竟。

他下了公路,沿着那条沙啦沙啦的简易沙土岔路,向胡杨林旁那玫瑰红的车子和车子旁边那女人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当他走到距离那女人约莫十来步远的时候,女人的影子再一次慌张地钻进了车里。然后是着急地启动发动机、踩油门的声音,轰轰……轰……轰轰……轰……一次又一次的启动,一次比一次更焦躁、急切。然而,那趴窝在胡杨林旁边的玫瑰色车子却像只鳖蛋似的,不见有丝毫动静。

等他走到车子跟前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了。耳畔只有戈壁旷野上嬉戏的风在耳边咝咝呼啸着,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不停地吹着轻佻的口哨……

透过车窗玻璃,他看见了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在他朝她走过来的时候,便开始谨慎地打量着他了。她需要根据她以往的全部生活经验,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迅速地作出一番基本的判断。此时此刻,首要的事情自然莫过于安全了!

他和她,隔着一层窗户玻璃,对视了足有一分钟,或者更长……

她头上蒙了一条绛紫色的纱巾,身穿一件月白色的风衣,风衣的领子直直竖了起来,活像一只张开的蚌壳,几乎护住了半拉脸颊。而那条绛紫色的纱巾,则将她的上半部面孔几乎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眼睛和鼻子在外面。那模样,活像从修道院里走出来的一位修女。粗粗看上去,女人的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苍白、憔悴,显得十分疲惫、虚弱,脸色十分难看,好像正在生病似的。

“喂,需要我帮忙吗?”他轻轻地用指关节叩了叩车窗玻璃,问得彬彬有礼,活像西方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具有绅士风度的男士。

车窗玻璃摇了下来,却只摇到一半便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他看清了她的脸,说得更准确些,是一下子就看清了她那双布满忧郁的、有几分病态的,茫然不知所措的,甚至含了几分惶恐的眼神!

他冲她友善地点点头,又说了一遍:“需要我帮忙吗?”

女人清澈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而且,反复在他脸颊上扫视……

他立即明白了她心里的疑问。于是,伸手摸了摸那半边脸上差不多已开始结痂的伤处,又伸手朝他来时的方向指了指:“在那儿,刚出了一场倒霉的车祸,不巧叫我给赶上了。”

她审度着他这话是否可信……

他坦然凝望着她,传达给她一个平和而疲倦的微笑。

终于,女人含糊地“哦”了一声。

车窗玻璃全摇了下来。女人的面孔便如一幅镶嵌在画框里的油画了,使他倏然间联想起一幅俄罗斯画家的名画,画面是一位坐在敞篷马车上的贵妇人,蓝色的呢帽上插了一根白色的羽毛……

“哦,你刚才说……什么车祸?”她想进一步证实一下他的话。

他说:“是这样的,我坐的一辆长途大巴,在那面,平地翻了好几个滚儿,栽进沟里去了。所幸没有死人。”

“那你……?”

“劫后余生,我正准备靠这两条腿走到敦煌去。”

“是吗?!”

他从女人那含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判断,她应该是倾向于相信他的话了。

她丧气地拍了拍方向盘:“哦,你懂修车吗?”

“应该懂一点。车子哪儿出了毛病?”

她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不知道,我说不上……”

“好吧,让我来试试看。”他歪了歪脑袋,意思是请她下车。

她稍稍地犹豫了一下,更认真地望了他一眼,之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坐到驾驶座上,试着启动。轰了几脚油门。车子还是不见丝毫动静……

他钻出车来,打开了车前盖。

她隔开两步远的距离,在一旁呆望着他,双手交叉于胸前,是一种下意识的防范和保护的姿势……

他抬头瞄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这张面孔十分的熟悉,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却又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了……

她有些忐忑:“你还真会修车?”

他手底下忙乎着,头也不抬:“怎么?看我不像是吧?我告诉你,我开过拖拉机,开过坦克,开过十轮大卡,也开过美国吉普……”

“是吗?”

他没再说什么,只顾着埋头仔细地检查每一条电路,每一个零件。没过十分钟,他向她报告了他检查的结果:

“你这车什么毛病都没有。”

“啊?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哪?”

“是好好儿的,没一处儿毛病。”他说得很肯定。

“那是怎么回事?”

他合上了车前盖:“你上去,再发动一下试试看?”

她钻进车里,又一次发动引擎,但还是打不着火,车子仍旧一动不动……

她从驾驶座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真是活见鬼了!”他奇怪地嘟囔。

她又下了车,投向他的目光里,立刻多了几分疑惑。

他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但结论还是一样。

“这可邪性了……”她嘟囔。

“你说对了,”他说,“知道他们管这一带地方叫什么吗?我是说那些常在这一带跑车的司机。”

“叫什么?”

“他们叫这个地方是'魔鬼三角’。”他说。

“啊?还有这么个说法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以前我只知道百慕大三角什么的。”

“我也是刚才听说的。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刚坐的那辆大巴就翻在后面不远的一条沟里去了。还是平地翻车哪,正走得好好儿的,突然间就失去控制了。你说怪不怪!”

“天,还是真的啊?!”

“这世界上,许多事情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的,所以说,该认倒霉的时候也得认倒霉。”

她一时没了主意,担心的朝四面看了看:“那……这……这可怎么办啊?”

他也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远处的戈壁滩上浮着一层淡紫色的蜃气,好像是要起风的样子。

“这路的那一头通往什么地方?”他问。

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也说不上。”

“那你……?”

[l1] “哦,我想我一定是迷路了。”

“是这样?”

他嘟囔着,走向车里,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一下车,不料竟轰地一声发动着了……

她惊喜地张开了嘴巴:“嗨!”

他跳下车,冲她一笑:“瞧,怎么样?我说这车没有问题嘛!你上去再试试看?”

她钻进车,又试着发动了一下,果然一下子就发动着了,车轮开始缓缓向前转动了……

隔着车前窗玻璃,她竖起大拇指,冲他做了个手势。

他冲她做了OK的手势。

她从车窗里探出头:“嗨,你不是也到敦煌去吗?上来吧!”

他欣然地上了车,坐在她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谢谢你!”他说。

“应该我谢谢你才是呢。”她说。

“我可什么忙都没帮到你啊。”

“不,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不是吗?”她说。

转眼间,玫瑰色的小车已从那条简易沙土岔路爬上了正经的国道。

“认识一下,我叫水子。”她望着前面的道路说。

“是小名儿?”

“干嘛是小名儿呢?”

“哦,我就说……我叫庄一鹤。”

“这名字挺特殊的,那……你一定是喜欢庄子啦?”

“五体投地!”他说。

她侧脸望了望他:“是来敦煌采风吗?”

“应该是吧。”他说。

“我看你不像是一般的观光客。”

“怎么呢?”

“我的直觉,你或许应该是个作家之类的。”

“真让你不幸而言中了。”

他说着,目光却落在她那双把着方向盘的手上了,这双手生得异常精致,白皙如玉,传达出十足的敏感和细腻,又给人高雅而冰冷之感,中指上还戴了一只硕大的戒指,是扳指状的银戒,很显古色。再仔细一看,那戒指的图案竟是一只骷髅造型,一个戴着武士头盔的骷髅!

他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不知是她的技术不太过硬,还是过于疲劳的缘故,她开车很不稳。车子行驶了大约不到半个小时,就接连出了几次小麻烦,明明见前面的路面上有一处不小的坑洼,还积着水呢,她竟开到跟前才慌忙躲避,结果车子还是从那积水的坑洼里一颠而过,颠得他的脑袋猛撞了一下车顶。她刚说了声“对不起”,又险些同迎面开来的一辆大货车亲密接吻,幸好坐在旁边的他反应快,急忙帮她打了一把方向盘,一瞬间,两车擦肩而过,别说他被惊出了一身汗,就连那大货车的司机也惊得从车窗里探出头,狠狠地回头骂了一句什么……

她刹住了车。虚弱地靠在驾驶座的靠背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该是他说话的时候了:“让我替你来开一会儿好吗?我看你很累的样子。”

“哦,我正等你这句话哪。”她说。

他们分别从两边下了车,从车前绕过去交叉换位。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很深地相视了一眼,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记忆忽然被唤醒了……

他坐在驾驶座上,侧脸望着她系上了安全带。

“我们应该是见过面的。”他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是吗?这怎么可能呢?”

他稳稳地开动了车子,又像要得到进一步证实似的,望了她一眼:“一定是见过面的,我敢肯定!”

“可我倒好像没什么印象。”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小名是叫'麦子’。

“麦子?……什么麦子?”她愣了一下,神情里闪过一丝雾一般的恍惚。

“好些年前的事了,具体时间我记不大清了,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你、我、还有你父亲,我们在九寨沟曾结伴一路同行,你仔细回想回想?”

但她最终还是在他急切询问的目光里,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思绪却倏然回到九寨沟那个美丽的月夜里去了。他想起了诺日朗的那弯新月,以及新月下那一片黑森森的树海,以及一片呦呦的虫声。诺日朗瀑布在月色里飞流直下。'诺日朗’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男神’,或是'埋藏神器的地方’。是的,在那两天里,他就同那个叫“麦子”的姑娘,以及她的父亲结伴而行。他们一起看诺日朗瀑布。白天,他们在珍珠滩,还看了那一滩如火如血的紫杜鹃。长海背后的雪山积着皑皑白雪,而麦子父亲的那一头白发,跟远处积雪的山峰正相映衬……

他甚至能回想起他们一路所谈论的话题,他们的话题似乎总是集中在一只狗的身上……

她从旁呆呆地望着他,像望一个飘摇的梦……

“是的,你不叫水子,你叫'麦子’。你父亲好像是个学者。对啦,我甚至连那两天我们谈论的一些话题都想起来了。那两天,我们好像总是在谈一只狗。对,是一只叫'黑子’的狗!”

“是吗?可……怎么像是听天书似的?”她的声音里含了一丝颤音。

他却对自己记忆里的图景十分肯定。

“你父亲管你叫'麦子’,你管你父亲叫'高粱花子’。对吧?”

“……高粱花子?”

“对,他总是说:'麦子,今天快乐吗?’你总是说:'高粱花子,你今天胃口可佳?’你们就这么一问一答的。我没说错吧?”

她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

“大约就在你父亲倒霉的那年,你母亲跟你父亲划清界限,离婚了,抛下你跟你父亲,还有那只叫'黑子’的狗。除那条狗以外,你们所有的家当就是一只铁锅了。你跟你父亲下放到农村去的那个时候,你年纪还很小,但你必须担负起照顾你父亲的责任。你们吃的是红薯干。在村里,你父亲跟几个脸膛黝黑的铁匠们一起打铁,还跟村里的饲养员一起喂猪,总之什么活儿都干过,你父亲粗通医道,所以也给缺医少药的乡亲们看病,还真治好了几个人呢。是这样吧?”

他说着,侧过头去望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有几分茫然,仿佛是在听一个关于别人的故事-……

他记得很清楚,他们当时谈论的,的确是一只叫“黑子”的狗。

“那只叫黑子的狗是你忠实的伙伴,你到哪里它都跟着你,你伤心哭泣的时候,它也会在一旁发出呜咽。有一次,你父亲昏倒在一条水渠边,是黑子跑回来给你报信的。你找到水渠边,找到了父亲,用一只破箩筐,拴了根绳子,拖了一整夜,才把你父亲拖回家里。还有一次,造反派把你父亲摁跪在土台子上,双臂反剪,正在批斗,黑子突然扑上台去,把抓着你父亲的那家伙狠咬了一口。那帮家伙用铁锨差点儿把黑子给拍死。黑子逃掉了,它很懂事,一连几天躲着没回家。一天半夜里,你听见门口有轻声的呜咽,开门一看,正是黑子,你一下搂住它的脖子就哭了……”

她眉峰微蹙,眸子里掠过一丝阴翳,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为了保护黑子,你和你父亲绞尽脑汁,你们把黑子东藏西藏,为不让它叫唤,甚至还给它戴了一只大口罩。但这终归不是办法,到底还是藏不住了。那天,你父亲一整天都在叹息。趁着你出去挖野菜的工夫,你父亲给黑子喂了几片安眠药,先让它陷入昏睡,然后,用一只木棒,紧闭双眼,冲黑子的头部猛击一下……”

“呀!”水子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

“也就在那一刹那间,黑子突然醒来了,大睁两眼,泪水哗哗地望着你父亲。你父亲呆成了一条冰柱。黑子发出一声最后的呜咽,之后,一切声音都没有了。你父亲那样子,酷似《伊凡杀子图》上的伊凡大帝。你从野地里挖野菜回来,进屋就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氛。你父亲在黑处默默坐着,脊背弯得像一张弹棉花的弓。你问他,黑子呢?黑子哪去了?他像患了痴呆症似的,塑在那里,双手和肩膀都在瑟瑟发抖。你上去扶了他一把,他竟没能站起来,自言自语喃喃:“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天哪……”水子悲叹,差点蒙住自己的眼睛。

他轻叹一声,稍稍停顿了停顿,但还是决定把这残忍的故事继续讲完:

“高粱花子的两眼并不是望着麦子,而是望着虚空里的一个什么地方,高粱花子嘟嘟囔囔:与其等他们来杀死它,不如我结束它的生命哪。麦子惊呆了:'黑子呢,它在哪?’高粱花子摇头惨笑:'烹之哉。’麦子这才注意到,屋子里飘散着一股烹肉的香味儿。高粱花子抖抖地去揭开了锅盖,热气大扑,黑子已经变成了一锅狗肉。高粱花子的惨笑里仿佛带着血丝儿。嘴里喃喃的还是那句话:“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他瞥见水子忽然失控似的扭过头去,甚至连呼吸都有点急促了,无力地倚靠在座椅背上……

于是,他对往事的回忆便也渐渐地刹车了:“这事过了好久,麦子和高粱花子还常常听见黑子在呜咽。特别在岑寂无声的夜里,黑子的呜咽更其真切。有时,麦子一觉醒来,见高粱花子的影子在窗前颤巍伫立,就像一棵枯树……”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完全不必侧过脸去,也能从心底里窥见水子脸上的神情。

只剩了发动机引擎的声响,眼前只有平平漠漠的戈壁,和这条穿越戈壁的黑蟒似的公路。道路正前方,一轮血色的夕阳已快要沉入西天边那如细浪奔聚的漠野了……

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这人……真够残酷的……”

“残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好像也是这么说我的!”他的目光凝望着前方伸展开去的道路,“其实,不是我残酷,是所有活着的灵魂都带着血丝儿……你是叫麦子的,对吗?”

她恍惚地摇摇头,一丝疲倦的浅笑里浮着无言的暧昧:“……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你说的那个'麦子’……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刚才的故事……”

既然她这么说,他也便不再坚持说什么了。

路上来往的车子多了起来,他们的视野里已经看得见敦煌城那模糊的轮廓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忽然问他:“嗨,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呢?”

于是,他便将自己心中此刻的想法告诉了她:在他的想象里,当车子进入敦煌的时候,应该大老远就能看见一座巨大的佛手的雕塑才是,而且那佛手的姿态应作大法轮印,于金光四射的天幕之上直指云霄,使远道而来的朝觐佛国的旅人们都不禁为之肃然一震!

“呀,这可是一个极棒的想法哎!”她赞叹。

遗憾的是,直到玫瑰红的小车开进了敦煌城里,也没有见到他想象里的那个巨大的佛手雕塑。

车到敦煌,已是暮色垂落的时分了。

“终于到分手的时候了。”她喃喃。

“这是一段不同寻常的旅途。”他说,“谢谢你,水子。”

“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庄先生!”

“那彼此彼此了。”

“那么……回见?”

“回见……”他微微一笑,言犹未尽。

他叫住了一辆出租车,刚打开车门,她忽又喊住了他:

“嗨,庄先生!到天堂来找我吧!”

“天堂?什么天堂?”

她看着他懵懂的样子,莞尔一笑,眼神传达出饱满的诱惑:“到敦煌不到天堂来,等于白来了一趟。听我的,你不会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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