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流派及词人群之梳理
词经元明两朝萎靡后,至清朝复振,流派纷出,百家争鸣,蔚然壮观。清词无论作者或作品,均数量浩繁,远超两宋。清代词坛产生了众多流派和具有地域或家庭特色的词人群体,纷繁复杂,这些流派和词人群体反映了词风流变和盛衰起伏的历程,是研究清词的基础。本文基本以时间线索为主,对这些流派对词人群体作一简略梳理,以帮助了解清词流变的大体脉搏。
一.云间词派
云间是上海松江的古称,云间词派是指生活在云间及附近,以陈子龙、宋征舆和李雯为首的文学群体,以词的成就最为突出。其活动时间约在崇祯初至顺治间,约40年。
- 云间词派代表人物
云间词派领袖陈子龙是明末著名作家,也是一位义士,明亡后起兵抗清被执,投水而死,气节为后世景仰。陈子龙诗词骈文成就均高,其词学思想标举南唐北宋,主张“境由情生,辞随天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追求纯情自然的“高浑”之格,推尊南唐二主及周邦彦、李清照,词风妍丽婉委,多咏春色及杨花、游丝、美人之类,但有也部分作品蕴含哀怨惆怅的家国寄托。
李雯与陈子龙同龄,明亡后逼于压力曾出仕新朝,因此部分词作表达了愧疚的心态。 其词深具清凄婉丽之致,晚作尤多凄苦。《浪淘沙.杨花》一阕甚为世人赞赏。
宋征舆年龄比陈李二人幼十岁,明诸生,与陈李二人倡几社,明亡后中顺治进士,在清朝为官,著有《海闾香词》。
- 云间词派与清词振兴之关系
明词之衰弊,在于未脱曲法,格调陋俗,陈子龙推举南唐及北宋词之高浑,创作上追求纯情自然,试图通过回归词的正统,把词的发展重纳正道。这种“重纳正道”,实际上是复古。在当时词坛萎靡风气之下倡导复古,有其积极的意义,明末衰颓的词风到此一变,但这种复古本身对清词的复兴并无多大意义,其意义主要在于:陈子龙以其精深的文学造诣和高尚的人格气节,受众多文士敬仰附和,影响巨大,追随者众,后来的瓣香者在清初之际,在创作的道路上各有发展,部分已脱离了云间初始词风,影响了清初词风的演变。
- 云间派余响
- 西冷十子
西冷十子是指陆圻、柴绍炳、张丹、孙冶、陈廷会、毛先舒、丁澎、吴百朋、沈谦、虞昊10人,均出陈子龙门下。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张丹、毛先舒、沈谦和丁澎。
毛先舒和沈谦词皆香软绵丽,是典型的云间余风,而张丹和丁澎则悲慨之调渐多,离云间词风渐远。
- 《支机集》
《支机集》是蒋平阶父子、沈亿年、周积贤等人词作合集。这部集子以小令为主,“冀复古音”,词风出自云间,但比云间更为保守。
- 张渊懿与田茂遇与《清平初选》
《清平初选》是张渊懿与田茂遇选辑的云间词派的汇结性的大型选本,分前后两集,所收以云间一郡为多,是研究云间词派的重要选集。
二.吴伟业、王翃、余怀、尤侗、毛奇龄
清初至康熙十八年“博学鸿儒”科诏试约30年间,汉人知识分子多有对新朝不满和对故国怀念的言论,清政府对此强力镇压,震惊全国的“科场案”、“奏销案”和“通海案”也在此时发生,文人们的言论受到镇压,开始转而将心中不平之言以词这种较有隐蔽性的文学体裁进行表达,并在一些有影响力的文人大力倡导之下,词得以蓬勃发展,名家辈出。
- 吴伟业
吴伟业是此时期声望最高的作家,明亡后曾被迫出新朝为官,四年后辞官。晚年作品多慨然深沉而怨愤之情,其作品集《梅村词》最能代表这一时期文人进退失据的心态。
王翃词奇丽精工而又意蕴深沉,中锋峭拔,婉委而不柔弱。余怀早期词旖旎艳丽,明亡后则时有激昂悲慨之音。尤侗词风格自然,清新流转,秾丽处时有感慨,哀怨中不失流宕。毛奇龄少年受知于陈子龙,源自云间一派,词好古习气较重,部分小词得乐府之清新。
上述五家涵盖清词初盛的三数十年时间,风格各异,存在的时期在前后各派之间,有着各种渊源和联系,反映了清词初期百舸争流的态势。
三.柳洲词派
柳洲词派是明末清初出现在浙江嘉善一带的词人群体,词人数量多达二百余,盛极一时。柳洲词派本属云间词派羽翼,词风接近五代北宋,但明亡后,风气渐变悲凉。柳洲词派其代表人物曹尔堪是清初词坛的重要人物,多次倡导唱和活动,对清词的繁荣有推动之功。
- 江村三子
康熙四年,曹尔堪、宋琬、王士䘵三人在杭州以词酬和,此三人为当时诗坛大家,故南北词人纷纷应和,蔚为盛事,对当时词风影响甚大。
曹、宋、王三人均仕途多艰,曾遭牢狱,遭遇相近,故多感慨,此次唱和,实为相互感叹。徐士俊写过一段文字谈及此次唱和:“盖三先生胸中各抱怀思,互相感叹,不托诸诗,而一一寓之于词,岂非以诗之谨严,反多豪放,词之妍秀,足耐幽寻者乎?”可见清初之时,由于词相比于诗更为含蓄婉曲,具有隐蔽性,在满清政府对汉文人言论的镇压之下,文人们更倾向于以词来表达思想。
四.广陵词坛
广陵词坛是清初一个规模浩大的词的活动中心, 承“云间”词风余波,转向“花间”情趣,专攻绮靡艳丽之调。王士祯则是广陵词坛的核心人物,他27岁到任扬州,任期五年,在此期间,广交诗人文士、词苑名家,朝夕唱和,实际上是广陵词坛的组织者。王士祯词以陈子龙为尊,未见更辙,并于离开扬州后,即停止了词创作活动。他于词成就不高,但有组织推动之功。
彭孙遹与王士禛并称“彭王”,词风相近,后期亦弃词不作。其词毁誉皆有,推重者言其“得温李神髓,由其骨妍故词媚,而非俗艳”,批评者言其“好逞聪明,不能沉着”。彭之艳词大多作于扬州唱和期间,但也有感慨悲怨之作,门径并不如王士祯一般狭窄。
孙默是广陵词坛的重要人物,他选辑了清代第一部规模宏大的词总集:《国朝名家诗余》,保存了清初名家完整的词集,反映这些词人前后词风的演变,是有研究价值的词学文献。
广陵词人中名声最著的还有吴绮、汪懋麟、宗元鼎等。吴绮词小令学《花间》,长调学苏、辛,两者皆工。汪懋麟词温润缠绵与豪迈慷慨之作皆有。宗元鼎词以咏史见长,“精于取景”,曾选编《诗余花钿》,是清初重要词选。
广陵词人群另还有郑侠如、黄云、邓汉仪、徐石麒、冒辟疆、张圯授等。
- 邹祗谟与毗陵词人群
邹祗谟是清初词人中较早专力于词的词人,早年风格未脱“云间”之风,以艳词小令闻名。他以古文辞与陈维菘、董以宁、黄永并称“毗陵四子”,是毗陵与广陵两地词人联系的纽带,与王填士祯有词学上的交流。他在扬州期间和诸家酬唱,写了大量感忆情事之作,“其词修洁,有《花间》遗意”,是其词集的主要面貌,但也有少量怨气郁勃的作品。邹祗谟于清词的贡献在于与王士祯合编词《倚声初集》,收集明万历至清顺治朝词人及作品,包括词话杂论等,是具有文献价值的词学资料。
毗陵词人九主要成员还有董以宁、黄永、孙自式、毛重倬、龚百药、钱珵、陈玉璂等。
严迪昌著《清词史》
五.遗民大家:今释澹归、王夫之、屈大均、方以智
上述四词人风格倾向基本上为悲慨苍凉的稼轩、竹山基调。
今释澹归原名金堡,是明崇祯十三年进士,清兵南下,他起兵抗清,后以直言遭祸被谪,境遇凄凉,削发为僧,名今释澹归。词除少量应酬之作外,大多苍劲悲凉、痛切凄厉,是其悲苦身世的反映。有词集《偏行堂词》。
王夫之是崇祯十五年举人,清兵陷中原后曾依永历朝图谋恢复,又因为营救金堡险遭祸,后退归衡阳石船山,以著书终老。词集有《船山鼓棹》、《潇洒怨词》两卷。王词表达的是“欲抱孤忠而无从致”的遗民的悲愤抑郁之情,多怆怀故国之思,有楚骚之意。
屈大均为广东人,清兵陷广州后,他参与抗清斗争,时年仅18岁。后削发为僧,至康熙元年又返服归儒,意再恢复,曾参与吴三桂军事活动,后失望辞归。屈大均是“岭南三大家”之首,他常年远游边关穷塞,词风豪迈,有郁勃怒张之势,意境空阔,悲壮情意弥漫于一种寥廓感中。
“岭南三大家”的另二人梁佩兰、陈恭尹亦工词,岭南词风盛于乾、嘉朝,人数多达四、五十人,“三大家”实具开创风气之功。
方以智是崇祯十三年进士,为“明末四公子”之一,身世历经沉浮劫难,后变服为僧。著作散帙甚多,词作今存其手书横卷词五首,笔力雄健,意境苍凉,一片慷慨呜咽之情。
《全清词》
六.京师词坛
龚鼎孳诗列“江左三大家”名,其词更卓称名家,为清初词的繁荣多有推波助澜之贡献。陈维崧落泊时曾大力支助。存《香严词》、《三十六芙蓉斋词》,初多绮丽悱恻之调,晚年词风转苍润清腴,为京师词坛之领袖。“秋水轩唱和”一叠数十韵是他词风转变的巅峰之作。
“秋水轩唱和”发生在康熙十年秋,是“辇毂诸公”发挥影响力的一场社集性质的群体酬唱活动,也是“稼轩风”从京师推向南北词坛的一次大波澜。此次唱和活动由曹尔堪首唱开题发起,龚鼎孳响应并大力推波助澜,经周在浚主持,并辑录成编。唱和的作者,收录进《秋水轩倡和词》的有曹尔堪、龚鼎孳、纪映钟、梁清标、宋琬、曹贞吉等26家。
- 稼轩风重振
“秋水轩唱和”是稼轩风在康熙之初勃兴的表现,其成因与满清统治者发起的几场在案有关,如“科场案”、“奏销案”。这些大案意在震服汉族知识分子,因此严重威胁了知识分子千百年来赖以进身的仕途生涯,令这些知识分子深感失望甚至绝望,从而再勾起亡国哀痛,乃至产生逆反心态。顺治十四年的“科场案”,清廷以打击作弊为名,对汉族知识分子发动了全国性的打击,一时间,文坛哀鸿遍野。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吴兆骞被发配宁古塔一事。接下来的“奏销案”更是涉及大批清初词人,清政府以欠粮为名,将列名于欠册的秀才、举人、进士全数革去功名,有职的则直降二级,无数汉族文人受累。同年,清廷又对与郑成功、张煌言有连系的沿江各地士绅大肆杀伐,斩六十四人,是为“通海案”。
如此大案频出,神州大地一片悲凉肃杀气氛,文人们心中由此充满了郁愤的逆反心态,慷慨激昂的稼轩风因而渐渐在词人们心中发生,词人们开始以悲慨雄放的词来抒发心中郁愤之情。这种风气,直接为其后清词三大派之一“阳羡词派”的诞生提供了条件。
阳羡词派
阳羡在今江苏宜兴境内,自顺治七年始,往后四十年间,以陈维崧为首的词人群体多达近百人,聚集在阳羡一带进行词创作,词史称“阳羡派”。这是词史上罕见的阵容壮观的流派,如今能觅存世作品集的即有二三十家词人,作品数量庞大,在康熙二十五年前已至少选编了四种选集,康熙十七年付印的《荆溪词初集》则是“阳羡派”的一次阶段性作品结集。
阳羡词派的形成
阳羡山川秀杰,历来文风鼎盛,阳羡子弟“稍俊爽者,皆欲令之通诗书,以不文为耻。”从词史源流上看,苏轼曾拟在阳羡买田隐退终老,《东坡词》余风对阳羡文人有所影响。出身阳羡的南宋词人蒋捷更是阳羡人的骄傲,蒋捷萧疏清凄、悲凉峭劲的词风也影响着诸多“阳羡”词人。众多文人士大夫隐沦散逸于此地,性之所近,聚于所好,故研习乃多。更兼“阳羡”领袖陈维崧专力填词,成就甚高,故文人纷纷跟从,词人群规模渐宏。
阳羡词风的形成
阳羡所在的宜兴,乃政治敏感之地,明末之东林、复社骨干多宜兴人,甲申之变,宜兴士人殉国者甚多,明亡后,遗民退隐宜兴,言论文字间多遗民之思和对新朝的痛恨,因此宜兴有浓重的反清政治氛围。宜兴人大多经历清兵入侵的战乱之痛,对清政权有逆反心理。
此外,“奏销案”也令不少宜兴士人遭祸。蒋景祁在《荆溪词初集》序中指出,阳羡词人“大抵皆忧伤怨悱不得志于时,则托为倚声顿节,写其无聊不平之意”,道出了阳羡词人的心态。
由此可见,阳羡词人群主要由遗民、忠烈后裔、迁客谪客等人士组成,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他们或汪清狂放逸,或愤世嫉俗,或浪迹湖海,或沉沦下幕,或酣醉高卧,性情志趣中带有强烈的愤懑逆反心理,流露于笔下的基调,或悲慨萧瑟,或冷峻疏放,或郁勃奇崛,或凄怆清狂。此乃阳羡词风特点所在。
陈维崧词集
阳羡词的创作实践
- 一.反映民生疾苦
由于词之传统观念所限,民生题材在历代词中甚少反映,“阳羡”词人大胆突破这个传统,创作了不少反映劳苦大众的作品。这是“阳羡”词派难能可贵之处。如陈维崧《贺新郞.纤夫词》描写纤夫劳动之苦,《南乡子.江南杂咏六首》描写水灾、瘟疫、逼租等事,汤思孝《念奴娇.江南奇旱》描写旱灾造成之民生艰难,弘伦《杨柳枝.纪事》组词反映清兵横征暴敛之事。
- 二.反映亡国之痛
清初遗民追思前朝之作,为避文字狱,往往比较隐晦,而阳羡词作却大胆直言,明朗得多。如陈维崧《夏初临》直接言明崇祯缢亡之忌日“三月十九日”。阳羡词人群曾借吟咏徐元来《钟山梅花图》以集体寄托凭吊故国、遥祭明陵之哀思。此外,他们还以咏“闽兰”、“滇茶”等篇,籍咏史怀古来感慨兴亡;对明末苏州地区抗争阉党恶行而牺牲的义士进行颂赞。
此外,阳羡词人还有大量描写乡土风俗、歌颂劳动者的词作。
陈维崧画像
陈维崧
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生于忠义之家,明亡后流落四方,穷困潦倒,曾长其寄食冒辟疆家。55岁时参加“博学鸿词科”,以第一等第十名授职翰林院检讨,3年后病殁。陈维崧诗文俱佳,词名尤彰,其词集《湖海楼全集》存词多达1600多首,为历代之最。
- 陈维崧早期词大多作于明亡之前,多旖旎柔媚语。
- 中期作品作于其湖海漂泊的12年间,是词风转化之期,家国兴亡、身世浮沉之感,导致慷慨悲凉之情韵开始成为作品的基调。其词集《乌丝词》即于此期间结集。
- 后期作品产生于康熙八年至其逝世的十三年间,此期间其作品成就最为辉煌。他晚年弃诗不作,将全部心力倾注于词创作上,意欲在词之领域内扬清汰浊、振颓起衰,廓清词风。在此期间,他凝聚了一个庞大的阳羡词人群,频繁酬唱,蔚为盛事,阳羡词风由此大振。
陈维崧词风
陈维崧师法稼轩,笔力极雄霸,气势磅礴,神思腾跃,充满爆发力,唯沉郁欠之。潘德舆言:“迦陵师稼轩,凌厉有余,未臻虚浑。”王煜言:“沉雄壮阔,秾丽苍凉。”蒋兆兰言:“陈迦陵纳雄奇万变于令慢之中,而才力雄富,气概卓荦。”我们可以从一首小词略窥迦陵词风。
点绛唇.夜宿临洺驿
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 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本来适于柔婉风格的小令,在陈的笔下变得雄奇粗放,这在此前词史中是绝无仅有的。
阳羡词人群
据《荆溪词初集》和《瑶华集》载,阳羡派有词作流传至今之词人约100家,兹择其重要者略述。
任绳隗乃阳羡词人群中最早与陈维崧唱和者,其时与陈和“双璧”之称。早年词风旖旎,“奏销案”后变为清峭苍凉。
徐喈凤学词较晚,词风清刚劲疾,多有对世事人生感悟语。
史惟圆与陈维崧交往甚久,创作道路亦相近,被视为是“平分髯客旗鼓”的重要词人。
万树是著名戏曲文学家,词创作方面成就不多,但在词学建设方面贡献巨大:编纂《词律》一书。此书收录唐、宋、金、元词660调,1180余体,校订音律,确定规格,是一部考订精严、资料丰富的词谱。
曹亮武30岁之后始全力攻词,词风清峻疏寒,是阳羡主将之一。陈维岳是陈维崧三弟,早年词颇多绮丽,后转苍凉感慨,著有《红盐词》。
蒋景祁是康熙前期著名词学家,也是阳羡词派后期主将,词风与陈维崧相近。他受陈维崧所托,整理其词作遗稿,是后来汇刻《湖海楼集》之基础。又捐资刊刻《乐府补题》抄本。但其于词学贡献最大的是编选了大型词选《瑶华集》,此集收入了清初词2467首,词人507家,并列各种评论史料和词人生平简介,是清初词坛的重要研究文献。
此外,阳羡词人还有弘伦、史鉴宗、陈枋、董儒龙等。
陈维崧《湖海楼词》
阳羡词派之词学理论主张
阳羡词派并未有系统性的词论阐明其词学思想,仅有零星序言之类略表其主张,考察其创作实践,可以发现其在词的审美价值、词的本体特质等方面具有鲜明和创新的主张。
- 1.尊词体
“词乃小道”之观念历来有之,阳羡词人力辟“小道”之说,从词的抒情功能上作正本清源之反思,于本体上确立词应该具有的功能,具廓清之功。阳羡词人认为:
夫诗之为骚,骚之为乐府,乐府之为长短歌,为五七言古,为律为绝,而至于为诗余,引正补古人之所未备也,而不得谓词劣于诗也。
从本体上为词正名。
阳羡词人又认为“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文体不应以传统观念框定,任何不合理区分文体高下的说法都应受扬弃,正如“东坡、稼轩诸长调又骎骎乎如杜甫之歌行与西京之乐府也”,说明词之体史上本就有与诗并列之况。陈维崧本人晚年弃诗不作,专力于词,更是此种尊体思想的大力践行者。
- 2.主张言为心声,兼容并蓄
陈维崧反对将词妄分派别,认为词要能写真情实意,不应以派别论高下。他曾有词云:“多少词场谈文藻,向豪苏、腻柳寻蓝本。吾大笑,比蛙黾。”将以豪放、婉约论词者喻为井底之蛙。
蒋景祁也认为:“今词家率分南北宋为两宗,歧趋者易至角立。究之臻其堂奥,鲜不殊途同归也。”认为词分南北宋亦非正道,因归根结底,词之堂奥,乃殊途同归,故不应强分南北。
- 3.重情意而不废声律
阳羡词派虽然承稼轩豪雄之风(尽管并非简单的继承),但于词律方面仍是精于研究的。最具代表性乃万树编纂之《词律》。万、陈二人曾讨论过声律问题,认为被明代弄得混乱不堪的词谱应当重新整理校订。他们认为当今有些恃才之人不重视声律,但求语言工妙,是不良风气,词应当声情兼美,方能更扣人心。
阳羡词派至雍正、乾隆朝衰落
衰落之原因,一在于词人方面后继乏劲,部分词人风格转变,已离阳羡门径。二是其时政局一统,时势已稳,盛世之局已成,阳羡这种悲慨凄怨之音,于风气不合,衰落是必然之事。但是,陈维崧和阳羡诸子对于词风创新和流变之功不可磨灭。
浙西词派
浙西词派是以朱彝尊为领袖、以浙江词人为骨干形成的一个词学群体,主张尊词体,标榜南宋,崇尚姜、张,重寄托,词风清空淡远醇雅,以图匡正明词之俗陋粗鄙。浙西词派的出现,反映了词人们在特定的时势风气下对于政府和社会心态的微妙转变。
浙西词派尊词体的主张,在当时有其积极意义。但尊词体、重醇雅的背后,掩盖不住词之意旨由实返虚之弊。此弊端导致浙西后期词内容空泛、远离现实,志意情趣日淡,终至衰落。
朱彝尊编《词综》
二. 浙西词派源起
甲申之变后二三十年间,满清政府经过一系列武力清扫和大案镇压,明遗民的抗清活动基本熄灭,时间的流逝也渐渐磨去前朝遗民残存的反清之志,他们意识到统一大局已定,历史不可逆转。
- 满清政府怀柔政策下汉族文人心态转变
此时的满清政府也开始着力于以怀柔政策网罗汉族文人于彀中。标志性的事件是“博学鸿儒科”的举办。“博鸿”为汉族文人提供了传统的科举的进仕之路,给予他们事业发展的良机。同时,满清统治者对汉族文人多所笼络,争取人心,汉族文人和清政府开始走近。如纳兰性德就曾与大批汉族文人有所交往。
这种状态下,汉族文人的心态发生着微妙的转变,这种转变对他们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骚怨悲慨之风渐熄,作品由重“志意”转为重“韵趣”。朱彝尊是其时最具名望的词人,自然成为此时期词坛领袖。在他的号召和影响下,词人云集,创作之风大盛,成一时风气。
二.浙派宗主朱彝尊
朱彝尊是浙江秀水人,祖、父辈曾为明朝官员,后家道中落,先后两次入曹溶幕下,康熙十八年应召“博鸿”,中第一等第十七名,授检讨职。康熙三十一年罢官回乡,潜心经学终老。
创作经历
朱彝尊约于顺治十三年始学词,至康熙三十一年“不复倚声”,词创作经历约36年,词风历三变。考察其创作经历,有助于了解浙西词派初期风貌。
- 初期(约27-34岁)柔婉之情爱题材
顺治十三年,朱彝尊赴粤,于曹溶幕下任职,开始学词。初学词的朱彝尊谨守词之传统,从情爱类题材入手,作品多为小令,有《花间》风。长调学北宋秦柳一路,与后期尚姜张是完全相反的路子。兹录小令一首,以窥其时之词概。
复帐红罗四角宽,枕是双鸳,被是双鸾。玉人晓起画眉难,臂上香寒,衫上风寒。 下九初三嬉戏天,扑蝶花间。拜月堂前。罗敷十六是同年,坐处联肩,行处随肩。
朱彝尊《江湖载酒集》
- 中期(34-49岁)辞情皆浓之创作高峰
朱彝尊自康熙三年入曹溶山西幕下,至十七年入京师应试“博学鸿儒科”,其间十四年,是其词创作的中期。此十多年,朱彝尊落泊潦倒,“糊口四方,多与筝人酒徒相狎”,是一生中最失意的阶段。但也因为浪迹山河的经历,对于人生的感慨和世事的识见大为增长,词风与初期相比有很大转变。他最优秀的词集《江湖载酒集》即产生于此期间,集中多苍凉感慨、辞情深浓之咏史和抒怀作品,如《消息.雁门关》:
千里重关,凭谁踏遍,雁衔芦处?乱水滹沱,层霄冰雪,鸟道勾连住。画角吹愁,黄沙拂面,犹有行人来去。问长途、斜阳瘦马,又穿入、离亭树。 猿臂将军,鸦儿节度,说尽英雄难据。窃国真王,论功醉尉,世事都如许。有限春衣,无多山店,酹酒徒成虚语。垂杨老,东风不管,雨丝烟絮。
另如《水龙吟.谒张子房祠》、《满江红.吴大帝庙》、《青玉案.临淄道上》、《卖花声.雨花台》等皆集中上乘之作。
- 后期(49-63岁)词风蜕变为保守枯悴
康熙十七年,朱彝尊入京,带去了《乐府补题》。这是一部南宋遗民咏物词唱和之集。朱彝尊模仿此集创作了大量咏物词,收录在《茶烟阁体物集》里。在朱的倡导下,大批浙西词人大肆仿效,一时咏物之风大盛,朱彝尊词名大彰,始成一派宗主。
然而朱氏此期间咏物佳作并不多,除《长亭怨.雁》这类少数佳作外,大多“排比嫩辞,襞积冷典”,被谢铤章讥之为“饾饤”,即堆砌杂凑之作。如咏“猫”、咏“蛤蜊”、咏“西施舌”、咏“龙虱”、咏女性五官之类,词旨意趣渐趋枯寂。
《乐府补题》本为遗民哀叹旧朝的托物寄意之集,有幽深的寄托,以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人却只取其醇雅的外壳,而意趣情志枯寂,反映了其时词人在太平盛世下一方面要歌咏太平,另一方面又要维护词的“雅正”观念,清洗淫哇陋俗之风。顺治康熙期间以“阳羡”为代表的开放、有活力的词风,在浙派手中蜕变为保守的收缩。
三.前期浙派词人群
浙派前期有“浙西六家”,其词合刻为《浙西六家词》,除朱彝尊外,余五家略述于下。
李良年,浙江秀水人,词受梦窗、玉田影响较大,疏密兼取,多咏物之作,集中多有佳者,如《留客住.鹧鸪》、《高阳台.过拂水山庄感事》等。
李符,李良年之弟,词风近蒋竹山,“言近指远,风骨遒上”,前期词作情意较浓,后期则咏物闲吟之什,意趣无多。
龚翔麟,浙江仁和人,一生仕途平畅,又受诗庄词媚之观念影响,词意浅淡,流于空疏。
沈皞日,浙江平湖人,有《柘西》集,多有抒写羁旅苦情的佳作。沈氏于浙派词学思想亦有不少精到的反思。
沈登岸,沈皞日之侄,有《黑蝶集》,笔致细腻,精于造语,唯笔力轻浅,欠深远之致。
四.浙西词派中期接棒巨擘:厉鹗
朱彝尊自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退官归乡后,弃词不作,专研经义,厉鹗接棒,领袖词坛,浙地词风由此大盛,大批非浙籍词人亦纷纷附从。
厉鹗,浙江钱塘人,性孤寒率直,屡试不第,一生落泊,以设馆授徒为业,博学多才,诗与查慎行齐名,以词之成就最高。
厉鹗《樊榭山房集》
- 浙派中期巨匠
厉鹗词的艺术特色,陈廷焯评:“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续修四库(秋林琴趣)提要》云:“其骚情雅意,曲折幽深,声调高清,丰神摇曳”,具有幽隽秀美、清冷曲微之致,浙派词人推崇的“清空骚雅”,在厉鹗笔下发展到近于理想的境界。如《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很能代表厉鹗词风:
秋光今夜,向桐江、为写当年高躅。风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头吹竹。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 心忆汐社沉埋,清狂不见,使我形容独。寂寂冷萤三四点,穿过前湾茅屋。林静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流飘荡,白云还卧深谷。
厉鹗晚年所作,于幽冷之外,渐显颓唐之意,隽秀渐失,意旨趋枯。陈廷焯批其缺深厚之味,盖因其人身世经历所限,所抒皆个人小情小意。其咏物词如朱彝尊一样,同犯堆砌之病,得醇雅之表,内失意趣,因此谭献说:
《乐府补题》别有怀抱,后来巧构形似之言,渐忘古意,竹垞、樊榭,不得辞其过。
可见此乃浙派词风共有之病。
五.中期浙派词人群
中期浙派词人主要聚居于杭嘉湖地区、苏州地区和扬州地区,大多曾与厉鹗有交游。
陆培,浙江平湖人,雍正二年进士,有《白蕉词》四卷。词学南宋,清丽闲婉,幽凄处近厉鹗,但略显空泛。
吴焯、徐逢吉、陈章等与厉鹗有所酬唱,词与厉鹗相近,但成就不高。
江昱,皖籍,诗词皆工,词得平淡之趣,谭莹评其:“由来绚烂归平淡”,但甚为耐读。
江昉,皖籍,词以清远蕴籍见称;江炳炎词学南宋,偶有得南宋神趣者,长于咏物,但意旨平淡,无南宋咏物词之深。张四科词以张炎为宗,疏朗而不浮泛,是其时浙派健将。
王昶,江苏清浦人,乾隆十九年进士,为“吴中七子”之一,精于经学,词雍容尔雅,创作上的成就不高,曾刊辑自雍正以来词人作品成《琴画楼词钞》,以浙派中期词人为主,对于了解此一时期浙派面貌有较高价值。另曾编纂《明词综》12卷、《国朝词综》48卷、《国朝词综二集》8卷,是继朱彝尊《词综》后,浙派又一词学辑录巨作。
赵文哲词在“吴中七子”中成就最高,其词情味深厚,韵致圆美流转,忆旧、咏物等题材皆有佳作。
中国书店版《词综》
六.浙派后期词风流变
浙派中期,词人辈出,创作大盛,但除少数词人外,其他多追求形式之纤雅,内容日趋平淡,衰颓之态已显。对于浙词内容的萎靡,谢章铤批评道 :
大抵今之揣摩南宋,只求清雅而已,故专以委夷妥贴为上乘。而不知南宋之所以胜人者,清矣而尤贵乎真,真则有至情;雅矣而尤贵乎醇,醇则耐寻味。若徒字句修洁,声韵圆转,而置立意于不讲,则姜史之皮毛,周、张之枝叶已。虽不纤靡,亦且浮腻;虽不叫嚣,亦且薄弱。
这段评论可谓直切浙派弊端。浙派晚期词人针对浙词之弊作了一些矫救,但已不能从根本上扭转衰败之势。
吴锡麒,浙江钱塘人,乾隆四十年进士词、曲、骈文皆擅,词承朱、厉一脉雅正之音,但也对朱、厉二人的主张提出自己的修正,一是否定“大都欢愉之辞工者十九,而言愁苦者十一焉耳”的说法,二是主张重性情,不“过涉冥搜”,而避免“缥缈而无附”,其旨在于将浙派词风由虚返实,重视真性情之抒发。从其创作实践来看,部分作品也确实贯彻了此一主张。
郭麐号称“浙派殿军”,词学观点主张表现真实性情、彰显艺术个性,对浙派衰萎的风气多有抨击。他说:
故浙之为词者,有薄而无浮,有浅而无亵,有意不逮而无涂泽嚣嚣之习,亦樊榭之教然也。
虽然赞赏浙词“无浮”、“无亵”、“无涂泽嚣嚣”,但同时也指出其“薄”、“浅”、“意不逮”之弊。
郭麐词早期取径《花间》,中年以后,“羁旅寥落,死生离合,穷郁悲忧感其中而事物是非接其外,以为诗歌杂文有不足以曲折达意者,遂有会于南宋诸家之作”,表明中年后学南宋诸家。
郭麐《灵芬馆词》清灵转折,疏朗明净,淡笔中有感慨,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他的艺术主张一致。
浙派晚期代表词人还有吴翌凤和“后吴中七子”等,均是浙派词风最后坚守者。
浙西词派
结语
浙西词派自朱彝尊初创,厉鹗继起而风气大盛,历康、雍、乾、嘉四朝,乃至道光朝仍余风未断,是清代词史上衍变时间最长的一个流派。其尊词体、重醇雅以救粗陋之风的词学主张有着积极意义,可惜浙派词人过于追求形式之雅正工巧,不重真性情之抒发,内容流于空虚萎靡,衰颓之势难免。其后“常州词派”的出现并在周济的主导下风气大张,浙派余风遂微不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