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夫妻的身体从未真正缠绕
1
儿子李轩昂的成人礼，李斌却迟到了。
他赶到八中体育场时，是上午九点二十分，成人礼已经进行了二十分钟。他和守门的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时，余光瞥到儿子就坐在最后一排，右边坐着刘安娜，左边的位置空着。
他心头升起一点小小的喜悦，登记完毕，赶紧跑过去。
李轩昂听见动静，歪头看了他一眼，李斌一脸讨好相：“对不起啊儿子，公司有点事，来晚了。”
李轩昂歪着嘴角装酷：“没事儿，你今天要是不来，我就给我妈一人鞠躬。”
李斌嘿嘿两声，跟刘安娜打招呼：“嘿，来挺早啊。”
他做好被毒舌刘安娜放箭射成蜂窝煤的准备，结果刘安娜小声说：“来了就好，赶紧观礼吧。”
那语气，居然还挺温柔的。
校长、老师代表、学生代表纷纷上台发言，随后主持人号召全体同学起立，向身边的父母鞠躬，感谢父母养育之恩。
李轩昂懒洋洋地站起来，冲着他俩的方向鞠了个90度大躬。
刘安娜率先起身，拥抱李轩昂，哽咽着说道：“你出生那年只有四斤多点，像个小猫崽，从小身体就不好，一晃这么多年，你都长成一米八的大小伙儿了，妈妈非常欣慰。喏，这是妈妈送你的成年礼物。”
旁观的李斌：……？什么礼物？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刘安娜从包里掏出一对玫瑰金情侣手环，说：“考上大学以后可以谈恋爱，到时候送给你对象。”
李轩昂看着李斌说：“我妈就是我妈，你对我最好了。”
李斌心里骂着小兔崽子，同时开启头脑风暴思考自己能送什么，最后转了一笔钱。
成人礼结束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李斌试探着问：“正好到了饭点，一起吃顿饭？”
刘安娜现在看起来极其温婉，摆摆手：“不必了吧，都挺忙的。”
李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又客套了一番：“再忙也得吃饭，走吧。”
刘安娜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我们家老顾也在，就在学校外面等我们，一起吃吗？”
和前妻的现任一起吃饭？李斌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好啊！没问题！”
2
四个人坐在饭店包间里，气氛有一丝诡异。
李轩昂正处于爱搞恶趣味的年纪，没心没肺地玩手机，一点都没承担起他在这个场面中应该扮演的枢纽角色。
刘安娜觉着依照眼前的形势，她和老顾更像做东的，便主动找话题：“公司都挺好的吧？”
李斌两手叉在一起，竭力装得自然淡定：“小破公司，形势不好，凑合混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过得去就行了。”
刘安娜笑：“哟！这话说得可不像你的风格，现在想开了呀。”
三年以前，李斌对事业的追求没有“凑合”这个词。从大学到毕业，再到创业、结婚、生子，直至离异，在刘安娜的眼中，李斌就是一个狂热的成功追逐者。
刘安娜至今都想不明白，这明明就不是一个能拖进烟火里过日子的男人，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迷他？非他不嫁也就算了，嫁了以后还主动提出放弃自己，甘做他背后的女人。
按说双方都认可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他们应该能一直过得很好。但当时的他们都太年轻了，刘安娜说出“家里的事情全部交给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一个女人自己带婴儿会经常吃不上饭，也不知道一个家庭里总有洗不完的衣服、刷不完的碗、拖不完的地，更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会被麻木琐碎的生活磨蚀掉全部的体面，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那几年，刘安娜在绝望中盼来儿子读幼儿园，却发现幼儿园要九点送、四点接；三年后，儿子上了小学，刘安娜又发现孩子还是要接送，而且家长需要时刻准备满足学校对家长的一切要求。
刘安娜终于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循环圈，她根本没有出路。即便没有孩子，要撑起一个家庭，所需要投入的精力也很多很多。无人能真正与她的悲喜相通，她只能把所有的怨气、唠叨、崩溃全部积攒起来，只等李斌晚上回家，向他开炮。
他们沟通、讨论，最后变成争吵，各说各的不容易，一个好端端的家，被他们形容成没有人性的修罗场。
吵到最后的结果是决定离婚，美其名曰为了儿子一直拖着。刘安娜觉得，小学毕业还有初中，初中毕业要考高中，高中毕业要考大学……简直没头啦，索性初中毕业就赶紧离吧。
离婚对于刘安娜而言，就像溺水者在生死一线呼吸到了空气，上岸后全身虚脱。
3
儿子高中读了寄宿学校，刘安娜有了空闲，出去找了份平常的工作，慢慢恢复正常的娱乐和社交。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审视那段失败的婚姻。
除了那些付出的不易，她还看到了自己的错。
她想起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李斌夜里睡不着去阳台吸烟，晚风把一缕烟味吹进屋里，对此非常敏感的她当即冲到阳台破口大骂，她说：“你他妈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感受，自己作死凭什么让我们吸二手烟？大晚上的，少抽一根能死吗？”
然后她看到李斌转过头看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争辩，而是红着一双眼将烟掐灭，转头继续看黑漆漆的夜空。
她气哄哄地回屋睡觉，没有感知到那个背影的孤独，直到一个月后，她才隐隐听说，当时和李斌合伙的朋友撤资了。
而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李斌喝醉回家时，她骂过李斌，把他扔在马桶边上不管他；李斌生病住院时，她去送饭，但全程都在说她有多累多辛苦；他们难得一起出游，她在路上却说：“我宁愿在家睡觉，也不想出来受这份折腾！”
离婚后，她站在时光的对面，仍然心疼自己，也能够理解自己那时的疲惫与歇斯底里。她觉得自己最大的错，是不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撒泼，没有分出一丁点的理解给李斌。
她的那些负能量，那些抱怨，那些伤人于无形的叹息，成了她付出所有的副作用。
结婚简直就和吃药一样，自带三分毒。
如今时过境迁，她遇上了老顾，再次有了自己的家，开启了新生活，用的却是前一段婚姻带给她的经验和启示。她没有再说承担一切的大话，不再逼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妻子，她心疼自己，同时心疼老顾，难得糊涂地过着每一天。
结果呢，她用自己的改变，换来了可心的婚姻生活。
饭店包间里，四人各怀心事地吃饭。
老顾是个和善的人，不愿意让场子冷下去，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斌聊天。可聊着聊着，就变成了无意识的秀恩爱。
“这个鸡汤没有安娜煲得好喝，我有段时间天天加班，很累，她就天天换着花样给我煲汤。”
“我不喝酒，不好意思啊，喝多了伤了身体，安娜不让我喝。”
“你经常出差的那个城市有个地质博物馆，我们上个月还去了一趟，轩昂对恐龙和古生物化石很感兴趣。”
李斌听得牙疼，找借口去卫生间，然后藏在隔间里，给现在的老婆打了个电话，让她一会儿开车过来接他。
4
这顿尴尬的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在门口寒暄道别时，老顾张罗先送喝酒的李斌回家，李斌笑着拒绝，指了指停在街对面的一辆越野：“我老婆来接我了。”
刘安娜循着声音看了一眼，见站在车门前冲他们摆手的是个面目温婉的女人，穿着很居家的休闲装，姿态很是小家碧玉。她歪着头对李斌说：“你老婆挺漂亮，气质也好，一看性格就好。”
李斌心里一阵发紧，这么多年过去，两个人离婚各自重组了家庭，儿子也已经长大了，但他面对刘安娜时，依然会有惊惧、自责和想要逃离的渴望。
过去他不承认，现在他敢于面对现实，他这么心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亏欠刘安娜。之前他把这种感觉压在心里，当作一本翻过的旧台历。但是当前妻和现任聚到一个空间里的时候，这种对比他无法忽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天早上出来时，他和现任一起准备早餐，煮白米粥和鸡蛋，拌的土豆丝和腌黄瓜，还热了两个芹菜馅儿包子。他把锅里的鸡蛋拿出来扔进凉水里，他的老婆随口问他：“鸡蛋熟了吗？”
他一边回答熟了，一边把鸡蛋捞出来，摁在桌面上，两手用力反拧，让鸡蛋滴溜溜地转起来。
他放空地盯着转出虚影的鸡蛋，那一刻心是安定的，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个人要在琐碎中互帮互扶，意味着两个人要去浪费时间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意味着彼此的社会关系缠绕不清，意味着不管自己和对方有怎样的分工和定位，都无法真正分割。
而过去，他从未、从未为刘安娜准备过一顿早饭，没给她煮过一个鸡蛋。
李斌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阵难受。并未沉湎，他只是单纯地懊悔，夫妻一场，相伴多年，他都没有为她做过一件这样的小事。
李斌沉浸在思绪中，直到刘安娜打断他：“你发什么呆呢？你老婆在对面等你呢。”
李斌回过神来，扯出一个笑：“哦哦，那我先走了哈，轩昂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今天迟到真是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刘安娜挽住老顾的胳膊，说：“行，你快走吧，别让你老婆等急了。”
5
李斌大步奔向十字路口，穿过斑马线，直奔他老婆的方向而去。上车后，他有些紧张地跟老婆解释：“那个男人是刘安娜的老公，我们刚才在说孩子的事。”
他老婆启动车子，一脸平静地说：“你早上走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你好像没给轩昂准备成年礼物。”
李斌噗嗤一声乐了：“别提了，他妈掏出一对手环，我当时就傻了，只能给他转钱。好在那臭小子更喜欢钱，没生我的气。”
说完这话，他突然想起一事：“哎，你妹妹是不是快毕业了要找工作，哪天我问问朋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老婆神色一紧，赶紧阻止：“不用不用，就让她自己凭能力闯，别让她给你裹乱，等她以后慢慢磨出来，起码不会给你丢人再说。”
李斌顿了顿，没有坚持。他忽然意识到，他老婆好像总是不愿意他多管娘家的琐事，他想问问原因，但是很快制止了自己的想法。
都是有过失败婚姻的人，他太知道面对第二次婚姻时，那种在失败中总结经验、在教训中定位痛点的小心翼翼。
就像一艘行驶中的船，看到远处的冰川，更恐惧那座冰川被海水埋住的部分，在看不见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禁忌之地有多大的面积，误闯进去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车载音箱播放着一首老歌，李斌老婆跟着小声唱，似乎心情不错，绿灯亮起时，她转动方向盘拐上回家的路。
关于她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原因，她没有和李斌讲真话，她和前夫离婚不是因为性格不合，而是她的娘家拖垮了小家的骨架。
她再也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她在自己的第二段婚姻与原生家庭之间划了一道分割线。
但她为李斌愿意去触碰甚至打破这条线，而心生感激与感动。
他们的小车渐渐汇入车流，在这座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他们碰撞着、坠落着、迷失着，最后沉淀着。
他们都犯过很多错，暴露过狰狞的面目，吐露过自私的想法，得到过，失去过，悔悟过，重新拥有过，不安过，怀疑过。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披上温情的外衣，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修正自己，在最亲密的关系里，学会呈现更好的自己。
谁又不是这样活呢？无论有没有失婚过，都曾错过又死过，而后才明白家才是人世间最大的舞台，要真心实意，更要炉火纯青的演技。
好在他们都懂了。小孩的成人礼始于一场庆祝十八岁的仪式，而成年人的成人礼始于失去，终于看透。
礼毕后，鸡飞狗跳俱往矣，心中一派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