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回才正式出场的湘云,一露面就引发了宝黛战争——大有深意
第20回才正式出场的湘云,一露面就引发了宝黛战争——大有深意
湘云是红楼梦里的重要人物,从情感关系上来看,她和宝玉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厚,但是出场很晚——直到第20回,元春省亲都已经全部结束,金陵十二钗的这最后一位,才终于闪亮登场。
对照黛玉宝钗来贾府的顺序,你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血缘关系越远的人,来得越晚。
从关系亲疏上来说,宝玉与黛玉属于姑舅表兄妹,宝玉的父亲和黛玉的母亲是亲兄妹,关系最近;宝玉与宝钗属于两姨表姐弟,两个人的母亲是一奶同胞的姐妹,关系次之;宝玉与湘云则属于姑表兄妹,宝玉的祖母和湘云的祖父是亲兄妹,关系又疏远一层。
从血缘关系上说,宝玉和湘云最远。但湘云自小跟贾母生活。她是贾母里的人,从行文中可以看出,她与宝玉相识,早于钗黛。在钗黛没有到贾府之前,她是唯一的客,也是这一辈的姑娘们里最出色的,贾母最喜爱的人。
湘云因为从小父母过世, 贾 母 很 疼 她, 就把她带在身边, 有点像黛玉的经历。 但她个性豪爽, 又大大咧咧——原文第20回,湘云第一次出现在荣国府,表现就是“大笑大说”的,活脱脱一个开心果。
我们看宝玉的反应: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
曹公用“抬身就走”而不是“转身就走”,这个动作很形象,写出了宝玉听闻云妹妹来了之后急于要见到的迫切心情。
这迫切的一幕自然被黛玉看到,按说,黛玉该吃湘云的醋,但是怪了,黛玉的表现却是沉着脸这么问宝玉:
你从哪儿来?
原来,看湘云的时候,宝玉是从宝钗处一起过来,这引起了黛玉的不满。
而宝玉尚懵懂无知,如实回答:
“在宝姐姐家的。”
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
黛玉惯会“冷笑”,这一次又是“冷笑道。”
很明显,黛玉只要听说宝玉在宝钗那儿 心里 就不舒服。 因为她认为宝 钗的存在, 对她 是一个威胁, 心里总是有疙瘩。
黛玉的话——“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也可以看作是对宝钗的嘲讽,暗讽宝钗想方设法绊住宝玉,湘云竟然听不出来,宝钗肯定能够听出来,可见湘云心思较粗疏。
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个话”。
这个时候,宝玉并不懂得黛玉的心思,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只见黛玉闻听就怒了。道:
“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这是典型的 林 黛 玉 的 反应——不管一屋子人,径自走了。
从社交礼仪的角度来看,黛玉这样太失礼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宝玉难堪,说生气拔脚就走,也不管宝钗的尴尬,因为才说宝玉的话,即“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这句话应该是当着宝钗面说的,也算是在嘲笑宝钗。
但我们得明白,曹雪芹写的是闺阁之情,不是世俗之情,诚如脂砚斋所说,如果一味以世俗眼光看红楼,那就完全失去了美感,也就读不懂曹公之意。
在这个时期,黛玉对宝钗的情绪上的波动,都和宝玉有关。也就是说,黛玉的小性儿都使在了宝玉的身上。
而宝玉的回复,差不多是在直指黛玉小心眼,黛玉自然无法接受,就赌气回屋了。
为什么黛玉如此妒忌宝钗?
我们可以回顾黛玉来贾家之前,湘云是贾家娇客;黛玉来后,湘云成了陪衬,难免不免心有戚戚。而宝钗没来之前,黛玉是娇客,宝钗来后,黛玉又被夺了关注,也是心中抑郁。
其实,她和宝钗依然是互相欣赏的。只是在互相欣赏之外,还有几分拈酸吃醋。
这种无法让人坦白的情感,患得患失的苦涩,宝玉并不懂得。
宝玉见黛玉生气,立刻就追来,但不是在外面的长廊,而是在黛玉屋里。87版电视剧的设计有点出入。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
林黛玉道:“你管我呢!”
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
人生气 容易生病, 黛 玉身体又 不好,这 是 宝玉 的 一个 心结。
接下来宝玉黛玉展开了一连串上升到死活高度的对话:
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
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
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
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
林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
全是死呀活的。如果刚读《 红楼梦》的人, 会觉得黛玉太讨厌 : 这个人怎么那么爱闹事?
其实是读书的人不懂——两个人关系亲到一定程度, 是一定会讲 这样 的 话 的,因为也没有别的话好讲, 只能 用 这种 话来 表现 ——只有对最亲的人才会讲这些话。
宝玉的着急表白是那么有趣。
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
赶来赔礼的宝玉,和赌气不理的黛玉,说了一串绕口令一般的“死”,于是黛玉突然安静下来。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一种祥和温暖的气氛,出现在二人中间。
这是原文不曾有的细节,我觉得电视剧安排得非常好——虽然是小孩声口,但也已经间接流露出黛玉内心的决绝:红楼中爱宝玉的女儿很多,但真正愿意并且肯定为宝玉而死的只有黛玉一人!当一个人的爱达到了这种地步,无论如何都令人感动。
突然,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
这里竟然还用了一个“推”字,真令人诧异——湘云自己过来拉宝玉走,才是自然而然的事,宝钗以湘云的名义,推着宝玉走,似乎不像宝钗的作为,除非宝钗此处有意要气气黛玉。
她要真如此想,或许也算是有点理由,毕竟黛玉刚才的话可能会让宝钗心中有点生气,借此机会,反击黛玉一下也是可能。可再一想,不对,这个时候,宝钗应该尚未察觉宝黛二人的心性——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推走了宝玉。
宝玉放心不下黛玉,再次来找。毕竟刚刚说过“死”这么一个沉重话题,他就是离不开——这种知己的关系非常动人。
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
宝玉一回来,黛玉哭得更加哽咽,黛玉哭,是因为宝玉被宝钗推走了,也就更加委屈。
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
黛玉的“醋”是那样令人心酸:
神仙似的林妹妹,玻璃心碎一地也是这样的狼狈!那个比她“会念、会作、会写、会说笑”的女儿,已经把她比下去了,连小丫头们都愿意亲近那个后来居上的人。宝玉与宝钗的任何亲近,于黛玉而言,都是一种失去和“掠夺”,都对她在宝玉心中的“唯一”性形成了心理威胁。所以她有一种被辜负之感,本能地就要发酸。
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
宝玉讲的是真话。用亲戚的关系说明,古代社会里,姨姊妹确实不如姑舅姊妹亲。
这是宝玉给逼急了,才会讲出这么真情的话。
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
读到这里,心头为之一颤。这句话把黛玉人格特质中最核心的“情情”体现了出来。
这是黛玉意识到宝玉内心里真有她,心下就释然了。或许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需要自我分辨一下。
其实一旦不涉及与宝玉的情感问题,黛玉还是很大气的。只是黛玉在分辨之中,又不知不觉流露出内心真实的情感。
你可以说宝黛年龄还小,懵懂间还不懂情为何物。可是喜欢就希望全部占有的私心,在黛玉这里却表现得如此强烈!
“我为的是我的心。”这几乎是一种爱情表白,黛玉好像在逼宝玉表态——你到底爱不爱我!
宝玉道:“我也为的是你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对于黛玉如此真情,宝玉自然是需要回应的。但宝玉虽也说:“我为的也是我的心”,却没有那样震撼人心的力量。因为他不能理解黛玉的“斤斤计较”,不懂黛玉对宝钗的心结并不是因为把她当做了影响自己幸福的必须打败的敌人,主要是宝玉的心,心里的那个她,是不是那个唯一。
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
宝玉如此表白, 让黛 玉 也 知道 自己 没有 什么 好抱怨 的。 可 她在 没有 任何 话 可讲 的 时候, 忽然 转 了题, 说 你 看 今天 明明 天 气冷, 你 却把 披风 脱了。
小儿女的恋爱真的是非常不可解,斗气、 吵架、关爱, 一忽儿一变, 然而, 这种 牛头不对马嘴的语言, 其实 是非常独特 的深情。
黛 玉 讲的 是 无关紧要 的 话, 可是这句话 一 讲出来, 两个 人 就好 了!
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
这个回答也很有趣, 宝玉 看到黛玉生气 了, 心里 着急, 不顾 天冷, 把 披风 一 脱 就 跟 了 过来。 他展现的 是小孩子 的 性情, 可是 里面 又有 一种 深情。
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真得太像 十 四五 岁 少年 谈 恋爱 时会 有的 吵架了。
刚才还在从此心到彼心的表白,突然从极浓回归至淡,好像有点莫名其妙,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妙味无穷,流露出黛玉对宝玉非同一般的关怀。
曹公用了如此巧妙的转折,可以说是一种特别含蓄而深情的表达,并且是截然而止的,这种美妙,绝对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