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远去的乡人
离开老家在城里生活,总觉出自己的根仍在那块土地上,就像一棵歪长的树,树身在岸上,根须却深入远处的池塘。证明自己的根不在城里,根据大抵可以列出一系列,就像证明一道数学题一样无需多个条件的选择。只须一条:对于那些离我们而去的乡人日益的鲜明起来,生动起来,而他们在世时总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他们的离去是不是将一个人的根在乡土上连根拔起的消失,触动着我的生命根须?
第一位是庙叔。一位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铁匠。他唯一的儿子年纪与我稍长,这就是我在《故乡人》里记写的《秋来》,无由地快活和毫无节制地调动着情绪兴奋,成为乡场上的活宝。我懂事的时候,秋来父亲的铁炉已是时时熄了火的,除了人老无力之外,政治反对此等也是原因,因此秋来家的穷变得更为实在深刻。父子俩居住在窄小的两间屋里,外面是父亲打铁的作坊,里间阴暗作为睡屋,充满着尿馊味。秋来老大不小不能娶进女人,后来去钻为别的男人留门的女人的床,结果被结结实实的扁担砍伤脚跟,因此远走他乡,让老父亲独守着家。没有多久秋来的父亲就在充满尿馊的房子里去世。我可以想像老人是在日夜盼望儿归的期待里咽下最后一气,离开这个世界。秋来是在父亲去世后的某一天夜里偷偷在父亲坟上哭泣了半宿,而后又悄然消失。那些哭泣的声音是不是落在夜黑的乡场,让寂寂的夜空有着稍稍的颤栗不安?
第二位是二叔。这也是我在散文里记写过的乡人。二叔作着生产队长,成为乡场上显赫的人物,也因此让一个原来要过饭的汉子,在心里生长着自豪。并且日益地发育成为自傲,渐渐地那些自傲变化成不堪一击的空虚脆弱。生活的富足,二叔老年的日子已是子孝孙贤,安静地坐在家里享受清闲,儿女成家立业,而且给了他足够的体面,大儿子在县城做某个局的副局长,二儿子在乡下开着沙石场,做着每日有进益的老板,这些足可以让他安享晚年。可是二叔却在快进入年节的某一个夜晚,偷偷地将自己悬吊一架木楼梯上,待第二天他的女人早晨起床做饭,才发现他僵硬的悬在那架楼梯上。他的女人完全不相信竟是这样一件很简单的事让他想不开。事情是前一天,他最小的女儿回娘家时没有第一时间去向他问候请安,而很亲热的与邻居说话,最后才在餐桌上给他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他的死因成为乡土上的谜,最后只能归结为受不了冷落,尤其是他曾最爱的人的冷落。一个老人脆弱的内心如此展示给他的亲人,可是他们看到了“果”是怎样结出并培养长硬长粗,成为不堪一击的自我欣赏的易碎的水晶球的悲哀吗,应该让谁去反思检讨并归结?
第三位是新叔。这也是我记录的乡人中多次提到的人。新叔是乡土上的“贵族”,年轻的时候因为家里在铺里(乡土的小街)开着饭店,过着有些优渥的生活,成为乡土上少有的耍公子,拈花惹草。后来他在乡土上也没有成为真正的农民,一直在公社所在地的小镇肉食店里卖猪肉。他是怎样成为远离耕作的人,我是不知道的。直至老年拿了不多的退休金回到本乡生活。他的死有几个版本,其中之一是死在一位旧情人的床上,结论是心肌梗死。我在另一章写乡人的作品里记录着一个小巧女人,曾在某年洪水之后,她的家被洪水冲没,因此借居在我的家祠。她常来借用我伯母家的石磨,有时伯母就帮她推几圈,她就会讲她男人年轻时的事,说她常是暑天炎热时去唤他回家时,他总是直挺挺的躺在人家宽宽的凉床上的吹着南风,旁边有妇人给一边摇风一边给他说着笑话。她的男人就是新叔。新叔的女人好多年后才亡故,她最后的几年是完全失明。这是一位开朗善良并不失童心快活小巧妇人。上天并没有给她的生命多些亮色,竟在她最后岁月完全掐黑了来自日月的光明。上天会不会给她点亮上天堂的路,让她有选择地重做快活开朗但添加尊严,并永在光明里的女人?
好了,不要再翻开乡土的昨天。
那些乡人,像一条条生命的藤,在我心里伸展,它们常常在中途有一两个根须扎下土地去,长成另一个坚固的根,成为完全无法拔走的树。他们已经与我的生命联结在一起,借助我多愁善感的土地生长伸展。而我的土地上因为存在他们,而有着了独特的景致:悲怆,悲天悯人,以及衍生的善良。
我们是因为见视了太多苦难而悲悯,还是清清楚楚目睹苦难发生并繁衍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透气的窗口而悲天悯人?
2020年11月9日益阳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