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唐宋词：“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黄庭坚一生留下词作近200首，被公认的好词不多，但无论如何，他的《虞美人·宜州见梅作》可以算是其中之一，这首词与上一首我们选的《清平乐·春归何处》一样，也作于他被贬宜州期间，再次说明一个文学家，他的好作品，大都诞生在他的人生低潮期。

表面上看，黄庭坚是因为他写了一篇《荆南承天院记》被人挑剔，很快就有了“幸灾谤国”的罪名，并因此被除名，羁管宜州（今属广西），实际上他之所以获罪的深层原因，还是因为他是“苏门”之人，当苏东坡的政敌得势之后，他自然也在清洗之例，对于宋代的文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宋代是中央集权特别严重的朝代，这样的朝代，必然会在朝廷形成派别，一个立志报国的文人，“骑墙而立”是不可能的。

他选择了苏东坡，并且一生以师事之，当另一派当权时，被打击自然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山谷墨园内黄庭坚像）

在宋时，被贬或被管制前往贬所的交通方法多是步行，黄庭坚于崇宁二年（1103）冬天出发，一直走到崇宁三年的五、六月间才走到宜州，想想，人在旅途啊，半年多，都在走向待罪处所的路上，心情何其沉郁。

想想也是，过去的文人真痛苦啊！从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到宋代的范仲淹、苏轼、黄庭坚，哪一个不在被贬的路上挣扎过呢？

到了贬所宜州，黄庭坚只能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要知道，此时的他，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年过花甲，是垂暮之年，他却要在远在天涯的地方重新适应这里的气候与人文。大约在崇宁三年（1104）的深冬，他写了这首《虞美人·宜州见梅作》：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陈茗屋的篆刻作品）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相对于故乡江西九江的江南来说，宜州对于黄庭坚就算是“天涯”了，被削职除名又被管制的处境更让他生出“人在天涯”的旷远之感。因此，当他在深冬（也是他人生的深冬）第一眼看到梅花时，他惊喜于梅花绽蕾，“也有”就是“居然也有”，他惊喜于自己在天涯之地也能收到“春的信息”，梅花绽开了花蕾，春天就临近了。

（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冬末春初开的蜡梅，它的香是淡淡的香，是幽远的香，它不浓烈，却足够持久。所以词人会说，在晚上闻到一股暗香，没能想到是什么缘故，等到清晨起来，却发现，向阳的枝头上已经开繁了花朵。注意，这里的“开遍”，也只是“向南枝”，显然，还只是早春之梅，所以，词人是适逢早春的惊喜，这里写了两层意外和两次不同层次的“惊喜”，先是居然有梅花之喜，后是“开遍向南枝”之喜，他喜之不迭并且溢于言表了。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这两句用典，传说南朝宋之寿阳公主，在人日（一般指正月初七）这一天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其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自后有“梅花妆”。这是对梅花的赞美，当然也是对少年的赞美。早梅当前，词人不禁想起了这个典故，少年女子在镜台前化妆，引起了梅花的羡妒，就飘落下来住在她的眉心上。暮年的词人，他是多么向往春天，又是多么怀恋少年之时啊！

（写意梅花）

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平生”指的是过去，在以往，在过去的时光里，对着这样的美景，“个里”就是此中，就是这样的情景中，我总是要把酒喝个够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去国怀乡十年的我，那份“少年心”早已老去。从1094年黄庭坚初次被贬谪算起，到1104年，整整十年，有了这十年的贬谪，经历了起伏的宦游之后，他再也没有少年的兴致了。

（黄庭坚故里双井堂）

这首词的优点在于连用了一系列对比：天涯与江南、垂老与少年，平生与去国十年，但这些对比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不露痕迹却又写尽一生，有对比也就有了强化，就自然也表达出来他对时局的不满，并且全词的格调哀而不伤，因为他去国十年的伤怀，被他的天涯见梅的喜悦冲淡了，掩盖了。

小欣喜抵挡了大悲凉。

1105年冬天，元祐党人禁令被废除，黄庭坚被官复原职，不过，他没有等到这份诏令，因为他在那一年的九月就已经病逝了。万万千千的身后荣光，都无法换回这位才华横溢的书法家、文学家兼诗人、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