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家事与早年经历
父亲的家事与早年经历
对于家族的过往,父母日常里曾讲过很多,可惜那时并没有想过要刻意去记住。以前听父亲说起当年的经历,因为感觉颇有几分传奇意味,有一次还录了音,但终究没能保存下来。而今父亲去世,母亲年迈失忆,对于老人家曾娓娓道来的家事,我却只记了些模糊片段。每每欲详其事,惟有空叹而已。今应蒋氏横公后裔联谱宗亲之约,写篇关于父亲的文章,乃遍搜枯肠,将记忆中有关家族和父亲往事的片段连缀成文,以付所嘱,兼作纪念。限于篇幅,本文仅述父亲家事及早年经历。
从家谱上知道,父亲的祖父——也即我的曾祖名蒋邵德,我不记得父亲曾说起过有关他的话题。我的祖父生于1892年,而父亲生于1941年,也就是说祖父是在49岁上老来得子。因此,我推测父亲可能没有见过他的祖父。
我的祖父名文华,当我出生时,他已然故去。记得村中有位辈分最高的长辈,每当提起祖父,总是尊称子荣先生,估计子荣是他的号吧。本族有一位晚清民国时期的著名人物蒋雁行,是袁世凯嫡系人物,做过江北提督、绥远都统和陆军部总长等职。祖父早年随雁行先后在各地辗转谋事,其间也曾在他辖下任职,但主要还是做他子辈们的教师。后来,祖父因家中两任妻子先后过世,于是辞职回乡经营家事。据父亲告诉我,祖父归乡后,曾任过阜城县代议长,后来赋闲,家境渐致败落。作为本地较有名气的开明人士,祖父在解放前教过抗日小学,解放后做过小学教员。
祖父文华公
祖父先后有过三位妻子,第一位及氏亡故,续娶卢氏,又亡故,再娶及氏。据母亲说,前后两位及氏是叔伯姊妹。父亲和姑母都是后续及氏——也即我的亲奶奶所生,祖父还曾有过几个孩子,但都在十几岁时夭折。我听母亲和姑母说起,父亲的一位姐姐,长到十八岁上,因为有一次要骑祖父的马,而祖父出于疼爱,便扶着她骑马走了一圈,不想因此染风寒亡故。
常言说严父慈母,我没有见过祖父,但听母亲说祖父脾气大,对父亲的管教非常严格。父亲一生不会骂人,即使发火,我也从没听他说过脏字——祖父的家教由此可见一斑。而奶奶则对父亲极为疼爱,当然父亲也是当地有名的孝子。当奶奶病重时,父亲曾对母亲说,如果奶奶没了,他自己也许会过不去这一关。
父亲自幼聪颖,而祖父又藏书极多,他因此遍览群书。祖父的藏书多到什么程度呢?母亲曾说起过,当年“破四旧”时,为了不受牵连,只能自己把书烧掉。于是她就用家里的书,烧火做了一天的三顿饭。在那场浩劫里,很多珍贵的旧版书都被付之一炬。其中有一本晚清时期的奏折真迹也被烧掉,这些都是祖父因爱其书法,收集来装贴成册的。父亲记得其中就有张之万(张之洞堂兄)剿灭捻军的奏章,这成了父亲一生的痛。烧书时,祖父已经去世,父亲不在家,祖母和母亲识字不多,只冒险藏下了没有多大价值的一部民初石印版《词源》和一册算命的《玉匣记》,这两本书至今还“藏”在我的书橱里。
父亲在十五岁(周岁十四)与母亲成亲,当时他还在上初中,那一年母亲十九岁。祖父和姥爷两人是旧相识,老一辈还沾亲带故。据说姥爷对我父亲是极为“相中”的,而祖父善批“八字”,看过母亲的生辰后也非常满意,认为两人甚“和”,便换“庚帖”定了亲事。听母亲说,成亲的日子是祖父提前算好的,因为这一年合适的时辰不多,因而在选定的吉日,只能夜里抬轿过门,成亲仪式上公婆也不与新媳妇见面,只有几个本族旁人代为忙碌。这是一九五五年的事,时值解放初期,农村的封建旧习犹在。
泊头高中师生合影
一九五七年,父亲考入泊镇一中上高中。泊镇即今泊头市,当时属交河县,现隶属于沧州市。从我家到泊镇约六十里地,父亲来回都是徒步。直到后来考入河北大学去天津,他也是徒步到泊镇去乘坐火车。每次父亲上学离家,母亲都要帮他背着行李干粮,送上几里乃至十几里路。泊镇是当地的货运枢纽,据父亲说,那时每次都会提前到校,然后去车站“扛大个”——也就是背货包,这是真正的体力活。据父亲回忆,“扛大个”一天大概能挣一元钱,这在当时已经是很高的收入了。因为家境艰难,父亲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贴补学业花费的不足,这种经历一直延续到父亲大学毕业。
父亲自泊镇步行回家,往往要从下午走到晚上。途中必经交河镇附近的一处河滩。一次和本家士峰大爷说起来,大爷爱开玩笑,故作惊讶地说你胆子也忒大,那片河滩可是杀人的刑场呢!据说夜晚经过那里,常会遇到有人问:同志,看见我的头了吗?
有一年祖父病重,父亲从泊镇连夜往家赶。因为心里急,他孤身一人抄近路快步而行。经过一条青纱帐中的小路,忽见前边影绰绰有两人,心想正好一起做伴,就加紧赶了上去。正当越来越近时,那人影却闪入路边的庄稼地不见了。父亲心下生疑,想也许是遇到劫道的了。一横心,从路旁拔了根青秫秸,赶到人影消失的地方,大声喝问究竟是做什么的!喊了几声,从地里战战兢兢走出两个人,说他们是走路的,看见父亲独自走这么快,以为是疯子,只好躲起来避一避。于是三人顺路前行,攀谈之间才知道他们是附近千民屯的。
这些点滴经历,被我还原成一个青葱年华的父亲的身影,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一九六〇年,父亲考入河北大学物理系光学专业。那时河北大学位于天津市,当年的校址后来改为天津外国语大学。
在父亲考大学时,大姐已经出生。因为家境艰难,他对大学本来没敢报太多想法。开考前一天下午,他还和一帮同学跑去看火车。回家后就把考试的事丢到脑后,到当地的一个建筑队上帮工。因为干得不错,又有文化,人家有意留他做技术员。正当父亲建筑活干得起劲时,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
父亲犹豫了,于是和家人商议是否要去上大学。毕竟祖父见过世面,想让父亲读大学是肯定的,却又不得不考虑窘困的家境。便拿了个折中主意说:那就先上一年试试,也好知道大学是个什么样子!于是,父亲就此踏入高等学府,从此改变了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河北大学师生合影
然而,父亲的大学并没有像当初祖父说的那样,真的只上一年。在一家人的努力,尤其是在母亲的竭力苦撑下,父亲最终读完大学。但那段岁月,却不仅仅是用“艰难”二字可以形容,那简直是煎熬!
老一辈人都知道,一九六〇年发生了建国以来最大的饥荒,其后几年也是遍地饥馑。父亲所学专业学制为五年,为不增加母亲压力,父亲就先说了四年。到第四年上,母亲说可算是快熬出来了——父亲这才告诉她,还有一年呢!据母亲说,父亲不在家,奶奶小脚,祖父有病,她自己忙完地里忙家里,晚上还要带孩子,有时还要面对全家揭不开锅的现状。那些年月,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母亲曾说起过一件事。一个冬夜,她一觉醒来,想到家里没有粮食,早上老人孩子吃什么呢?看看外边天已经亮了,就拿只袋子匆匆往娘家赶,她是估摸着姥爷家也许有些存粮。母亲抄近道走了三、四里路,待到敲开门,却见姥爷一脸诧异,问她怎么半夜来了?原来,母亲一心只愁家里没吃的,竟没注意到所谓的天亮,其实是月亮照的,这时才半夜刚过。于是她再也忍不住,坐在炕沿上放声大哭,埋怨姥爷这是给自己寻的什么“好”人家啊,竟艰难到这种地步!虽是如此说,母亲还是带着姥爷全家省出来的一点粮食,在天亮前赶回了婆家。
父亲每逢假期结束回天津,母亲总要力所能及地给他带些吃的。所谓吃的,除了临走前蒸的干粮,其余一般是少许干地瓜片儿和豆粒之类。我们家有一个多层纸糊成的半球形小“斗”儿,大约有半个足球大小,我小时候也见过。听母亲说,她把平日里省下的地瓜片儿、地里捡来的豆粒攒起来,半年时间往往能攒上多半小斗儿,到父亲离家时,就在锅里焙熟了,作为零食带上。为了支撑这个家,母亲付出了太多太多。记得直到我小时候,母亲每年拔的青草都能晒出一两千斤干草,交到生产队上换工分。
河北大学(1964)
至于父亲的书费和生活费,基本就靠变买东西了。自我记事起,家里的大立橱门上就只点缀着几个小洞儿,门上的铜锁早就卖掉换钱了。父亲说过,他曾扛着家里的一把紫檀木椅子,到供销社卖了20块钱,这在那时已然是“巨资”。还有家里养的猪,晒的干枣,换了钱除去给祖父和奶奶、孩子看病,就都充了父亲上学的花销。最难的时候,连家里倒塌多年的西厅门地基砖,都被挖出来卖掉。那种艰难,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而父亲的大学生活,也同样是令人难以想象地煎熬着。他多次给我们讲过听起来“新鲜”,却又着实让人感慨的大学往事。
有段时间,学生们都吃一种“双蒸饭”。所谓双蒸饭,就是将米饭蒸熟后,加入一倍的水再蒸。用这种方法,一斤大米可蒸出五斤饭,与普通蒸饭相比,米饭增加近一倍的重量。说直白点儿,双蒸饭的诀窍就是加水不加米,把米粒膨胀到最大。米饭重量增加了,但实质还是那些,这只不过是糊弄胃罢了。后来“双蒸饭”也不够,就吃小球藻。我查了一下,现在网上有把它作为保健品售卖的。而当年,它最初是一种猪饲料,后来才被作为粮食的替代品推广。再后来,大家就只有吃糠了。
关于吃糠,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讲的窗钩的故事。
在他们宿舍厕所的窗台上,日常总放着一根窗户挂钩,以前的木窗上都有这种铁制小构件。然而它竟然是同学们的一件公共用具——“掏粪”钩!
原来,学校因粮食匮乏,只能搀糠做饭。糠是谷物外面的硬壳,平时喂猪都不受待见,更别提人吃了。吃这东西,最大的“功效”就是大便硬结。当同学们如厕困难时,窗钩就被派上了用场。这是个让人难以启齿的话题,但它在那时却是真实的存在。
还有一件事,是学校为了应对饥荒,要求学生在秋天上街捡树叶,囤积起来以备救荒,至于后来怎么吃的,父亲说不记得了,也许根本就没法做来吃吧。这应该是那时的人们,因“饥”而“慌”的一种表现。
青年时代的父亲
我不知道,父亲的胃究竟曾容纳过多少稀奇古怪的“食物”。但我知道,他从此落下胃病,并持续到以后若干年,父亲因此曾一度瘦成皮包骨。我见过一张他七十年代初身形瘦弱的照片,据说那时他以为自己要“完”了,所以拍了“遗照”留念。还有他的高血压,也许就是像他说过的,大学时因为食物难以下咽,每每多加盐才能吃下去,由此落下了病根。据他说,当时学校的盐晒在露天地,可以随便吃。
一九六五年,父亲终于大学毕业。他先是到宁夏吴忠县实习,随后分配到第一机械部仪表科学研究院,其间曾在长春光机研究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转到山东省机械工业设计院和山东省机械工业厅,并最终落户济南。出身农村的他,对在何处工作从无挑剔。据说他还曾要申请去西藏——母亲说,幸亏父亲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否则我们现在也许要生活在西藏了。而那又会是一番什么情景呢?
今天,所有这些都已成为了历史。二〇一六年,父亲去世,享年75岁。
他曾历经磨难,尽尝辛苦,也曾意气风发,不负年华。也许在世人的眼里,他身材高大,且风度宛然;他博识多学,兼工作严谨;他卓尔不凡,又平易近人。而于我,他则永远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慈爱的父亲,一个家人心里坚实的依靠,一个让我们永远怀念的亲人。
2018年11月,作者诗文集《青的守望》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本书为作者自选诗歌、散文集,分为《寂寞思索》 《青春回看》 《尝试成熟》 《且吟且忆》四部分,计28万字。全书收录原创诗歌319首,散文及短篇小说64篇,为自1990-2017年间,作者创作作品的精选。
《青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