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的爱恨
1
邱秋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外站了许久，刀口隐隐泛痛。
有认识她的护士路过，好心提醒她：“你赶紧回病房吧，先顾好自己，你在这站一天也见不到宝宝的。”
邱秋眼泪汪汪地捂着肚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跟护士说：“我刚才好像听见我女儿在哭呢。我没事儿，再待会儿就回去。”
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外，类似情境天天都有，护士早习以为常，没再深劝，匆匆离开。邱秋慢慢挪到边儿上，靠着墙站好。旁边一个面目憔悴的大姨凑过来，哑着声音问：“你宝宝在里面啊？”
邱秋点点头：“28周早产儿。”
大姨叹气：“我孙子在里面住了一个多月，我天天都过来守一会儿。”说到这儿，她放低声音，“你看旁边那几个人，也都是老面孔了。唉，这里面住的是咱们的崽崽吗？不是，那是咱们的命！”
邱秋别过头去，抹掉脸上的泪。
这大姨说的没错，她守的不仅是她的孩子，更是她的命。她刚刚能下床走动，就忍不住摸到这里来，迫不及待地想离她的宝宝近一点。她虽然看不到宝宝，但她的耳朵里似乎灌满了宝宝的哭声。她的心被揪着，第一次体会到歇斯底里的撕扯有多痛。
站得久了有些乏累，邱秋慢慢半蹲下来，这时，一双布鞋进入她的视线。
是她婆婆，婆婆说：“秋儿，你赶紧回去吧，回去喝点汤，热乎的。”
邱秋抬头对上婆婆那张干瘦的脸：“妈，我没胃口。”
婆婆说：“我把油花儿撇得干干净净，你快回去喝。你还在月子里，养不好会落病，要是让南北知道了，又要埋怨我。再说，你身子养不好，以后怎么照顾多福啊？”
多福是全家人给宝宝取的名字，宝宝生下来就被送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这是他们当时唯一能送给宝宝的，一个寄托了全家祈愿的好名字。
婆婆叹息着将邱秋扶起来，拉着她往回走：“你快回去喝汤，我在这守着。”
邱秋看着婆婆灰扑扑的脸，心有不忍：“不用了，妈，咱们一起回去吧。”
婆婆将邱秋扶回产科病房安顿好，转身去保温桶里盛汤，捧给邱秋的时候双手微微颤抖，邱秋赶紧接住，说：“妈，你也喝点，我自己喝不完。”
婆婆却问：“你尝尝味道看好不好喝？我刚才在外面听她们讲什么五红汤补血，等我回去也给你熬一壶。你想吃什么，一定要跟我说。”
邱秋埋头喝汤，实在不忍心直面婆婆那满眼的愧疚和语气里的讨好。
邱秋从来没怪过她，真的。
2
孩子早产就是个意外。
那天，她和公司请了一天假去医院产检，宋南北工作忙，她和往常一样由婆婆陪同。
医院离她家很近，她和婆婆早起溜溜达达去挂号排队，一切都很顺利。从医院回来时，她们路过经常光顾的新新副食超市，婆婆看到有特价鸡蛋，排队的人也不是很多，就想去买点儿。
她俩以往产检路过新新超市时，都会顺便买点水果菜肉，所以这次邱秋也没在意，自己找个安全地方等着，让婆婆去排队。
结果，她只是站累了活动活动腿脚，竟然就滑倒了。她至今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只记得肚子很痛，随即陷入昏迷。
邱秋醒来时便躺在病房里，宋南北和婆婆正在低声争吵。宋南北说：“我说过多少回，别扎堆儿别贪那些小便宜，你偏不听！一斤鸡蛋省五毛钱，限购两斤，你一共就能省一块钱。就为了这一块钱，邱秋早产了！”
婆婆哭声压抑：“我也不知道她会摔倒啊！每次我俩从医院回来，都去那家店买点什么随手拎回来，从没出过事啊。”
“你不买那破鸡蛋，你们就不会在那儿停下来，不在那儿停下来，邱秋就不会摔倒！她是孕妇，随时都会有状况，不然为啥得有人陪着呢，啊？！就为了省那一块钱，我女儿不到7个月就出生了，她多可怜！妈你知道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一天多少钱吗？”
婆婆发出一声呜咽，没再说话。
邱秋轻轻咳了一声，那母子俩才发现邱秋清醒，赶紧凑过来。邱秋紧张地看着宋南北，眼泪淌了满脸，问道：“宝宝呢？宝宝怎么样？”
宋南北眼圈发红：“在NICU，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太小了，还有一点感染。”
邱秋闻言心如刀绞。
宋南北又安慰道：“不过你别担心，宝宝肯定没事，你忘了之前有一对比她还小的双胎早产宝宝，现在都出院了，活蹦乱跳的。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养好自己的身体。”
邱秋忍着悲痛点头：“我知道。南北，你别怪妈，这就是意外，要怪就怪我没站稳当。”
话虽这样说，但笼在一家人心头上的阴影挥之不散，婆婆尤其难过。
3
邱秋喝完汤正打算休息，医生通知约谈家属，邱秋心惊胆战地打电话让宋南北赶快来医院。主治医生说了许多专业术语，邱秋多数听不懂，她只知道，多福的情况不太好。
全家人本就情绪低落，这次约谈让他们彻底崩溃。宋南北一米八的糙汉，回病房后直接蹲在墙角，抱头哭得呜呜响。待情绪稍稍稳定后，他起身说：“医院刚通知续费，现在家里没多少钱，我决定去中介把房子挂急售，砸锅卖铁也得救多福！”
婆婆问道：“那是特意给多福换的学区房，你卖了以后再也买不起。”
宋南北吼道：“那我怎么办？我得救我女儿啊！我女儿救不活，我要学区房有屁用？”宋南北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老大。
婆婆被他这态度彻底伤到，大口呼吸，气得好半天没说出话，过了许久，痛喝道：“我真是受够了！都是我的错！都怪我！那你呢？宋南北，邱秋摔倒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她是你老婆，她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你陪她去过几次医院？你就知道怪我！我不难过吗？我恨不得去替她们受这份罪！你看看你的样子，这几天你明里暗里呲哒我，我是千古罪人，我没用，行了吧？你是不是要逼死你妈啊？”
宋南北口气软了下来：“你问我在哪？我在公司啊！我得上班挣钱啊！我请一天假扣两百！”
婆婆点头：“你也不是不能请假，你就是心疼那两百块钱。那这么说，你和我都一样。和多福比，你省的两百和我省的一块有什么区别？”
邱秋听他们吵成这样，心里堵得没缝儿。对于他们这个普通家庭来说，多福早产就像一记重锤砸下来，把这个小家砸得摇摇欲坠，身处其中的人理智全无。
那些伤人的话邱秋不想再听下去，打断道：“行了，都别说了，谁也别怪，没人是故意的，就是那么凑巧。省一块钱没有错，不舍得扣掉两百块工资也没有错，如果我没早产，这些不都是人之常情吗？我怀孕了，不代表平常日子就过不得，也不代表所有人都得围着我转。”
婆婆和宋南北听了邱秋的话，理智稍稍回笼，宋南北搓了把脸，说：“家里置换完学区房，真的没剩多少钱。医生说多福如果转好，可能要在重症监护室住上两三个月，就算有医保，也需要准备很多钱。”
婆婆吸吸鼻子，放下对宋南北的怨怼，说道：“那就卖我那套房子吧。虽然它又小又破，不值钱，但卖个二三十万还是可以的。以后你们用我带孩子，我就去你们家打地铺，要是你们不用我，我就去住养老院，或者再租个房。给多福准备的学区房坚决不能卖，卖了就真的再也买不起了。没到那一步，还是卖我的房子吧。”
病房里陷入沉寂，没人说话，谁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宋南北无声地站了一会儿，仰头望着天花板，最后叹了口气，鼻音浓重地说：“妈，那就卖你房子吧，以后你住我家，我打地铺。如果还不够，那我再卖学区房。”
情况紧急，宋南北等不及买家，直接将婆婆的老房子低价卖给中介，总价28万，因为手续问题，暂时拿到14万。
救命钱到账没多久，医生就下了一道病危通知。全家人疯了一样，全部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邱秋与宋南北互相依靠，而婆婆一直跪在不远处，不知央求哪路神仙。
小多福什么都不知道。她还那么小，因为肺部感染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躺在温暖的保温箱里，她感受不到死神与家人正在搏杀，她的爸爸妈妈和奶奶正在拼劲全力，想把她拉扯回来。
幸而结果是好的，在医护的全力救治下，小多福转危为安。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全家人都是瘫软的，像失去的全世界又重新找了回来，过往的痛苦与恐惧都变得无足轻重。只要多福还活着，只要她好好的，再尖锐的矛盾都可化解，再困苦的生活都充满了希望。
挺过难关后，多福一天天强壮起来。虽然还不能离开重症监护室，但全家人都知道，那一天会越来越近。
4
八十天后，多福终于达到出监标准。妈妈邱秋、爸爸宋南北还有奶奶，终于可以将馨香绵软的她抱进怀里。
那一刻，一家人完完整整，他们的心，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在此期间发生的争吵、怨怼、不满、指责，统统被翻了过去，无人再计较谁曾伤害过谁，因为多福平安健康，一切裂痕都可修复，一切误解都可原谅。
婆婆的卖房款解了燃眉之急，多福住重症八十天，除保险部分自费花掉十二万。
出院那天，一家人难得露出笑脸。婆婆和邱秋坐在后座逗着多福，宋南北在前面开车，一路无话。
到家时，宋南北忽然说了句：“妈，对不起。当时情绪不好，口不择言，让你伤心了。邱秋，我也对不起你，对不起多福，没能好好照顾你们，让你们受了那么多苦。”
邱秋转头盯着多福肉乎乎的小脸，问：“小多福，爸爸跟你说对不起，你说没关系好不好呀？”
多福咿咿呀呀说着婴言婴语，甜甜地笑了一下。
多福很爱笑，护士说过很多次，新生婴儿的笑是无意识的，但邱秋还是相信，她是因为感受到了家人的爱，才会笑的。
婆婆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念叨：“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本来就是便宜鸡蛋惹得祸。”
宋南北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追根问底，都是我的错。”
邱秋打断他们：“都行了啊，谁都没有错，这就是咱们家该历的一道劫，以后的日子肯定多福，你说对不对呀，小多福？”
怀里的小宝宝张着小嘴巴，美滋滋地吐出一个小泡泡。
一切向好的感觉真好。
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邱秋一度觉得，她的家随时都会垮塌。但最终这个家好好的，没有七零八散，三个大人甚至抱得更紧。
这一切不仅仅是因为多福，更多是因为不管他们心里有多少怨怼，如何用刻薄的言语向对方捅刀子，他们共同的目标都没变。那就是让多福活下来，抚养她好好长大。
邱秋甚至能够想象，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和宋南北还有婆婆，会慢慢忘记自己，倾注余生大半心血在多福的身上。
因为成为一个妈妈，忽略失去的自由；因为成为一个爸爸，无视奔波的劳苦；因为成为一个奶奶，甘心发挥余热。
这样的家，哪怕吵翻了天，仍然有救，因为他们始终心向一处，他们注定携手同行，注定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