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赵奔富扶贫记【索金书】 / 四六文摘

扶贫表彰会上，人高马大的赵奔富与儿子赵福康同台领奖，这事儿有个说道。

奔富今年六十五岁。早年玩大车跑运输，白手起家，挣到第一桶金后开汽修厂连锁，在县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最让他舒心的是，前年把大学毕业的儿子从一家外资企业拽回来考上了公务员。老赵家从此摆脱了平头百姓的纠结！

孩子要去扶贫，干好了可以提个副科。孩子去的那个村子，路边埋着他的一段心事。

——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秋天刚刚下了一阵暴雨，田里庄稼湿漉漉映照着雨后夕阳，驾驶室里闷热难耐。他拉了一车煤，颠簸在太行东麓丘陵间失修的柏油路上。走上那个叫付家炉的村边陡坡，天已经完全黑了。车灯前影影绰绰放了几根树枝。他踩住刹车，挂了手刹，下车清理。

“奶奶的，这树谁敢动！”路边忽然冒出三个黑影，手里掂着棍棒。

“兄弟，都是道上混的，行个方便吧？”他知道遇到劫路的了，说着掏烟递了过去。

“方便？老子喝酒钱都没有，给谁行个方便？”前面大个子把他递烟的手挡了回去。

“今天多拉了半吨，钱真的就没有剩下。”是哀求，也是实话。

“逼老子们动手啊？”说着，三个人围了过来，拳脚齐上，要强行搜身。他当时二十多岁，浑身力气，与他们搏斗中，虽然头上、胸前挨了几个老拳，热辣辣的疼痛。三个人短时间倒也没有捞到多大的便宜。

“灭了狗日的！”这时候一个人高声吼了一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大的棍子朝他抡来……斜刺里又一个人影飞了过来，“哎呀”哀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他与原来的三个人短时间愣住。

“杀人了。撤！”不知谁叫了一句，三个人兔子一样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

他来不及多想，飞返身上车。开灯、挂档、发动了机器急急忙忙开走了——心里暗暗奇怪，三个货怎么连自己的同伴都不顾？

车子跑出五里多地，他停下车，打开驾驶室的灯光，发现自己腮帮子肿了老高，嘴里淌着血，两个腮牙活脱脱要掉了下来。心里忽然冒出：那个人是不是他们一伙儿的。

那时候没有手机，对这种司空见惯的事，他也懒得报案。丢失了两个牙齿，成为了一桩永久的心结。

孩子驻村扶贫一个星期后回来了。在父子两人一桌一酒两个菜的客厅里，孩子说他包的那个村就是付家炉，除了负责全村水电路先期整修外，还包了一个贫困户。

他压根就不相信现在的社会还有勤劳不能致富的人，过得不好全都是因为懒。比如当初的自己，还不是靠十万贷款十万借款，从穷堆里一步一步爬了起来。

儿子说了他分包贫困户的状况：一个六十八岁的奶奶，领着两个十来岁的孙子孙女；丈夫三十二年前从煤窑下班回来，在村口莫名其妙挨了一棍子，回来后第二天死了；儿子五年前下煤窑被砸死，媳妇拿了一半抚恤金改嫁；奶奶常年拖着个病身子，在五间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坚强地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前年，政府给买的一只羊，怀着羊羔又在汽路上被碾死，开车人连死羊都拉跑了。

“你没有问他丈夫是因为什么被打死的？”赵奔富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问了。那是个秋天的傍晚，他丈夫从煤矿下班后骑车回家，到村口看见三个人围着一个开卡车的司机在打架。他知道又是邻村的小混混儿在拦路抢劫，就跑过去劝架，不成想挨了一记闷棍。回到家还好好的，第二天傍明说头疼，挨到天亮，叫了人往医院送，半路上就死了。”

“他家就没有报案？”他打破沙锅问到底。

“报了。那时候这种事经常发生，派出所天天忙着给煤窑主和有钱人喝酒，谁认真管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啊。就简单问了个情况了事了。”

他又问了许许多多这家人的生活细节，包括儿子死后老太太搂着两个年幼的孙子孙女哭得几次昏厥的情景……

这一晚，他失眠了。

他拼接完整了三十二年悬在心底的那个故事。

他想到了自己十二岁那年送父亲下葬的场面：黑压压的家乡父老兄弟姐妹，看着孤凄的母子失声啜泣；夕阳下，他穿戴着宽大的孝袍孝帽，被初春料峭寒风吹得哗啦啦直响；当飞扬的尘土撒向父亲黑色冰冷的棺材时，他嘶哑着高声哭喊“爹呀——脸朝西！爹呀——拿上你的打狗饼！爹呀——遇到恶鬼花俩钱！”泣血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回荡，淹没了村子的屋顶，震颤了秃秃的树枝，沉默的人群忽然“哇”的一声哭成一团。

相比于其他人，他更懂得农村低矮的瓦舍里，大樑被掀翻后的艰辛与凄凉。他想到了自己跑车时候，那些死在他车轮下的小猫小狗们绝望哀怨的目光。他甚至想到了他几十年打拼路上，每一个动了小心思，损人利己的一些具体细节。比如，买通看场子的，多拉了一车煤没有过磅交钱；给过磅员塞钱，一车焦煤两次称，白赚了一车的钱……当然，这只是顺势偶然为之。就整体致富而言，他还是经得起推敲的。

他算了一笔账，假如那个替他挨棍子的姓付老兄还活着，应该能挣到多少钱？假如那时候死的是自己，这个家该是什么光景……

第二天，他把孩子、老婆、儿媳、孙子叫到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说了自己夜里想到的一切；决定取出家里一半存款（一笔不小的数额），当天给孩子一起，去了付家炉村扶贫的路上。

202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