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莘农】不能把祖宗留下的东西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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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学深厚,300块大洋拜入名医门下

程莘农老先生年逾八旬,虽步履有些蹒跚,但整个人仍显得清瘦而矍铄,颌下一缕白髯更透出几分倔强。“我只用针灸,不开药方。”说这话时程莘农已经是以一根银针立世的针灸界泰斗。

而时光倒退到七十年前,初拜入医家大门的他可是根本看不起针灸——也难怪,自古开方大夫对针灸的看法便是如此。

祖籍安徽绩溪的程莘农1921年出生于江苏淮阴,程家自民末清初至程莘农父亲那一辈儿共出了27个秀才,是名副其实的书香人家。程莘农从小随父习文写字,诵读四书五经。

但到11岁时,父亲突然改为教他读医书,如此转变父亲自有他的道理:一来世道太乱,“穷医可以养三口”;二来自己年岁大了,儿子在家门口将来有人送终。有鉴于此,从11岁起程莘农就捧起了《地道药材歌》、《临症方剂谣》、《医学三字经》等中医要诀、医学著作随父亲诵读。相对于四书五经,年幼的程莘农反倒觉得医学书更有趣味更容易学,因此读得兴味盎然。

16岁时,父亲欲将程莘农送入当地名医温病大师陆慕韩门下学习。不料陆慕韩因之前三个徒弟均早夭而无意再收弟子,关门谢客。程父于是辗转找到与陆家相熟的一位老和尚相托此事。老和尚从陆家回来后带回的消息是:陆慕韩表示,如果再收徒弟,不但要收昂贵学费,而且还要另收40块大洋拜师费,若觉得无法接受就不要提此事。

面对这种态度,程父表示只要能拜师学医一切照办。就这样在陆慕韩本无意收徒的情况下,程莘农依然辗转拜入其门下。虽然为此破费了家里几百块大洋,但程莘农也真是给老父亲争气,入门不久即得到老师的器重。每每出诊,陆慕韩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愿意带,却总是带着程莘农一起去——因为这个弟子不但头脑聪明,而且脚底勤快跑得也快。在出诊过程中陆慕韩诊断过病人病情后口述方子,由程莘农在一旁写下。一般情况下他并不写下药量,而是要徒弟自己写,写对了,师傅就点头期许,如果写得不对,便会给他指出来,让他自行修正。如此风风雨雨跟随师傅学了三年半后,赶上抗战爆发,程莘农随师傅一家跑到乡下避难,不想陆慕韩奔波劳碌竟然在他乡患病仙逝。

料理完师傅后事后,程莘农只得回到家里。此时他虽然年方二十,但因是名医陆慕韩弟子,所以陆续有人来找他医病。又因为医术尚精,渐渐在当地有了名气,求医者开始络绎不绝,自此便开始了行医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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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入行,从服从分配到迷上针灸

已经在中医温病学方面颇有名气的程莘农后来转而专攻针灸,说来纯属偶然。1954年,正在当地公署医院工作的程莘农听说江苏省中医学校(南京中医药大学前身)要招收一批进修学生。虽然每个县只有一个名额,江苏全省仅招收60人,但他还是决定去报考。由于当时考期已过,学校便将考卷寄到专区卫生科由科长亲自监考,结果他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

入学后,学校分配他为班里的学习组长,中医功底扎实但从没在学校系统学习过的程莘农进步非常快,到第二学期,学校选了30多个已有中医实践经验的同学参加编写中医教材和讲义,程莘农有幸被选中为针灸学讲义编写组组长。

本来是高兴事,但令程莘农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被分到了针灸教研组。刚开始时他有点想不通,自己是学中医的,历来开方抓药为人医病,对针灸虽有所知但终是一知半解,如何编讲义?他找到负责此事的孙晏如老师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孙老师说,你给我两个小时,我给你讲药方和针灸的相通之处,我相信两小时后你不会再说自己不懂针灸。果然,两小时后程莘农心服口服地离开孙老师的宿舍,自此努力钻研针灸学。

学习针灸,熟悉经络、穴位是第一要务,负责老师首先要求他在两个星期内背会所有的经络和361个穴位。这对当时已是三十多岁的程莘农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背了前边忘后边,很是犯难。怎么办?

一天他正苦思冥想时,一位老师哼着京剧唱腔急匆匆从他面前走过,程莘农立刻茅塞顿开——京剧一出戏那么长,演员却从来不会在台上忘了唱词,就是因为那是唱出来的。于是程莘农也学京剧唱腔,把难背的经络穴位名称编成了一段流水板,此招果然非常灵验,原本拗口的众多穴位名很快便在反复哼唱中记熟了。

毕业后程莘农留在南京中医学校当教师,并当了针灸学科教研组组长,负责对针灸医生的培训。很自然地,他便把自创的京剧唱腔穴位歌谣也带到了教学中——在带领学生下乡实践过程中,那些实习医生一边帮病人诊病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咒语”,让病人觉得还挺神秘。

回忆起当年初涉针灸领域的情景,程莘农老先生很是感慨:“我从医几十年,从不敢说大话。只要我不如别人的,就直接向别人请教,我自己有什么好经验,也肯定尽量都教给学生们。”正是在多年的临床和教学实践过程中,程莘农从排斥到认识并最终深深地迷上了针灸学。

1957年,程莘农被调到北京中医学院。“文革”时中医学院与中医研究院合并,他被调整到针灸研究室、针灸教研室任主任医师、教授等职。从医几十载,程莘农积累了丰富的临床、教学及科研工作经验。早在20世纪60年代他便与同行们协作完成“体表循环行81例研究”,成为我国早期经络研究的佳作之一。改革开放后,他多次主持国家级、部级科研课题,其中“循环感传和可见经络现象的研究”获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科技进步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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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神入化,“程式三才”医患者无数

针灸的出现可以追溯到构木为巢、以穴为居的远古时期,最早的古猿人已经知道用石块叩击身体。到了新石器时代,人们以石、骨为针,后来又有了用铜铁做的金属针,至到今天发展为不锈钢针,这一演变过程,充分说明针灸是祖国中医的起源。

提起针灸,程莘农老先生有说不完的话:“针灸既能寒也能热,既能补也能泻,很多病都可以采用针灸治愈。除了我们知道的腰酸腿疼外,一些内脏病症也可以扎针,甚至像中风、脑出血这样的危重病也行!”

不过程老讲话非常客观——针灸神奇,但却也并非万能,“万病一针”的观点是错误的。他坚持针灸科的医生就应该以针灸为主,因为用药和用针都是在中医理论的指导下,穴位与中药的作用有异曲同工之妙。针灸取穴是“以证为凭、以精为准、以适为度、以效为信”。所以取穴多少,应当以“大、小、缓、急、奇、偶、复”为原则。

程老持针强调“手如握虎,伏如横弓”,运针讲究指实腕虚,气随人意。而集其几十年经验潜心研究而成的“程式三才”法则更是简巧利索,气至速达,出神入化。

1976年,程莘农刚刚恢复工作不久,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患者让他应接不暇。平均每天要诊治四五十人次,有时一天达到七八十人次。因为治愈的病人太多,多少次诊室里的千恩万谢程老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至今忘不了他们送医下乡时的一个特殊病例——三天时间治愈了一个得了奇怪摇头症的小女孩。

“这件事发生在山西稷山县,那时我们到农村去看病都要吃派饭,三毛钱、一斤粮票,今天在这家吃,明天就到那家去吃。我到有一户人家去吃派饭时,看到这家女主人擀面条好像擀得心不在焉,我就问你有什么困难事吧?她说我心焦啊,我女儿一天到晚的老摇头,女孩子老摇头太不像话了,治也治不好。我也觉得很奇怪,就说我给她扎扎看吧,当天就扎了两针:头上一针,后头一针。扎完我说你坐一会儿,我吃过饭再给你起针,等把面条吃完后我给她把针起掉就走了。第二天我到下一家吃饭去,看见小姑娘正和她妈妈在这家等着我。她妈妈特别高兴,说昨天扎过了头就没摇。就这样一共扎了三次,这个小孩的摇头病就彻底好了。”

另一位令程莘农印象深刻的病人是一位印度妇女——这位拥有三家医院的病人被三叉神经痛整整折磨了17年,自家医院的西医专家用了很多方法治疗均没有效果。她听印度大使讲了程老针灸的神奇后,不远万里跑到中国来求治。

程莘农在仔细询问了病情后,决定分两个疗程给她治,第一个疗程扎10天,休息两天后,再继续扎10天。就这样,这位印度妇女就住到印度大使馆每天坚持来扎针,短短20天后,折磨她17年之久的病痛奇迹般地痊愈了,而且此后再没有复发。这位病人觉得中国的中医针灸简直是神奇无比,当即表示一定找机会请程老到印度去,给她医院的医生搞搞培训,让他们也见识一下神奇的中国医术。两年后她果然邀请程老和他的学生赴印度讲学,让她自家医院的医生们也领略到了针灸的神奇。

提起行医几十年来遇到的特殊病例,程老先生显得特别有精神:各种各样的病人都有,下乡时能遇到,在诊室里也经常遇到。有的三针两针就扎好了,也有的治疗时间比较长,我扎的最长的一个病人扎了三年,是个男病人,本来已经瘫痪在床,后来慢慢能走了,最后自己下楼回的家。无论治疗时间长短,只要最后病人痊愈了,程老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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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争朝夕,誓把失去的时光夺回

“'文革’时我有整整6年时间被剥夺看病权利,我要把丢掉的时间夺回来!”说这话时,程老把眼睛瞪得大大地直视前方,仿佛被无端夺去的6年时间就摆在眼前。

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脾气耿直的程莘农在“文革”时期被劳动下放长达6年半,所以“文革”结束后他决心要把这丢失的6年损失夺回来。

为了和时间赛跑,程莘农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提前上班——每天早上6点就来到诊室,不论天气好坏,天天如此。为了充分利用时间,他把诊室的17张病床都充分利用上,常常是这个床上的病人正在行针,他又开始给下一个病人施针,每天上午他都要看四十多个病人,多的时候甚至要看七十多人。除了主动拉长门诊时间,其他时间他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每天的作息表是这样的:上午是雷打不动地出门诊。下午开会、教学、会客。中午如果没有其他干扰就抓紧时间浏览《参考消息》。晚上回到家后如果没有病人找,就看看《北京新闻》和《新闻联播》,9点以后客人病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是程老看书或者审稿、改稿、著书立说的时间。每天晚上他都要忙到12点以后才能睡下,有时甚至更晚。如此陀螺般的作息规律,程莘农老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

由于年事已高,从去年起老人不再出门诊,但是每天早起到诊室转一圈儿的习惯仍然保持——几十年了,已经形成惯性,一时还真无法停下来。现在程老仍然每天静静地坐在诊室里看学生们诊病,仿佛只有坐在诊室里,心里才踏实。

程莘农一生著作颇多,其中《中国针灸学》不仅是中国学生的教材,还成为美国针灸医生的资格考试蓝本。二十几年来,他教的洋学生也已经遍及一百多个国家达数千人。在老人的记忆里,给他印象最深的学生是位苏联学生。

二十多年过去,提起当年事,程莘农依然记忆如新——他叫卡强,是个特别机灵懂事的小伙子,到我这里学了一年,不但勤奋学习,还知道按中国的规矩来去都向老师汇报一下。后来他回国后把针灸在他们国内普及得很好,现在已经是俄罗斯针灸学会的主席了,每年都给我寄贺年卡。

针灸是我国的国粹,程莘农当然很乐于尽自己之力将其传播向世界各地,但对于中医针灸前景,程老仍不无忧虑。近一二十年,我国对中医的重视程度不高,中医学术研究上的投入也是少得可怜,有些地方还出现了中医西医化的现象。对于一生钟爱针灸事业的程莘农老人而言,面对如此现状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所以当提及有些医院针灸科甚至被并入理疗科这一怪现象时,85岁高龄的老人家甚至大光其火激动得拍了桌子——把针灸科并入理疗科算什么?!实现中医现代化要有一个过程,现在有的单位不是现代化,而是西医化了!

尽管年事已高,但多年来只要有机会程老先生从来没有停止过呼吁:不能把祖宗留下的东西丢掉!在中医界他为针灸呼吁,在医学界他为中医呼吁,他希望人们能够重新重视中医,重视针灸,重视我们的国粹。

弹指间70年过去,程莘农从最初看不起针灸到深深迷恋上这一行,与其结下了难解之缘。不仅老先生自己一辈子致力于发展中医针灸事业,而且还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他的后辈——现在,他的儿子程红峰和孙子程凯也都立足于中医针灸领域。

程莘农6岁即随父亲练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解放前曾与徐悲鸿、张大千等同在一个画会。现在他不但身兼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针灸学会高级顾问、中国针灸学会联合会副会长等职,还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闲来写上几笔,是程老最大的消遣。老人有一枚非常珍爱的图章“一医流耳”。每有得意之作,他都会珍重地用上这枚图章——虽然出身书香门第,但很明显老人此时最引以为豪的,是自己的医者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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