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培恒:《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后记
蒋(天枢)先生所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的增订本就要出版了。出版社要我写一篇《后记》,以增加读者对蒋先生的理解,同时说明一些有关的具体问题。这在我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记得蒋先生在一九七九年为《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所写的《题识》中说:“余欲纂'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已数年,悠忽蹉跎,今乃得从事辑录,距先生逝世已将十周年,余亦老矣。”现在,距离蒋先生的逝世也已将近十周年,而我也已经老了。但是,一九五六年秋天我第一次到蒋先生家里去的事情却仍历历在目。
我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只听过蒋先生的课两三个星期;因与一门必修课时间冲突,刚听了开头便不得不放弃了。所以与先生没有个别接触的机会。一九五六年秋天我开始担任中文系助教。当时系里为每个助教都确定了一个进修方向和指定一位导师。我的导师就是蒋先生,进修方向则是先秦、两汉文学。我第一次去先生家,是谈我的进修计划。我认为光学先秦、两汉文学是学不好的,想先用五年时间把从《诗经》、《楚辞》直到《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名著研读一遍,再回过头来系统钻研先秦、两汉文学。我自己觉得这已算得踏实了,但先生听了我的打算却久久不语,然后很严肃地说:“你这样学法,一辈子都学不出东西来。”接着谆谆的教导我:研究古代文学必须有历史和语言文字方面的基础,并具备目录、版本、校勘学方面的知识。所以,先生为我制定的前三年计划是:第一年读《说文》段注和《通鉴》,第二年读《尔雅注疏》,校点《史记》,第三年读《尔雅义疏》,校点《汉书》;同时,泛览目录、版本、校勘学方面的书,从《书林清话》直到《汉书·艺文志》。先生并要我在读上述语言文字和历史方面的书时必须做笔记,但不是复述书中内容,而是谈自己的心得。笔记要按时交给先生检查。最后,先生说:“你在去年受了些委屈,但不要背包袱。好好地读书!”——这是指我在一九五五年被牵入胡风案件开除党籍的事。
先生对一个素无交往的青年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话就是这样。在这里所显示出来的,不仅是对人的负责和对学术的负责,而且,结合那个特定的背景,这也反映了先生的正直和无畏。
我常常为自己没有好好做学问、辜负了先生的期望而惭愧,但我也深切体会到,如果没有先生的这种严格而高度科学性的指导,我是跨不进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门槛的。然而,这在先生却是承担着风险的。我后来知道:先生的这种指导方式被认为是“少、慢、差、费”的方式,属于“封、资、修”的范畴,在“文革”期间还曾被迫做过检讨。幸而先生没有历史问题,否则日子会更不好过。
先生对青年的要求虽然很严,同时又爱护备至。这里举两件事。
大概是一九五八年,先生有一次忽然对我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约我点《诗义会通》,你跟我一起点吧。”我当然遵从。但先生只要我做了两件事:一是到学校图书馆去借了一部《诗义会通》;二是在先生点完后我从头到底读了一遍。过了几个月,先生把我找去,交给我一张出版社开的三百二十元的支票,并告诉我:“《诗义会通》的稿费来了。你取出来后,自己先到书店去买部书。我已经代你到书店去看过,局刻本《二十四史》和缩印本《四部丛刊》都不错,价钱也合适,你随自己喜欢买一部。多下来的钱给我好了。”我到书店一看,《二十四史》是一百八十元,《四库丛刊》缩印本是二百五十元。于是我懂得了,先生知道我穷,无力买这样的大书;如果买了送我,又怕我心里不安,所以用了合作点书的名义,让我不致太为难。其实,先生自己在经济上并不宽裕,因为不愿曲学阿世,五、六十年代只发表了两篇考证文章和校点了这部《诗义会通》,稿费收入之少可以想见;但《诗义会通》的稿费的大部分却都给我买书用去了。
又有一次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现在的青年大概已难于体会饥饿感的可怕和食肉的可贵,但当时经历过的人们确实很难忘怀的。一天傍晚,先生忽然来到了我家,那时我住在市区的一条陋巷里,路既难走,楼梯又陡而暗,也不知先生是怎么找来的。来了以后,就让我一起到政协的文化俱乐部去吃饭,吃完饭又送了我二斤肉票。——当时的肉类是定量配给的,每月每人只有很少的一点;一般饭店里不但没有荤菜,连素菜也很少。但后来对十四级以上的干部和三级以上的教授给予照顾,每月多供应三斤猪肉和发给文化俱乐部的十张餐券,每张餐券可供一人吃饭一次,有荤菜。先生来找我时,这种照顾制度刚实行。后来也常给我一些肉票。而当时先生全家四口,自己的生活极其艰苦。
我想,先生这样对待我,恐怕并不仅仅是基于个人感情。我在五五年卷入胡风案件以后,生恐再出点事情连累别人,就尽量不与人交往。对先生同样如此。在五、六十年代,我很少到先生家去;去的时候,也是谈完正事,稍坐就走。所以,我认为先生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出于对学生的责任感。这跟鲁迅在《藤野先生》中所记藤野先生对作为学生的鲁迅的关心、爱护有其相似之处:“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大而言之,是为学术”。而且,我觉得蒋先生在五、六十年代以及七、八十年代为陈寅恪先生的著作所做的大量工作(参见陈正宏《蒋天枢先生与<陈寅恪文集>》,载《中国典籍与文化》一九九六年第一期),同样为了中国,为了学术。自然,蒋先生对陈先生十分敬仰,但这种敬仰首先不是由于陈先生是自己的老师,而是由于作为自己老师的陈先生是一位坚持独立人格的、忠于学术的、从而也才是真正忠于自己民族的杰出学者。
《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所力图展示的,也就是这样一位杰出学者的风貌。所以,蒋先生是将此书的编著作为一项十分严肃的工作来对待的。在一九八一年初版刊行以后,先生仍在不懈地从事订补,直到病发逝世。前几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就拟重印此书,通过我征求蒋师母刘青莲先生的意见,并询问有无补本。师母就将一册先生生前作了不少亲笔订补的《事辑》排印本交给了我;有些页的行间写满了密密的蝇头小楷,而先生其时已经是八十余岁的高龄了。古人所说的“薪尽火传”,我想,在蒋先生为陈先生整理文集、编写《事辑》的事情上,是不难理解其内涵的。
此次出版的增订本,其所依据的,一是师母交给我、再由我转给出版社的本子;一是先生原先交给出版社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的稿本中的删除部分。——在初版本出版前,先生曾删去了某些原稿已有的内容;出版社现又予以恢复。我不知道先生当时何以要删去,但先生曾给我看过几首《寒柳堂集》未收的陈先生的诗。这些诗并非在《寒柳堂集》出版前尚未收集到,而是生恐收入后有所不便。先生当时曾告诉我具体的原因,但由于年老记忆力衰退,现在却忘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只记得其中有一首的诗题似乎是《读<史记>、<列子>》,诗中对它们作了相当严厉的批判。我很惊讶于这样的诗何以也不宜收,先生对我作了当时很使我信服的说明,现在却连我怎么会信服的都记不清了。不过,可断言这些诗之不收,绝不是出于先生的个人打算。所以,《事辑》中有些内容的删去,可能也出于同样的考虑。但在先生逝世后,我当时曾看到过的陈先生的这几首诗不知是否尚存于天壤间(清华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陈寅恪诗集》似也未收),这不能不使人系念不置。而且时代是在不断地进步,以前认为有所不便的,今天恐已不致令人诧异。因此,把《事辑》原稿中有些被删去的内容恢复,我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慎重起见,这些部分都加了“[ ]”符号,以资识别。——因恐其中万一杂有个别由于事实有误而先生特意地删去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