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那年秋天的故事

早年的农村,生活越苦涩越煎熬,人们越是使强用狠地活着。

我插队务农的村子位于秦岭北麓青华山下。村里有这么一户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六口人,中间扛山的夫妻俩,男的面相偏丑,女的模样出众。男的做过几天赤脚医生,说不上有何医术,可胆子楞大,女人临产时没钱上医院,就径直在自家炕上为媳妇接了生。虽然粗衣恶食生活维艰,但大多时日夫唱妇随,苦巴巴的日子一天天往前走着。

我们四十来号知青来自省城不同的学校不同的“阶层”,大家吃住在“知青点”,干农活分别去各自的生产小队。那时候大队干部都热心插手知青的事儿,知青已然成为村中一个敏感的焦点和政治抓手。这反倒弄得人事纠缠、管理混乱,知青灶动不动就断火停炊。每当这时,我和小队另两位插友每次踅摸地方蹭饭,多是去了这户人家,而这家人不顾口粮有多么紧张,在我们陷入尴尬困境之时,总是倾其所有,慨然救急。我们有时弄了野味或在稻田河沟摸了青蛙、田螺的时候,更是来到这家,些许荤腥,香味浮荡,打了牙祭,烟火缭绕间,乡俗温情绵绵常常,让许多困顿无望的时日,漾起勃勃生气。

那年头,人们生活都极不容易,而这个贫寒之家却犹如我们哥仨的“堡垒户”。“堡垒户”三边不挨不靠,独踞村北头,有房屋三间,一间上房并兼灶房,住了男的老娘和弟弟妹妹;再两间厦子屋一间住了夫妻俩和两岁的孩子,另一间放了柴禾。这个穷家没有院墙也无大门,呈开放格局。北面紧邻厦子房有几棵很大的老柿树,夏天,一地浓荫,冬天,叶枯老杆苍劲如铁。再北面二十步外是一池塘,蛙鸣蝉叫的季节,塘里里白荷错落摇曳。让这居处生发出许多快意。一片清幽,绿意盎然。

那年的秋天,夜里一场雨水落下,至天亮仍淅淅沥沥没有停下的意思,出不了工,早饭后我们仨便从“知青点”溜跶到“堡垒户”。在厦子房的台阶上,我们刮着鞋上烂泥,屋里依然悄无声息。推开虚掩着的门,只见屋里一片狼藉,炕面塌了好大一个窟窿,炕角倒卧两口被砸坏的衣箱,惟墙上一面小镜子仍完好地挂着。这时,闻听到隔壁柴房传出低声喁语和小儿嬉笑声,过去一看,两口子和娃囚在稻禾堆上,身下铺着被褥,正逗娃玩。外面凄风苦雨,屋里柔和温馨。此情此景,猛然睹之,我们相觑不解——这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昨日天气遽变,女人要在墙角上的那两口箱子里翻找御寒衣裳,陡然发现箱角毛糙处有什么东西翘起,随手撕了撕,是牛皮纸,再撕,又发现木箱是旧的,彻底扯开,才知道结婚时仅有的新家具——这两口箱子,原来是旧货,是糊了牛皮纸然后上漆描画,糊弄了她。

追问下,她还知道,箱子是男人五元钱从秦镇集上淘来的,自己贴纸、上漆,翻弄得如新一般。女的想自己花容月貌,只缘成分高,出身不好,一顶富农帽子压在全家人头上,做人就难了好些,遂听父母祈劝嫁了这个贫农成分的男人。更想,自己不求风生水起的好生活,仅指望跟了他能在这世道纷乱中安稳度日,怎成想,婚时惟一光鲜的两口箱子也是旧的!?

原来他骗我!顿时怒火窜心,去上房抓了菜刀要砍男的。男的就绕着宅子边跑边躲,女的骂声不绝在后面要砍要杀。追不上,回屋操起镢头砸了箱子,把炕也砸了。女的性子烈,这恨劲过不去,就跳下自家院子西面那口水井。下去后,水寒冰骨,扑腾中还呛了几口,强忍着难受不出声自己挣扎。

男人夏天里刚淘了井,知井水没有多深,闹不出人命,便慢悠悠蹲井边掏出烟锅子,点燃,吧嗒吧嗒抽着。一锅烟尽,男人嘴上损,故意说让我看看这怂婆娘淹死莫。往下看了,登时脸上一丝诡笑灿出褶子,见女人在下面背靠井壁,咬紧牙脚蹬对面,在水里强撑着。男人随即放下辘轳上的井绳,将女人摇了上来……后来,当然是和好如初,才有了我们听到、看到的柴房里的低声喁语和小儿嬉笑。

那个秋天,时在公元1976年。北京城里刚刚把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给收拾了。此后,玄黄即定,天下转型,百姓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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