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张行健丨找一棵最适合上吊的树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找一棵最适合上吊的树

张行健

坟地的柏树

三跛子长短不齐的两根腿,一轻一重,敲打着寂寥小路。

路是土路,且弯且窄,顺了一条地垅,朝前爬去,似一条蜿蜒的蛇。两旁是茂密的草,有绿草纵情地衬托,路就愈发地泛白。

三跛子很渴望在路上碰到熟人,邻居或同村的,即使不恭地唤他一句三跛子或斜门这样的绰号,他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在心里计较,在肚子里骂娘。都这时候了,他还计较啥?和人家说说话,拉拉家常,最好能掏掏心窝子,把肚里储存得发酵的憋屈,出一出,放一放,一个临死的人喽,他还怕个球呀……说不定,两天后,村巷里的婆婆妈妈老少爷们,会私下里念起他三跛子的死,议起他三跛子因生了谁的气而走了这一步的,让那个叫他生暗气的家伙,那个惯于仗势欺人的家伙,在大伙的舌根下嚼着,牙根下咬着,唾沫星子里淹着,他三跛子也不枉吊死一回咧……

三跛子的眼,这会儿水水的,是近处的野草映的,是远处的树木染的,是这个夏秋之交的节季,感动的。平时,两只眼涩涩巴巴,像村边早已干涸的井。此时他水水的眼,湿湿地打量这老熟悉的土路,路周边的田亩庄禾,高过人的玉茭、高粱;低于人的谷子糜子,还有地表爬的红薯蔓子土豆苗子。半人高的绿豆黄豆和棉花,正在地里绿得发狠。他能听见它们相互攀比从而疯长的噌噌声响。

三跛子却听不见乡邻说话的动静儿,对面碰见的机会更少。心里不免失落,水水的眼也渐次黯淡,眼珠也一如脸子一样灰黄起来。他在骂自个儿的多事,这时辰,莫说在田地里,就是在村落巷子里,也绝少有人影的晃动。他不是不知道,青壮年男人们都外出打工了,远的在遥远的南方,广州深圳的地场,近的也在几十里外的城里,或百里外的其它县份。姑娘家也各显其能轻巧的身子长了翅膀,比男人飞得还远;媳妇家也各找门路,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出不去的也不在村里,在镇里租了房子,陪上学的儿女做饭呢,把一座空落的村子,留给老弱病残咧。

这些不收秋不打夏的日子,地里就少有村人的走动。

三跛子走动着。一轻一重的步点,正敲打着这条土路。

这是村庄通向田地的土路,这土路也可以引导他,走到自家的祖坟地去。

曲曲弯弯的,还得上几条缓坡,还得过一片凹地。三跛子的那条瘸腿,这会儿就刺痛一下,那是钻心的一刺,脸上额上,就刺出黄豆大的汗珠,之后便变成缓慢的疼了,像脚下这麻缠而缓慢的坡。

三跛子顿了一顿,趔趄几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要走到自家的祖坟地里,在那儿,他就永远告别这恼人的日子,告别这怕人的疼咧。

上得凹里,眼前是塬面的开阔。这里,可以看到全村的角角落落。塬面中间的一片绿丛,就是他三跛子的祖坟。有一棵低矮且粗壮的柏树,就从诸多坟头的间隙里窜出,而最大的坟头,是属于三跛子父亲的。三跛子觉得,这棵柏树古怪精灵,像緾了老父的魂魄,像裹了祖先的诡异。老父是吐血累死在这块地里的。那会儿是生产队里的地,早先是他家的老地。埋下老父后,还十分年轻的三跛子仍不肯离去,两眼结着泪珠,两手执着铁锨,把浑浑黄黄的绵土,一锨一锨,堆往高高的坟头。把同棺木一起运来的柏树枝条,遍插在坟身上下。次年清明,上罢坟祭过祖的三跛子惊奇地发现,老父坟前一侧,居然生长着一株弱小的柏树,虽齐腰高低,却青绿鲜活,三跛子的眼,被晃得绿一下,亮一下,喜喜的,在柏树下,用手把土拢了一个蓄水的圈儿。对了小柏树,叩了三个头。

那柏树果真富有灵气,一年又一年,茁茁地生长,渐次地粗壮,树身却不似其它柏树一般挺直,居然弯弯地伸展着,酷似老父被生计压弯的老脊背。

敢情就是老父的化身咧!

三跛子叹一声。每年的清明时节,在按坟头一一祭拜之后,三跛子还特地对小柏树,一拜,二拜,三拜。

接受了日光风雨和祭拜的柏树,虽弯曲、苍虬,却也苍郁苍劲的样子,长成坟地里的一面旗帜。只要上了塬面,老远老远的,就能瞭到这面绿色的旗。

现在,三跛子就坐在老父坟侧,坐在这棵绿色的旗下了。一时间,柏枝的馨香弥漫了整个坟地。那是一种让人清爽,使人陶醉,且在陶醉中产生肃穆的香味儿。三跛子使劲抽动鼻翼,在柏枝浓郁的清香里,路上的困顿和病腿的痛疼渐渐平复下去。柏树枝条的荫凉下,他觉得惬意而精神。

这真是块好地,真是块风水宝地哇。

三跛子就羡慕起自己的老先人,当初选地择坟的时候,就选上了这里。肯定是请风水先生看过无疑了。

坟地背后,是一座山峁,小小山峁,呈了龙形卧势;坟地前面,是垣荡塬面,塬面之前,是一片低凹湿地。老年人说,早年间,这片凹地还汪有一泊清水呢,后来渐渐干涸……。背靠山峁,面临水泊,是极好的风水。何况塬面坦荡开阔,看得见远处一簇一簇的村落。这片坟地,又是塬面的中间地带,土质肥沃,地面展平。

三跛子钦佩老先人选地的眼光,更服贴购买或占有这片土地的能力。他忽地将一颗南瓜脑袋耷拉下来,沉沉地吊下,心里,在诅骂自己的无能,这祖辈传下来的良田好地,硬是被分到别人名下。他三跛子真是愧对祖先,愧对老父咧。

祖坟所占据的这片塬上平地,足有十亩余,呈椭圆形状,土质是那种黄中泛黑的肥厚,属村庄的上乘好地。村人称它为“十亩塬”或“十亩圆”的。表达对这片土地的喜欢。三跛子的老爷和爷爷,就耕种在这里,十亩圆就一代一代,养育他们的家族。到了老父手里,局势变故,这十亩圆就归属了农业社,归属了生产队。老父是在十亩圆给生产队深翻土地时,吐血累死的。那时的三跛子还十分年轻。年轻的三跛子觉得那天的事情奇怪而蹊跷。

那是一个深翻土地大闹革命的年代,也是一个铲平坟头反资反封的岁月。村里接到上级指示,凡是地富反坏右、出身均不好的人家,无论旧坟无论新坟,一律铲掉推平播种革命的种籽,播上无产阶级秧苗儿。三跛子的祖宗拥有一块肥沃的十亩圆,也给三跛子老爹和三跛子们挣得一个富农的成份。平地铲坟是铁定的事情。尽管之前老爹给队长求情再三,队长每次都嘿嘿一笑,把一张脸子仰到了天上:你是富民,不是贫农,一富一贫,天上地下,不铲你个鸡巴富农,还能铲俄贫农不成?

老爹心有不甘,战战兢兢说道:铲祖上的坟头,可是遭天遣咧,这也坏俄家的风水。你还是手下留情,行个好吧。

队长瞪圆了一对牛蛋眼,他惊讶这个富农分子吃了叫驴胆,居然敢和他这么说话。好你个老小子,一脑袋的封建迷信,一肚子的猪狗杂碎,上报到大队革委会,铲你家坟头事儿小,铲你个顽固脑壳事儿就大咧!

老爹连连后退,队长的唾沫星子洗了他的脸。他退回到深翻土地的社员群落里。

翻地是倒退着翻哩,从地头翻到地心,从地心翻到地根了,地根,便是他家的坟地。

老爹给队长请求,平坟身铲坟头的活儿,由他来干。

队长儿奇怪地瞅他一眼,算是默许了。

那会大伙坐下来歇息,就瞅着三跛子和他老爹铲平自家的祖坟。

只见老爹喃喃自语道,列宗列祖怨就怨晚辈没有能耐,连自家祖坟也无力保护,遭天杀的除了不孝子孙,还有上头那祸害人的政柴(策)嘿……

先从古旧坟头铲起,铲平一抔,又铲一抔。三跛子看到老爹的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先是紫青,后是紫红,等到铣头插到爷爷坟头的一瞬,只见老爹仰起青黄脸子,对着天边日头,一声长嚎,一股殷红的血,从他嘴里喷射而出,那血柱底气饱满,在坟地上空划一道长弧,日光下艳丽夺目……老爹像一根枯槁的树,多年经日的晒,雨的淋,风的吹,在那一刻里倏然栽下了,倒在爷爷的坟头上。

浑黄的坟头涂抹一片血的紫红。

大伙吓得发呆;

队长惊得发呆。

联想到前一刻里,三跛子爹说的风水天遣一类的话,队长心里毛毛的,放弃了铲坟平坟的劳动。

次年清明前夕,队长因病咯血身亡,他不是死在坟地里,是倒在去往坟地的土路上。

村人说,这是报应哩,队长手里铲那么多坟头,平那么多茔地,不报应就日球怪咧!

联产承包,土地到户,重新划分责任田的时候,三跛子正是成家立业,顶门立户,膝下两个子女的人了。

这是一个重新分配,祖坟祖田有可能成为自家责任田的机会。

村庄不大,五六百口人。村民的组成却有两个大的部分。一部分是像三跛子这样的坐地户,俗语所说的本地人,世代在村庄居住,过去曾有不错的土地。昔日田亩,如今成了自家责任田,是再好不过的大事;另一部分是外地逃荒要饭落户村庄的,俗称外来户,这部分人口较少,过去大多是给人扛活的长工短工,不曾有自己的土地。祖坟呢,也大都在荒坡野岭沟梁山峁畔畔上。由于众所周知的成份原因,这部分人里出了不少村干部。当时的生产队长牛赤娃是这批人的佼佼者。

牛赤娃大名牛革新。革新是上中学后自改的名字。那会儿文革如火如荼,革新的大名儿叫起来响亮。

说起来,牛赤娃牛革新和三跛子颇有缘份,小学和初中,两人都是一个班。两个家庭呢,又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小时候墙这边唤一句:赤娃子——吃饭没,一块上学去哇!墙那边应声道:三跛子——等俄一下,咱俩一起走。就这么,作为发小的他们一起长大成人。责任制这一年,牛赤娃当上了生产队长,而腿有毛病的三跛子被那时的村校校长看中,推荐当了民办教员。

这中间,作为近邻的两家倒也相安无事。如果硬要找点事情的话,就是那几年牛赤娃看上了三跛子的妹妹,穷追猛打,赤娃有情,小妹无意。躲狼一般躲近邻。小妹便早早嫁到外村了。这让牛赤娃亦恨亦憾,心里难以平复。

当了队长的牛赤娃就正八经成了牛革新。村巷里,再有人叫他一句赤娃——,他木然着一张脸子装作听不见。二唤,三唤,依旧默然;如唤他一句牛队长——,或有长者唤一声革新——,他会转过脸来作出应答。

村里许多本地户的老田亩又划分成了自家的责任田,这自然让三跛子动心,他欲去找隔壁的队长牛赤娃,却被女人一把拉住了。

女人敛了嗓子低声说:

你就这么赤手空拳找人家牛队长?

三跛子不解:那还要咋?

女人道:村里找他的人,都提着一条烟两瓶酒或三斤猪肉去孝敬的。

三跛子困惑:去孝敬他个赤娃子?俄还享受不到咧。这远亲都不如个近邻呢,料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

三跛子跛着一条腿,如同儿时一般,摇摇晃晃拐进隔壁的院落。

“好俄的牛大队长,这当了领导就难见着面咧,几次敲门都没人,还忙呐?”

三跛子嗓子亮亮的,还想找到少年时代的亲近感,这感觉却陌生得难以把握,心里虚虚的没有底。

那时候队长牛革新正端着海碗吃干面,一条硕大牛脸埋进海碗里,吧唧 —— 吧唧 —— 吃出香甜。

许久扬起一张木然的脸,脸子是那种生冷的硬。

三跛子都看到碗里的景致:白的面条,黄的鸡蛋,绿的韭菜,红的辣椒,比队长那张脸子生动许多。

“俄说今儿个就斜门咧,就好好地来了一个你,真是日头西边出来了”队长的头依然不抬,他的脑壳上好像长了眼窝。

一声“斜门”,让三跛子好生尴尬。早年间上学时,老师上课讲了一个歇后语“跛子的屁眼儿——斜门”学生们大笑着,都转头去看他三跛子,此后牛赤娃便不再唤他三跛子,干脆叫他“斜门”了。斜门成了三跛子的外号。

三跛子红一下脸,不去理会,却问他近日忙不。

“队里那些烂鸡巴事儿,烦人咧,糟心人咧!”喷出这不耐烦的一句话,牛赤娃连座也没给他让一个,也没一句客套话。

三跛子的主题不知从哪儿切入。

“狗日的坐地户,都想把自家以前的好地分到名下,要在前几年,还不是想复辟搞翻天反攻倒算么,勒他一麻绳戴纸帽子游乡串村,非消消他们的狂气不可!”牛赤娃气咻咻咽下了最后一口面条,赤娃婆娘款款接了空碗,又款款给男人端一碗腾热气的面汤。

三跛子的心,被牛赤娃的话揪紧了。

“你小子,如今可日弄美咧,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坐在教室里享清福。现在你是先生咧,教书先生咧,该称呼你三跛子周老师咧,周整齐老师咧,老师光荣啊,你周整齐又光荣又整齐咧……”

三跛子被牛赤娃的一串话击打得趔趄几下,身子仄仄地压在一条跛腿上,差点没倒下。

周整齐是三跛子的大号儿。老爹起的,当三跛子一拐一瘸边走路边想起周整齐的大号,心里就一阵苦笑。

这大名儿早已陌生,多年来已被淹没在三跛子的叫唤里。

他到学校当起民办教员后,周整齐的大号,在教师花名册上,黑板报上,才频频出现。从三跛子到周整齐,他渐次享受到受人称大号的感觉。

今天,队长牛革新一句一个周老师,一句一个周整齐。三跛子听出他话里的醋意。

吞吞吐吐,三跛子仗着老邻居的关系,仗着老同学的关系,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原委。表达了自个的意愿。

就知道你驴日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知道你瘸胳膊跛腿心眼儿活。你们坐地户就这么点大出息,好咧,划地时我尽量满足你,谁让咱是邻居哩!谁让咱俩同学哩!

说完这句话队长牛革新猛喝了几口面汤,汤水击打胃部的咕咚声,是对三跛子的一个表态。

十亩圆终没划分到三跛子名下。初当队长的牛革新也没好意思划归已有。但十亩圆却成了队长的干亲家李多福的责任田。

三跛子曾在队长面前询问此事,队长讪讪地道:

人嘛,得了这头儿,就不能再得那头儿。你当了民办教员,再拥有自己的祖地,就圆满咧、就周全咧、就整齐咧,人一周全就得出事哩。这不好,就像你叫个周整齐的大号,咋能叫这大号哩?你想整齐哩,腿却跛了,一跛一瘸的,哪来的整齐?俄这是为你好,你得能理解,你得识赖好。

三跛子以为队长开玩笑戏弄他,一看那张牛脸崩得死紧,有雪霜样的冰冷嗖嗖落下,不敢再说什么,便跛跛地不平地离去。

李多福是个逢人便笑弓腰驼背的中年人。自从牛革新当了队长,李多福弯驼多年的腰杆一下挺直了,人前人后说话底气粗壮,啥事儿也不朝眼窝里放。大伙便惊讶他这种变化,都说,李多福的干亲家如当了县长,李多福就尿到天上咧!

三跛子的祖坟地因成了李多福的责任田,三跛子就多次领教了李多福的厉害。

那是次年清明上坟的时候,三跛子忽地发觉,他家祖坟坟头,一抔抔黄土瘦小下去。坟头坟身被人用铣削小了,紧挨着坟身的地,居然也种着麦子。责任田里大凡有别家的坟茔,坟茔占地的面积都被抛去,丈量土地时是非常宽松的。这李多福都把麦苗种到坟根底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还有,每家的地里,都有主人新挖的水渠,夏日下暴雨时,让洪水顺着土渠流遍全地。可气的是,李多福却把水渠修到坟头上,那里地势高,从那里收集地垅上的水,再顺着水渠流下来。最让人生气的是,除了三跛子老爹坟头间那棵长高了的柏树,其它的小柏树、小杜梨树还有几颗小楸树,都被人从根砍去。三跛子弄不明白,为何李多福要砍这些无辜小树。这坟茔上树木,并不碍他事体,为啥他下手这般无情?

三跛子尽量压抑着火气,却带了质疑找到李多福。

“……”

听了三跛子的一番陈述与话语里的质问,李多福一脸的鄙夷和不屑,他朗声回应道:

“在我家地里种庄稼,旁人没有干涉的权力;坟根下的麦苗么,那是拉耧回牲口时,耧眼眼里掉下的麦籽;坟头上的水渠,那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啦,光屁股娃娃都知道,土塬上一年能下几场雨哇?至于你坟地的小树被人砍掉,你这样问我就等同于污陷人。村人多的去了,凭啥说我砍你的树?是坟地里老祖先告你的么?你三跛子身子拐瘸影子歪,还有啥资格当教员?”李多福胸脯拍得山响,嗓音如同吵架,引来不少围观者。

三跛子脸皮薄,气得一会红一会白。自知不是李多福的对手,摇晃着身子离开了。

一年一年,李多福的庄稼执着地侵占坟茔,那条水渠也固执地从坟首穿越。三跛子只是清明时上祖坟烧纸祭祀,仅能把坟头被削瘦的土,往起拱一拱,把水渠硬硬的土垅,狠狠铲几铲,口里愤愤骂几句,从不敢在人前骂出的粗话:李多福你个割球子的,你伤天害理犯阴德,让你老婆当窑姐儿,让你娃娃当太监……

三跛子也仅是清明时节这么一骂,一肚子的暗气还得使劲憋着。

三跛子聊以自慰的是,坟头间的这棵弯腰身的柏树,他李多福还不敢轻举妄动,是老爹的阴魂,在威慑着他哩。这柏树便以自由心态,无拘无束地长着,伸展出粗砺枝叶,也扩散着大团大团的神秘灵气。

三跛子此时有些惬意地想。今儿,这片祖坟坟茔地,就是他的归宿了,这棵神奇的柏树,是帮他跨越归宿的桥。在这条桥上,他不是吊着,是晃悠着,只一小会儿,他三跛子就见到久违的老爹了。老爹会引着他,一个一个地拜见爷爷奶奶,还有他未曾谋面的老祖宗们……

三跛子在解自个儿的裤带了。那可是在南方打工的儿子宝孩过年回来时,给他这个当爹的买的一条皮裤带,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系的皮裤带。宽宽的,厚厚的,黑黑的,沉实,结实。儿子说,这条裤带,老爸能系几十年哩。他心里说,爹会系到阴间去的。今儿个,他用这条儿子买的黑幽幽的皮带,送自己上路,去见自己的老爹。这条皮带就把周家三代人系到一块了。

老爹肯定会骂他,没出息的三跛子,看你跛着一条腿,你咋这么快就来咧?

他会给老爹陪着笑说,还不是这条瘸腿疼得我受不住了哇,那可是钻心地痛哩;

老爹会说,那就到医院好好治么,找个好医生让人家好好看一看;

他耷拉着脑袋,颓丧地道:医生看过了,是绝症哩,是这条残腿的骨头生了绝症咧!要看,得花几万十万哩;要不看,一天痛于一天。我哪儿有钱哇?咱宝孩辛辛苦苦打工挣几个血汗钱,哪敢用到俄这残腿上!爹哎,俄早想来喽,这样好,这样见你好。命长命短都是个死,到了还是要下来。这样宝孩不受累,俄也不再受罪咧。

老爹无奈地说,好你个三跛子!你就不知道,好死还不如赖活着么。咱周家门上,一辈一辈往上算一算,哪一个像你这样,一根带子吊走喽。你能受得了,俄的老脸也挂不住咧。

三跛子没敢给老爹说他寻短见的真正缘由。真的不敢,那个缘由让他生了多日的暗气,让他一想起来心就绞痛。那种痛,比病腿的疼痛,还要厉害十倍,百倍,他为自个儿的无能伤心,为远方打工的宝孩伤心……

……

当三跛子把皮带拴到柏树斜横粗枝上的时候,他发觉他的行为出现了破绽,那是一个小小的计划上的失误。抽出皮带的裤子,有着宽松的裤腰,他起身拴皮带时,宽松的裤腰须一只手掖着,才不至于下滑到脚面。他惊吓出一身汗来,想像着如若自己脖子探进皮带的套子里,身子吊在柏树枝上时,小腿大腿和半个屁股,就光祼地悬于空中。那可真是丑陋到祖坟咧。他三跛子不能体面地活,上吊哩上吊哩总得吊得周正一些吧。

这样,套好皮带的三跛子,一手提了裤腰,一手在坟茔的草丛里揪拽,把蒿草呀藤条呀拽下来,拧成一条临时的绳子,系在他的裤腰里。

一切收拾妥当,三跛子布满青筋的细脖儿,便往套中探伸。忽地,他顿了一下,停了一下,微微朝后一退。转过脸来,下意识里他要最后瞅一眼塬下的村落。那是他生活了五十七年的庄子。庄子大小长短的每条土路,布满了他轻轻重重的脚印。放眼下去,他看得见那两排整齐的平房,还有平房前的树木。那曾是村庄的小学呀,他在那里教过八年书的。他三跛子腿脚跛,书教的还成…… 小学合并到镇上,村庄里的校园,便废弃不用,一把铁锁锁住大门。院里的荒草替代了往日的孩娃儿…… 那棵绿伞一样的梧桐树,正蓬勃着一些季节的茂盛,是他刚教学的那年,亲手移栽下的…… 算起来,到如今也三十个年头咧…… 。目光离开校园,顺一条村路,一拐,再拐,就拐到一座小院里了。三跛子的目光,有些飘忽和游移,这是玉秀的小院,是给过他三跛子温暖的玉秀的屋舍呢。玉秀院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着哩。隐约能看出那棵桃树、那棵杏树,还有那棵紧靠墙边的大枣树……在那儿,三跛子的眼窝多瞅了一会,企图看到玉秀的身影在院里走动。眼珠都瞅酸了,院落里依旧空洞。怅怅地,三跛子移开目光,那目光便不自觉地粘在自家院落了。这会儿他不大敢看自家的院子,确切说是院子里的屋舍。村里最旧最破的屋舍,就属他三跛子的。四十多年的土坯房,还是老父手里盖的。屋脊陷了,房基斜了,土墙的灰皮一片片斑驳……他三跛子手里,值得骄傲的,就是给儿子宝孩儿盖起一排亮堂的新瓦房,他再无力收拾自己的老屋,就让老屋同自个一样老去吧。今儿个,他比老屋先走一步咧,让老舍老院给自己送行,让院子里的那棵老核桃树作个见证吧……

三跛子深情而使劲地瞅了老院落一眼,脖子一伸整个脑袋进了圈套。那一根好腿用力一蹬,整个柏树晃悠一下,他的身体就脱离地面,悬在坟茔上空咧。

那一刻三跛子只觉得脖子让皮带勒得难受,气管被卡成两段,上段的气儿扩散一下,下段的气就牢牢憋住,憋得一长一短的两根老腿胡乱踢蹬。……他不知道上个吊还这么难受,朝黄泉路上走还得遭遭这份罪。……脑袋晕眩的时候,两腿却失了踢蹬的力气,人就那么在柏树枝杈上,吊着、吊着……

三跛子并不清楚,自个儿什么时候从树杈上掉下来的。那根斜仄仄横伸出去的枝杈,是粗壮的是结实的。悬他少许,却不堪重负,从根部断裂,柏枝连着皮带和皮带套住的三跛子,嘎——喳—— 一声,掉落老父的坟侧。

许久了三跛子才回过神来。他就奇怪那又粗又壮的柏树枝条何以断裂?想一下,深想一下,知是老爹魂魄起着作用,反对他坟茔寻死。三跛子无声地哭泣一阵,哪敢再违老爹意愿?抺一把酸涩老泪。没忘了拾起那条裤带,摇着、拐着,离开了祖坟和坟头间的柏树。

(责任编辑:张辉)

短篇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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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征稿时间:3月15日起至4月15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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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奖品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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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等奖奖品:现金50元及文化礼品一份(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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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所有参赛作品将在本平台择优发表,获奖篇目将从所发表作品中评选。

10、评选时将适当参考其作品的阅读量及留言数,阅读量高和留言多的作品,优先进入备选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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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推广团队: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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