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线杯小说大赛】吕丰昌丨老闺女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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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吕丰昌:山西沁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山西文艺报》《新创作》《漳河文学》《清风》等报刊。报告文学《创业之歌》被收录到北岳文艺出版社报告文学集《绿色的歌》,并荣获优秀作品奖。小说《梦在他乡》获首届“先觉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奖;《石头人》获第二届“华夏作家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奖;小说《蒲芦镇的女人》获鲁迅文学院高级函授班优秀学员奖。

老闺女

吕丰昌

二十七年前,我到青峰山小学校任教,在那里结识了老闺女冯青青。二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作为冯青青的特邀嘉宾来参加青峰山小学新校舍落成剪彩仪式。

车刚到村头就停了下来。道路两旁站满了人群,大人们敲着锣鼓扭着秧歌,孩子们手持野花,边跳跃边大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无暇顾及这热闹的场面,目光一直在人群里搜寻着二十七年前那个长着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梳着两条长辫子的老闺女。可是,我始终没能看到。

“肖老师,可盼到你了!”没等我缓过神来,一位中年妇女就来到我身边亲切地叫一了声,然后大大方方地拥抱了我。

我一下子有点懵了。如果不是在青峰山听到这曾经熟悉的声音,我真不敢认冯青青了。虽然是年过半百的女人,脸上也增添了皱纹,盘起的发髻上明显能看见几缕白发,可身上的精气神一点也不比当年差。简单介绍后,我才知道冯青青不仅是一家农副产品公司的经理,现在还做起了电子商务,而且做得风生水起,成为当地有名的“网络红人”。我不由地问自己,这还是二十多年前我认识的那个大字不识一箩筐人称“老闺女”的冯青青吗?

一九八四年从师范学校毕业后,我一时心血来潮就主动申请到偏远的青峰山小学任教。父母听说后坚决反对,相处了两年的男友也以分手来阻止。任性的我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在父母的失望和男友的痛苦分离后我还是如愿去了青峰山小学。

青峰山是深藏在太岳山脉里的一个小村庄。或许是在城市里呆久了,见多了高楼大厦,突然置身于这群山丛林中,远远望去,各家各户的房舍象是从天上撒下一把蚕豆,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山坡坡圪梁上,让人有一种置身于世外桃源的感觉。

对于我的到来,村里的人们并没有太大的反响。来看我的人大都是想见个新鲜,因为我是来青峰山的第一个女教师。

学校设在半山腰的一座庙里。正殿上供着神佛像,东西厢房就是学生们上课的教室。我来之前,这里有本村的两男一女三位老师,校长由一名男教师兼任。他们晚上不住校,一放学就护送那些路远的学生一起回家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就我一个女教师,虽说自己胆大不信神鬼,但一到晚上躺在被窝里总免不了头皮发麻。我找村干部要求他们把神像搬走。他们却说:“别的都可以依你,神像却搬不得。”

在山里,神是有地位的,是他们的救世主。吃、穿、住、行,生孩子都是靠神灵来保佑的。对于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好坏,他们很淡定,能学多少是多少,不指望将来能考个好学校光宗耀祖,只要能识些字会算算数就够了。听说有一年全乡统考,二十八个学生竟带回八个“鸭蛋”。由于是教师少,这里实行的还是复式教育。不同年级的学生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课堂纪律有些乱哄哄的。吼破嗓子都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又不能动手打他们,我真没办法。后来,一位男教师告诉我一个办法,“学生们不听管教的时候,你就说谁再捣乱,小心庙里的大神和小鬼半夜钻你被窝。他们就会乖乖的。”用这样的方法管教学生,我试过,也很灵,但心里却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冯青青是我在青峰山小学之外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正在做饭。有个姑娘挎着个柳条篮子来了。她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你就是新来的肖老师吧?”

“是,我是肖雪琴。”我放下手中的菜刀,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梳着两条长辫子,扑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姑娘,然后指指炕沿说:“你坐吧。”

“俺叫冯青青,二十七了还没出嫁,村里人都叫俺老闺女。”青青自我介绍完后,把篮子放在桌子上对我说:“肖老师,这是俺刚从山上捡的松蘑茹,给你尝个鲜。”

看着那又大又滑溜的松蘑菇,我高兴地说:“在城里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松蘑菇。”

“是吗?往后俺多捡些来给你,再给你捎上些山鸡野兔子肉来,尝尝山里的野味。”青青说着,眼睛却老盯着桌子上。

桌子上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些教科书和学生作业本。“青青,咱们也算认识了,别不好意思,你看中了什么,只管说。”

青青摇摇头:“俺啥也不要。只想……”她吞吞吐吐没把话说完就不啃声了。

我有点纳闷,人们都说山里的姑娘性子野,胆子大,可青青在我跟前却是那样的文静胆小。

“肖老师,你说识字也像绣花一样难吗?”青青看看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俺想让你教俺识字。”

二十七岁的大姑娘要识字?对我来说这可是个新鲜事,她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可看着青青很认真的样子,我说:“青青,虽然我不会绣花,但听说绣花是个细功夫,急不得,也毛不得,一针一线够难了。这识字也像这绣花不是简单的一件事。”

“俺偷偷看过弟弟的课本,也问过弟弟,知道识字是挺难的事。可俺吃过不识字的亏,再难也想学。”

“以前你没上过学?”

“嗯!”青青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上学?”

“是呀,为啥?到底为啥嘛……”青青低声自言自语了半天,她才告诉我:“还不是俺家人口多。当初,娘生下俺姊妹仨,爹还嫌弃娘没能生下儿子。在山里,没儿子,就不能传宗接代,会被人瞧不起。爹不服气,对娘说咱接着生,直到生下儿子为止。等娘生下了弟弟,自己却在月子里把身子累瘫了,一直下不了炕。俺是老大,照顾弟弟妹妹和干家务活全靠俺。看着一般大小的伙伴们去上学,俺眼馋,就对爹说俺也要去学校。爹数落了俺半天,然后说女孩子家上学顶啥用,不识字也能嫁人。起初,俺以为不识字也行,可后来才知道,没文化多不方便。”青青伤心地哭了,“长这么大,自己竟是个睁眼瞎子,惹得姐妹们都来笑话俺呢。”

青青的话让我心软了,只好安慰她:“青青,以后我教你识字,准把你这个睁眼瞎治好,让你看得更远更亮。”

青青笑了,她很感激地看着我说:“肖老师,你真好!往后俺就是你的学生了,不过……”她停顿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说,“肖老师,俺跟你学识字的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我明白青青的心思,答应为她保密。

青青变着法子来学校的时候多了。一开始,我每天只教她五、六个字,她学起来都很困难。也难怪,二十好几的人识字不比娃娃记性好、学得快。何况她还有干不完的活!

过了一段时间,青青突然对我说:“肖老师,你能不能多教俺几个字,俺想学得快点。”

“怎么,你家里人给你留时间学习了?”

“没有,他们还不知道俺识字的事呢。是俺自己也学会挤时间了。不知为啥,这字写着写着就上瘾了,在地里干活也想用树枝在地上划几遍。晚上,收拾完家务营生,全家人都睡了,俺就一个人在小东屋里一遍一遍地认呀写呀。娘半夜醒来见俺屋里还亮着灯,问俺咋还不睡。俺就说在绣花。”她脸上洋溢着喜悦,“肖老师,识字是比绣花难,可比绣花更有意思。”

青青对识字这么痴迷,我被感动了。“青青,晚上收拾完家务,你就来学校住吧。不仅能和我作伴,我教你识字也方便,还能给你读诗读小说。”

“那敢情是好。”青青又犹豫了,“就怕俺爹娘不乐意。他们怕村里人笑话女孩子在外面过夜。”

“这个我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你晚上悄悄来,他们也不会知道。”

青青来学校识字的事还是让村里的姑娘们知道了。她们也经常在晚上结伴来学校。寂静的校园里有了姑娘们的笑声,顿时活跃了起来了。我也不再孤独。

和青青她们相处久了,我发现姑娘们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们的穿着打扮比以前干净漂亮多了。每次我从城里回来,都要给她们捎些擦脸油、发卡、纱巾之类的用品,有些姑娘还让我在城里买内裤,她们说自己做的大裤衩邋遢,穿上城里买得就是舒服显得腿长身段美。当然,她们这些变化也招致家里和村里那些长辈的不满:“哼,大姑娘家,不好好守妇道,跟城里女子混,迟早会学坏的。”原本见了我还打个招呼的村民们,从此把我当成了瘟神。只要看到我,他们就有意识地躲开,来不急躲闪的就低下头或是把脸扭一边。我主动和他们说话,回应的人很少。为了避免尴尬,我尽量少去村里,对学生家访也少了许多。

有些姑娘受到家里人的指责,也很少来学校了。只有青青和巧英她们几个还是变着法子来学校。别看一个个出门时都拿着针线活。进了学校,她们把针线活搁一边。不识字的让我教识字,上过几年学的就读我带来的文学刊物。我真没想到,山里的姑娘对学习有这么大的兴趣。

青青已经能写会认七、八百个字了。那天晚上,她问我:“肖老师,你说写信开头应该怎么称呼才好?”

想必青青是给她的“那个他”写信。我曾听巧英说过,青青有个相好的,前年当兵走了。在部队,他给青青寄回一封信。可青青不识字,只好让别人给念。结果,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村。气得青青爹不仅把信烧了,还骂她丢人败兴。好一阵子,青青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我问青青:“看你给谁写?长辈和晚辈的辈分不同,自然称呼也不同。”

青青抿着嘴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很羞涩地说:“就是俺喜欢的那个人。”

“那你就用敬语称呼他'亲爱的,您好’。”

青青用手捅了我一下,“那听着多肉麻。”

“对自己喜欢的人就该这样称呼,有什么害羞的。”我开始教青青怎么写信。

“肖老师,'您’和'你’都是说他,干么费劲要加个'心字’?”

“别小看'你’下面加了个'心’字,用处大着呢,表示你对他的尊重。再说,对自己喜欢的人没有心你咋去想他。”

“哎呀,你说的是个理。”青青像个小姑娘似得两手一拍,惊讶地叫了起来,“俺一定把你说的话告诉他。”

“青青,你'那个他’叫啥,在哪里当兵?”

“他叫来宝,在新疆当兵。”

“他喜欢你吗?”

“喜欢,他可喜欢俺了。俺也可喜欢他了。”青青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悦,给我讲起了她和来宝的事。

来宝的家在山外的蒲芦镇。当兵前,他在青峰山林场看林子。青青去林子里捡山货刨药材的时候经常碰到他,慢慢的俩人就熟悉了,就好了起来。有一次,青青在林子里拾松茹遇到了大雨,只好到来宝的小木屋里避雨。秋季的雨水凉,被淋透的青青抖动着身子不停地打喷嚏。来宝就找了自己的一件外套递给她说:“你赶紧换上吧,小心着凉感冒了。”青青接过外套拿在手里没换。来宝问:“你不换等啥?”青青看看来宝,“你在屋里俺怎么换?”“我又不会怎么着你。”来宝说着出去了。青青赶紧脱下自己的褂子换上来宝的外套后喊道:“进来吧。”

来宝点着火堆,让青青坐在火堆前暧身子,自己却给她烤起了褂子。看着眼前这个细心的男人,青青的心热了,由感动到爱恋,完全喜欢上了来宝,不由得带着羞涩问他:“你干么对俺这么好?”来宝抬起头盯着她说:“因为我喜欢你。”“俺也喜欢你。”青青说完捂着脸把头扭了过去。听到这句话,来宝站起来一把把青青搂进了自己怀里。这一刻,青青那颗怦怦跳动的心加快了,她没有拒绝,而是很享受地依偎在来宝的怀里,感受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他们就这样相爱了。

来宝当兵要走时,青青背着家里人,偷偷跑到林子里和他说了大半晚上的话。青青把自己绣的花手绢和纳的新鞋垫送给了来宝。“到了部队上,想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俺把自己的心都绣在上面了。”来宝双手摩挲青青的手说:“不管到哪里,我都忘不了你。等我复员回来娶你。”

我为青青和来宝的爱情感到高兴,可又有点担心。“你爹娘知道你们好的事吗?”

“当然不知道。在山里,那有姑娘家自己找男人的。得媒人牵线,爹娘点头,才能嫁人。”

这已经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时期了,作为城里人,我对边远农村还在延续着传统守旧的封建婚俗很难理解。我问她:“那你们以后怎么办?”

“只能偷着在心里好。”青青一脸的愁容,显得很无助,“俺爹托人给俺找了好几个,俺都没答应。骗他说弟弟还小,在家多照顾他们几年,让他和娘少受些累。爹就先把二妹和三妹嫁了出去。在山里,闺女十八、九岁就是嫁出去的新媳妇了,到了俺这个年龄,都成孩子他娘了。全村老小笑话俺是青峰山的老闺女。可为了来宝,俺情愿等他一辈子。”

漫长的等待对于青青这个老闺女来说是最难熬的日子。来宝入伍后给她寄来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看着照片上的来宝穿着军装背着枪站在边境线上,显得英勇威武,青青不由地把照片紧紧贴在了自己脸上。亲吻了半天照片,她才想起来宝写的信。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就像天书,青青不知道来宝在信上说的是啥,她很想让弟弟给念,可又怕弟弟告诉爹娘。青青只好去村里找识字的巧英。谁知道巧英和姑娘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全村人都知道了青青自己找了相好的。听说自己闺女找男人,脾气暴躁的青青爹不问事由,拿起赶牲口的鞭子就把她狠狠抽了一顿,骂她不害臊,自个儿找汉子,败坏了山里的规矩。前些日子,青青爹托媒人在后山凹又给她找了个人家,要她早点嫁出去。这可急坏了青青,自己不识字,又不会写信,没办法告诉来宝。只能在心里发愁、着急……

“肖老师,这回好了,俺识字了,要亲手写封信告诉来宝,俺死活是他的人,盼他早点回来娶俺。”

我鼓励着青青:“写吧!把自己的心事和变化都写出来,让远方心爱的人看到信,他会为你高兴,也会和你一起担忧。”

青青两天没来学校了。我问她弟弟:“你姐姐怎么不来学校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他支吾着说:“老师,爹说俺姐姐有事,要出远门了。”

这不可能!不管去哪里,青青准会告诉我一声的。我不由得替她担心起来。

中午,我正吃饭,巧英急匆匆地跑来对我说:“肖老师,出大事了。青青在林子里上吊了。”

“为啥?”

“俺也不知道。刚才,俺和娟子拾柴火回来路过松树林的时候,看见有人吊在树杈上正乱蹬着腿游荡。等赶过去一瞧,发现是青青。我俩费了好大劲把她从树上放下来。当时,青青脸都发紫了,她喘着气说'还是让俺死了得好’。我想平日里她最信任你了,就让娟子看着她,我跑回来找你。”

没等巧英把话说完,我就扔下饭碗和她往松树林跑去。

“青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非要上吊轻生!”

“呜呜呜……”我这一问,青青哭得更伤心了。

“青青姐,有啥事说出来,兴许肖老师能帮你一把。”

“前几天,那后山凹的汉子来过一趟,给俺爹丢下五千元彩礼钱,非要俺跟他去乡里领结婚证。俺不同意,爹就把俺锁在家里不让出门。还骂俺是跟你学文化学坏了,说要是再和你处在一块,他就来学校闹事。俺怕你吃亏,就没敢去学校。谁知道,爹背着俺和后山凹那汉子到乡政府找关系把结婚证领了。过几天后山凹那汉子选好日子就要俺跟他成亲。”

“你不同意这门婚事,可以和你爹讲理,但不能用死来抵抗。那样,你也对不起深爱着你的来宝。”

“和俺爹能讲啥道理。在青峰山,老子给儿女主婚定人家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谁说了也没用。”

“太不可思议了,都什么年代,还讲究这些旧规陋俗。”我鼓励青青,“婚姻法第三条明确规定'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它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你讲给你爹,看他敢不听。” 

“可俺一点都不懂法,给爹讲啥呀。俺要是有你这样的文化就好了。”青青抽泣着怨恨自己,“肖老师,你们城里姑娘找男人是自己作主吗?”

“当然是自己作主了。婚姻法同样明确规定,结婚必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他方加以强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

“那俺爹和后山凹那汉子偷替俺领结婚证的事政府会管吗?”

“他们这样做是违法行为。政府当然会管的!”我肯定地回答她。

巧英也恳求我:“肖老师,那青青姐现在怎么办,你给她想个法子。”

“要么青青去政府告他们。要么,我现在去和青青爹说说。”

“你不能去。俺爹是暴脾气,万一撒起疯来和你闹腾,俺怕你吃亏。”青青慌忙拦住了我,然后又摇摇头说:“可俺也不能去政府告俺爹呀。”

可怜的青青,过几天等待你的将是什么结果。一时,我也爱莫能助,只能安抚青青先回家好好活着,再想别的办法。

今天是星期天,可以好好睡个懒觉。可天不亮,就听到学校对面的村子里传来青青爹那粗野的叫骂声和青青娘凄厉的哭声。

我担心青青家出事了,想到村里看看。半路上碰到了巧英和几个姑娘。她们告诉我今天是青青出嫁的日子,可青青一大早就不见了。她们和青青家里人从沟里找到林子里,都没有她的踪影。她们这才心急如焚地来找我。

我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青青到底去哪里了,她不会又去寻死了吧。我决定和姑娘们再次到林子里寻找青青。

半晌时分,我们在坡下的路上遇到了娶亲的队伍。在喜庆的唢呐鼓乐声中,后山凹那娶亲的汉子披红戴花骑着马来娶青青了。一想到青青现在是死是活都没着落,我站在路中央拦住了他们,“青青都不见了,你们还娶啥亲?赶快回去吧。”娶亲的汉子听说青青不见了,“蹭”一下从马上跳下来,冲到迎亲队伍的前头朝我大声吼道:“他们想赖婚,没门。今天我来了,俺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面对眼前这个有点粗野的彪形大汉,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像批评学生那样指着后山凹的汉子说:“你没有经过青青的同意,就偷着领了结婚证,你们的婚姻本身就不合法。现在,青青万一有个好呆,你要承担法律责任。”“我花钱娶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承担个球责任!”后山凹的汉子一把推开我,然后向娶亲的鼓乐手说:“你们继续吹打起来,咱去冯家要人去。”

我和姑娘们很无助地站在路边看着后山凹那汉子和娶亲的人马吹吹打打向青青家走去。

看到娶亲的人马走进了自家院里,自己闺女死活还没人影,青青娘越法哭得伤心。

一边鼓乐齐鸣,一边哭声凄凄,搞得青青爹焦头烂额。他不得不朝自己女人厉声吼了一句:“家里又没死人,你哭球个啥。”然后,自己也没了脾气,一跺脚蹲在地上,把头低在两腿间。任凭娶亲的汉子怎么问,他都一声不啃。

娶亲的汉子越发恼了,上去一把拉起青青爹说:“聘礼你都收下了,结婚证也领了。人说没就没了,你这是玩耍我呢?今天见不到俺媳妇,我们就不回去。”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随着汽车喇叭的长鸣,乡政府的吉普车来了,从车上下来两人。其中一个人大声喊道:“有哭的有闹的,你们这是干啥,是娶亲还是出殡。不嫌败兴!”

看热闹的人认出其中一位是乡政府的李秘书,就赶紧去喊村长。

村长麻溜地跑到李秘书跟前给递纸烟。正在气头上的李秘书一挥手,把村长手里的纸烟扫落了地上,朝村长说:“你们青峰山可出能人了,大清早一个叫青青的姑娘到乡政府里把她爹和后山凹的汉子告了,说他们未经本人同意就替她领了结婚证,违反了婚姻法。如果不处理,她就死在乡政府。这不是给书记乡长添乱吗。”

“你说啥,青青在乡政府?这么说,她没去寻死!”娶亲的汉子听了李秘书的话松了一口气,赶紧朝娶亲的人马招呼:“咱现在就去乡政府把她娶回去。”

“你不用去乡政府了,俺现在就在你跟前。”青青说着从吉普车上走了下来,“咱俩的结婚证是你和俺爹背着俺偷偷领的。政府说了,这不算数,不受法律保护。至于俺爹收了你的彩礼和衣物,俺也会还给你的。你现在就走吧。”

青青爹和后山凹的汉子被青青的话惊呆了,都瞪大眼睛瞅着她。

“平时看着不起眼的老闺女竟六亲不认,把她爹和自己嫁的男人告下了,这可是头一回听说。”上了岁数的老人摇摇头,“女娃家留在家里当老闺女不嫁人,就不是个好兆头。”年青人则感到惊讶,“青青姐胆子够大的,换了自己可不敢这么做。”

我很佩服青青的勇气,很想过去拥抱她,一边的巧英拉住我说:“肖老师,青青今天能这么做都是你的功劳。可她爹败了大兴,正在气头上,当心找你算账。”我领教过青青爹的暴脾气,只好作罢。

不久,我的考研通知书来了。没能来得及和青青告别,就离开了青峰山去省城读书,毕业后又留在了省城工作。

剪彩仪式结束后,在青青的一再挽留下,我便留了下来。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和青青离别之后的事情。我问她:“青姐,听说那年你到乡政府告你爹的事传遍了全县,成了人们街头巷尾的话题。你没后悔吧?”

“肖老师——对了,应该叫你肖作家,俺不后悔。虽然告俺爹觉得有点对不起,可心里还是为自己那样做高兴,因为俺有了自己的爱情。”青青说着,把一个男人拉到我跟前,“肖作家,这就是俺爱人来宝。当初,俺能那样做,真得要好好感谢你。没你教俺识字,给俺讲法律,俺也许就稀里糊涂嫁给后山凹的汉子了,以后就甭想再和来宝在一起。”

“可惜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走了。不然,我会请你做我们的证婚人。”来宝看着就是个憨厚诚实的人,他朝我嘿嘿一笑:“肖作家,今天我和青青给你鞠一躬,算是我们对你的谢意。”

我笑说:“只可惜我没准备好礼物。”

“俺今天能和来宝在一起,就是你送给俺的大礼。”青青拉着来宝的手给我鞠了一躬。

我问青青这几年过得怎样。她说现在过得很幸福。来宝复员后被民政局安排到林业局工作。结婚第二年,她就生了一个儿子,现在正在外省上大学。青青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种自豪。“现在,俺爹经常在乡亲们面前夸俺呢。说自己闺女办公司可有本事了,他和俺娘天天享闺女的福。”

从大字不识一个的山村老闺女,到如今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习,成了一家农副产品公司的经理。现在又办起了网店,把生意都到全国去了。出于好奇,我问青青,“你的农副产品公司不是生意挺好的吗,听说很多超市里的农副产品都是你供的货。怎么就想起来了要办网店,搞网上销售。那可是年轻人的事。你也学会赶时髦了?”

“俺早就有这个心思办网店了。随着网络时代的发展,电子商务已经逐渐成为最受消费者欢迎的商品流通方式。这对俺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发展机遇。”青青的话里透露着时代的气息,“一开始办网店的时候,来宝极力反对,说网上做买卖不靠谱,担心上当受骗。可俺偏偏不认这个理,人家能做的事,俺冯青青也能做到。于是,俺拿出当年识字的劲头学会了用电脑,在网上查询收集资料。同时,上大学的儿子还给俺在网上申请注册了自己的店名网址。网店开张后,当俺收到第一笔网购单时,竟高兴地哭了起来。随着网购业务的加大,经济效益也不断增加,来宝也改变了他的看法,不仅不反对了,还抽空帮俺一起打理网店。”

互联网、电子商务、电商平台等这些新鲜名词,连我这个生活在省城的人都不一定能全知道,却很自然地从青青嘴里说了出来。让我听得有点别扭,觉得这不像我印象中的青青说的话。

青青说她办这个网店的真心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乡亲们。青峰山远离县城,地理位置偏僻,人均耕地不到一亩。过去,山民们只能靠打猎挖药材采摘山货为生。现在,国家禁止个人持枪打猎,一下子少了不少生活来源。年轻人只好都到山外去打工,家里留下的是那些孤寡老人和儿童。老人们挖的药材和采摘的山货到头来又发愁卖不出去,只能便宜卖给那些山外来的商贩们。青青不忍心乡亲们辛辛苦苦的血汗被贱卖了,就想帮乡亲们一把。于是,她决定把自己的网店免费提供给乡亲们网络代购代销服务,帮助乡亲们把采摘的山货和小杂粮卖出去,又帮助他们把需要的一些日用品通过网上买回来。这样,不仅解决了乡亲们卖不出去的困难,价格也比那些商贩上门收购的高出一两倍。怪不得乡亲们说,一年半载见不到儿女还能等等忍忍,可一天看不到青青就觉得心里缺少了啥。

青青还告诉我,在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自己现在正和一些大网站建立合作关系,准备在县城建立一个运营中心,再到各村设立服务分中心或服务站,做到县乡村三级电商进农村服务网络建设,打通农业小生产与电商大市场的最后距离,让农民的农副产品搭上电商平台,“e”路易通,真正享受网络时代带给他们的便利。

听着青青对美好未来的畅想,我笑说:“青青,以后不管我去超市里还是网购买野生木耳和松蘑菇,没准就买到你们公司的产品了。”

“俺希望全国人民都能买到我们的产品。将来,俺还准备通过互联网把公司的土特产买到国外去。”青青看看我又说,“肖作家,往后你想吃咱青峰山的土特产和野味就给俺打电话,我全免费供应你。”

“都说生意人最抠门,讲起钱来就六亲不认,你能那么大方?”我还是忍不住逗了青青。

“对谁抠俺也不能对你抠,因为你是俺的贵人。要是没有二十多年前认识你教俺识字给俺讲法律,俺就不会有今天。更不会捐资办学。”

我觉得青青的“野心”是越来越大了,就问她:“青青,这次修学校,你花了不少钱吧。”

“俺这几年的积蓄差不多都花光了。可新学校落成,看到孩子们不用跑七八里山路去外村上学,而是坐在自己村里安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俺心里高兴,也算圆了自己多年的一个心愿。”青青说,“这些年,青峰山的孩子们还在破旧的庙院里上课,总为他们的安全担心。县教育局怕学校出事,计划把青峰山小学撤并到其他村子里去。这对贫困的山民来说,会增加他们的经济负担。不少家长说只要学校撤了,他们就不打算让孩子上学了。听到这消息,俺想到了自己当年没文化吃的苦头,心里不是个滋味。这都啥年代了,不能让孩子像俺过去一样成为文盲。”

为了能留住青峰山小学,青青先是到学校和校长了解情况,然后,又去教育局找领导,把乡亲们的实际困难和自己捐资修学校的想法说了出来。教育局局长似乎有些担心,“鉴于村里的情况,不撤并青峰山小学校可以考虑。可重新修学校,需要不小的一笔钱,你能保证资金到位?”“俺能。只要不撤并学校,俺回去就把钱给你们准备好。”青青生怕教育局长反悔,她还说:“以后,俺还要想办法给老师们发福利,给孩子们买学习用品。你要信不过俺,俺就把家里的房子和公司抵押给你们。”教育局长被青青的话感动了,他告诉青青,“捐资修学校是自愿的,任何人不能强迫你。不过,就冲你这份真情,我们会想办法和你一起把新学校修好。”

都已经后半夜了,我还没有一点睡意,仍就在回味着和青青交谈的那些话。以前,自己当老师的时候,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告诉学生们,知识改变命运。今天,青青所做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践行。

 (责任编辑:张辉)

第二届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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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征稿范围:向本平台投稿并关注本平台的所有作者,不关注本平台的作者谢绝参赛。

2、小说题材内容不限,每一位作者限投一篇,字数4000字以上,10000字以内。

3、参赛稿件必须是原创首发,在任何媒体和微信平台发表过的作品禁止参赛,一经发现即取消参赛资格。

4、征稿时间:2017年7月5日起至9月30日止。

5、奖项设置:

一等奖1名:奖金8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二等奖1名:奖金5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三等奖1名:奖金300元,特制水晶奖杯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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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大赛所有获奖作者,将由本平台聘为首批“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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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凡参赛作品将在本平台择优发表,获奖作品将从所发表作品中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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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本平台将邀请知名作家和评论家组成终评委,以无记名投票方式评选出获奖作品。

7、参赛稿件请寄本平台小说邮箱:3295584939@qq.com,参赛作品必须注明“小说有奖大赛”字样,不注明者不得参与评奖。

特别鸣谢:本次活动奖金、奖品由作家新干线刘静老师全额赞助,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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