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胡勿珍丨豆腐祸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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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勿珍,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1989年毕业于芮城中学,2008年毕业于运城广播电视学院,现任芮城新兴中学教师。芮城县作家协会会员。酷爱文学,略通文字,经年笔耕,坚持不辍,至今有近十万字见诸报端杂志,其中《我的礼物》等获得教师节征文优秀作品奖,诗作《水说》入选芮城县志。
豆腐祸
胡勿珍
三嫂子把馍馍溜进锅里,拍打拍打身上的灶灰,抬头看日头。太阳刚下了墙头,离三娃子回来还有一尺长的时间。院子已经打扫干净,窝里的鸡狗,圈里的猪牛都已喂过,三嫂子归置了案头,早饭是红薯玉米糁子,一碟咸韭菜,一碟油泼辣子,少一块豆腐。
三嫂子往灶火里塞了一根硬柴,拉了几下风箱,让火自个儿慢慢烧着,又洗了手,照照镜子。镜子里的三嫂子一副光鼻子花眼的伶俐模样。三嫂子满意地抿抿嘴巴,到小瓮里舀了一碗豆子,用一只手平平地削去碗尖儿,拽拽后衣襟,拍拍裤脚,轻轻巧巧出了门。
出门往西三五十步,是一个十字路口。饭前饭后,总聚集着不少人。卖豆腐的一会儿就来了,自行车后架上,用铁丝拧牢了豆腐盒子。豆腐是热乎的,纱布上冒着热气儿。几个婆娘立即围了上去,你一块我一块地端着走了。转眼只剩下少半盒。卖豆腐的也不着急,高声大嗓地和人说着闲话,偶尔仰起脖子吆喝一声:“豆——嗷——腐——”
魁叔问三嫂子:“你不要块儿豆腐?”
三嫂子在头上蹭蹭针说:“不急。”
卖豆腐的吓唬她:“不急?等会儿就完了。”
三嫂子不紧不慢地说:“完了就不吃呗,豆腐又不是馍馍饭菜,一顿不吃还能死个人?”
卖豆腐的呵了一声,很意外的样子。转头问魁叔:“这谁家媳妇?好一张利嘴!”
魁叔说:“三娃媳妇么。”
“哪个三娃?”
“还有哪个三娃?没爹的三娃!住在后沟窑洞里的三娃么。”
三嫂子把绳子在鞋底子上缠绕停当,才慢条斯理地端着自己的豆子碗过来,仔细挑选着。
卖豆腐的把那称盘稳稳称起,让三嫂子看了,嘴里高声喊到:“豆子斤一两!一斤豆子斤半豆腐,我该给你——”眼珠子还在那里转着,三嫂子不紧不慢地说:“斤六两半豆腐!你尽管称,错不了。”
卖豆腐的翘起大拇指,说:“好算计!好算计!想不到三娃子十个手指头都数不清的人,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又漂亮又聪明,人又利落,真是有福气!”
这句话内容丰富,成分复杂,三嫂子心里一顿,不由得“咦”了一声,待要问个明白,却见卖豆腐的嘴里和别人应着,手里三两下收拾好豆腐盒子,调转车头,单腿一蹁,一溜风走了。
阳光从糊着白粉连纸的窗口照进来,满屋明亮。地上一尘不染,炕上的土布格子床单平平展展,案头上瓶瓶罐罐零零干干。矮矮的饭桌上三碟小菜,两碗米汤,小两口相对而坐,此时光线如丝,温柔绵长。
卖豆腐的话在三嫂子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这粒种子一见到三娃子就冒出芽儿来。
三嫂子说:“我问你话,一斤豆子换一斤半豆腐,二斤半豆子换多少豆腐?”
三娃子大悚,惊恐地问:“你问这干啥?”
三娃子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才,可是一提起算账就发怵。平日里和大伙在一起,遇到和数字有关的事,不是打岔就是开溜。村里人因此很看不起他,叫他“白贴货”。这是一个很刻薄的绰号,声名略上于小偷小摸流浪汉。当初媒人给他说了多少女子,人家一打听到他“白贴货”的声名,扭头就走了,撂下一句,这年头,没文化咋行!白贴货!有的更损,见了面先让他算一算:一亩地要拉十五担粪,二亩半地需要多少担粪才能满?他老实地低下头在心里吃力地算着,人家姑娘早就暗笑着走远了。
这是三娃心中说不出口的痛,结婚以来,三娃子百般掩饰,不想让媳妇知道这一点。
他看看媳妇儿,媳妇儿歪着头,一双毛毛眼似笑非笑,抿着嘴巴又说了一遍。
三娃子知道躲不过去了。他眨眨眼,又问:“几斤豆子?”
他皱紧眉头,把脑袋凑过来,做出真的没听明白的样子,又问了一遍,为他的运算争取时间。可是他的脑袋实在不争气,他的运算技术早就随着他的劳苦变成汗水挥发掉了。
三嫂子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忍着笑不揭穿他。
三娃子撑不住了,放下碗,倒拿着筷子,在土地上划拉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一五得五,二五……”
三嫂子哈哈大笑:“这还用算?还用划拉?三斤七两半,笨蛋!”
三娃子说:“其实我早都算出来了,就想验算一下……”
三嫂子笑倒在床上:“还验算!要不要拿个算盘打一下?
你就是个猪。”
三娃子谦卑地笑一笑,起身收拾碗筷。自从三嫂子进门,这活儿他就不再沾手。今儿为了掩饰心里的慌乱,他就殷勤起来,想表现自己的好处,从而使三嫂子忘记或者忽略掉自己的短处。
三嫂子又问:“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就不识数啊?”
三娃心中的羞愧不亚于被当众扒下了裤子,并且当着心爱的人的面。他在心里说,完了,她听说了,她知道了。他又在心里念叨,希望三嫂子看在他老实勤快的份儿上,不要嫌弃他。
三嫂子不知道他的心思,还在笑他的笨拙。三嫂子说:“你说你妈咋就生你这么个猪呢?”
三娃承认自己笨,但是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笨连累母亲,也想趁此机会岔开话题。他看着三嫂子笑红了的脸,讪笑着嘟囔:“你妈生你才是个猪。”
三嫂子一下子拉下脸:“你妈才是猪!”
三娃吓得一哆嗦,不说话了。他的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又给他娶了媳妇。媳妇娘家精明,要先盖了房子才肯过门。母亲又求爷爷告奶奶给他盖了三间土房,自己却还住在后沟的窑洞里,活得像个血人一样。三娃觉得太窝囊,自己不但养活不了母亲,还要连累母亲受媳妇的话,心里很过意不去。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媳妇,求告说:“不要说我妈。”
三嫂子那天是有点兴奋了,又说:“我就说!我偏说!你妈就是个猪!就是个猪!”
她忽然惊叫一声,捂着脸愣住了。
三娃子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三嫂子,一脸茫然。只听得三嫂子哭叫着冲上来:“你个没良心的,你敢打我……”
她一边哭一边诉说,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越委屈越觉得无处可诉。她起身来拉着三娃子到外面去,好找个人来评理,看她是不是配不上三娃子,让三娃子这么糟践她。
三娃子早就懵了,不知道自己吃饭吃得好好的怎么就闹下这么大乱子。他人老实,从小没有了爹爹撑着,就养成了胆小怕事的性格,总是躲着事。今天一定是鬼上了身,指使得这双笨手打了媳妇。可是他笨嘴笨舌,既不知道替自己辩解,又不会劝说媳妇,只是使出一身笨力气,抵挡着三嫂子死力的拖拽。
门口早就围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闹火着。有叫好的,有嚷骂粗话的,还有说凉话的,也有几个声音像是劝解的,细细的飘飘的,淹没在一片声浪里。
三嫂子披散着头发,泪雨纷飞,口沫四溅,一副活不下去的神气。
二婶跻进来劝说三嫂子:“快别哭了,看把我娃恓惶地。”她用手抚着三嫂子的头发,一边替她擦眼泪,“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嗯?”
没人回答她。三嫂子坐在床边喘气,三娃子蹲在门口,衣服破了一条口子。
三嫂子抽噎着说:“过不成了,人家嫌弃我,打得我活不下去……”
三娃子百口莫辩,一双眼睛求告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可是哪个都不按他的心思来。
二婶说:“胡说些什么,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我娃不着急,二婶叫他给你赔个不是。”
她用眼睛示意三娃。三娃子迟迟疑疑走过来,站在身边,不知所措。
门口有人喊起来,快跪下,给媳妇跪下。
还不跪下?不跪下今晚不让上炕!
叫奶,叫奶就不用跪了!
嗷——人们哄笑起来。
三娃脸色煞白,脸上脖子上留下液体,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他从来胆小怕事,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事件的主角儿,被大伙儿这么玩闹着。
二婶还在抚弄着三嫂子的头发,怜爱地说:“快给我娃赔个不是,多好的媳妇,长的又亲又能干,谁不说你有福气。”
只这一句,已经停止了哭泣的三嫂子把炕头一拍,唉唉地又哭上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回娘家去……”
二婶急得推搡着三娃:“你这娃真不懂事!她若回了娘家,她那几个哥哥还不把你活剥了皮!”
还不快跪下!白贴货!
有人一声大喊,三娃子头皮一炸,脊梁骨一下子软了,贴着墙根出溜下来。
这是一个晴好的日子,天空瓦蓝,阳光明亮,油菜地里一片金黄,赶集的人三三两两。偶尔一台拖拉机经过,车斗上满载着农人,烟囱突突突地响,车上的人们笑声爽朗。三嫂子低头快走,不想看见熟人,也不想让人看见她红肿的双眼。
三嫂子在冲出门的一刹那就后悔了。
她没有想要这样的结局。三娃识数不识数,她不觉得有什么要紧,她不过是想和三娃耍一下。三娃是打了她,可是这会儿似乎也不怎么记恨他了。她摸摸脸颊,早就没有了感觉。估计三娃子也不是真的舍得打她。——可是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步田地呢?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从她张口的那一刻起,平静就被打破了。然后,她似乎是被一股力量裹挟着,拥着她走。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虽然方向不明,可是只要迈出一步,就不大好回头。
门口那么多人的吵闹声似乎还在耳边。如果不是那么多人,她也许就不会赌气跑出来。她有些恼恨三娃子没有用力拉住她,使她不能挣脱。如果三娃子再用些力气,像平时抱她那样,她也就出不来了。出不了门,这会儿就还在自己家里,不哭不闹。看热闹的人一会儿就散了。自己随便使点小伎俩,三娃子过来一抱一亲,啥事都没了,该干啥干啥。
该干啥呢?她想起来,今儿本来是打算吃完饭去赶集的。扯几尺黑条绒鞋面儿,几尺白洋布验条儿,要给三娃子做鞋子的。别看三娃那么瘦弱,一双脚却像长了嘴巴似的,可费鞋子了。三嫂子细手细工做一双鞋子,到了三娃子脚上,要不了几天就破帮烂底的。一想到三娃子穿着烂鞋子的样子,三嫂子就有点心疼。三娃子可怜,跟着他的寡娘亲,一双脚大冬天露在外面,冻得生疮,一步一个血印子,一步一个血印子。三娃子的血印子仿佛踩在了三嫂子的心上,三嫂子的心都疼了,她几乎掉下泪来——这可是心疼三娃子的泪了。
现在倒是出来了,可倒好,接下来怎么办呢?回娘家?
——回去了就更由不得自己了。她那几个脾气火爆的哥哥们即使要不了三娃子的命,也会让他脱层皮。她想起三娃子求告她的眼神,和那嗫嚅着的嘴巴,心里疼起来。
三嫂子的眼前出现一片麦子地,她到了自家的地里。麦子快要抽穗儿了,油汪汪的长得欢实。能不欢实吗?这是她家唯一一块水浇地。去年施底肥的时候,她和三娃子一车一车地拉粪,三娃子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几天就把地拉满了。也没算二亩地用了多少担粪就把地拉满了,三娃子不会算帐也把地拉满了——自己一定是吃错药了,三嫂子的泪又流下来。
冬天浇了两遍水。冬夜寒冷,三娃说,你回家,我一个浇地。三嫂子说,我不回去,我在这儿陪你。三娃老实又听话,不再叫她回去,脱下自己的棉袄给她裹着,说,那你去蹲在那边埝头下,那儿没有风,暖和些。
她就老老实实蹲在埝头下,看着三娃的影子一会儿这头,一会儿那头。雨鞋踩在泥地里咵咵嗒嗒地响。一会儿不响了,她就发慌,大喊,三娃——。
哦——。三娃长应一声,闷闷的声音从长夜里传过来,有些孤单,有些无助,像找不到母羊的羊羔,像找不到娘亲的孤儿。三嫂子想起三娃的声音,心尖儿发颤,她伸出手,想拥抱那声音。
三嫂子心急火燎,哪里也不想去了。她想立即回到自家里,回到她家的房子里,抱抱她的三娃,她的可怜的、可恨的、可亲的可爱的三娃。
门口还是围着一堆人,三嫂子有些不悦。这些看热闹的也太过分了。刚才要不是他们起哄,三娃肯定会抱住她,留住她。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收拾好一张利嘴,准备给这些人一顿好的,却听到有人大喊:“可不得了了,三娃子喝了药了!”
……
三嫂子失魂落魄回到屋里。阳光走下了屋前的台阶,她的三娃已被众人抬走。阴影罩着饭桌上的两碗残羹,三碟小菜——一碟咸韭菜,一碟油泼辣子,早上买的豆腐她炒了一碟。此时清油冷却,颜色暗淡。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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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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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编审:张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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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审: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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