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阴雨绵绵,喝酒天
阴雨缠绵,秋意一日浓似一日,西风骤起,让人仿佛一秒入冬。适逢佳节,因加班故,一人由单位回家,煮面、泡茶、看书、写文,端得是清闲自在。只可惜,不见日头的白天,滚沸的热水也解不了心中潮冷,不由闭上双眼,追忆儿时,意图暖心。
小时候生活的农村,现在时节的农人们,都在忙着庄稼地的收尾工作,土豆下地窖,排队榨胡麻油、磨面……虽然坝上的秋与夏有着明显的界限,可乡亲们的劳累,永不停歇。这时候,无论大人小孩,都在盼着一场秋雨。
大人们盼秋雨,是想找个理由忙里偷个闲,孩子们盼秋雨,是想趁着大人们忙里偷闲时混点好吃的。没错,农村人的所谓的闲,只是一场小聚一顿酒,热炕头上一锅烟,若能喝杯茶和相与们侃上一天大山,那便是无比的满足了。
孩子们对雨还有另一种期盼:玩儿。要不是害怕大人们的责骂,下着雨也能跑出去疯一会儿,孩子嘛,是不怕冷的,或者说,单纯的世界,只有好玩儿与不好玩儿之分,绝无冷暖之别。下雨天出不去,倚在炕头上,坐在窗台边看看雨也是好的,小小的雨滴,狠狠地砸在土地上,不大一会就能形成“溪流”,顺着墙角边缘流向院子外,偷偷下炕跑出去,在溪流里放上两片叶子交叉做的小船,再赶紧跑回来,若无其事的趴在窗户上看小船缓缓游走,仿佛带走了孩童仅有的烦恼。
爷爷奶奶看到了我的小动作,没人搭理我,或为溺爱所致,或者就是没时间——他们在张罗一场酒局。
头天天阴沉以后,爷爷坐在门口很是看了一阵云,鼻子不时嗅一嗅空气,然后转身回屋,坚定地对奶奶说:“老婆子,明天要下雨,准备点吃食,把老大和几个侄儿叫来,喝上一顿。”奶奶没言语,放下手里的针线笸箩下炕,直接准备开来。
奶奶的准备,不过是盘算着家里的吃食,肉够不够、酒够不够、菜够不够,都够,切肉剁骨头,不够,让班车司机下午从县城捎点回来。
第二天一早果然下起了雨,我懒在热炕上不愿起床,爷爷却满脸兴奋地跳下炕,搬炉子接烟筒张罗起来,连脸都顾不上洗,哦,不对,是爷爷节省水,准备干完活再洗。
彼时爷爷奶奶住的还是低矮的土房子。土房子有土房子的好处,有灵气。炉火一起,不大的屋子立马暖和,连带着光线也明亮了。我最爱闻老家的炉子味儿,劈柴的木头香,干牛粪的青草味儿阵阵扑鼻,比女士们身上的香水都诱人。当然,那时的我,还不懂女士们的魅力。
待到块煤入炉,好闻的味儿没了,温度却直线上升。我尝试着撩开奶奶缝制的厚厚的被子,嗯,不冷,起床喽。起床后的我洗漱完毕,开始东瞅瞅西瞅瞅,不知道瞅什么,就是让自己动起来,要不爷爷奶奶忙碌,我坐着,太不像大人了。
奶奶昨天切好的肉、剁好的骨头已经下了外屋灶间的大铁锅撇沫子,这时候的肉味不好闻,带着丝丝血腥气,我匆匆回到里屋,跟在爷爷屁股后面玩炉子,一会通通炉灶,一会拉拉风门,不时邀功似的喊叫:“爷爷,炉子我给你通旺了啊。”爷爷满脸无奈,寻一个土豆或者红薯递给我:“知道了,自己烤吧。”
老家盛产土豆,我不稀罕,红薯是外乡购来,且比土豆甜,是我的最爱。等到炉灰落了一层,我便把红薯塞入炉底,覆上灰就不去管它,接下来需要的,只是时间。
外屋的奶奶已经把肉和骨头捞出大锅,用水瓢清干净大锅,再把骨头放入,这次是开炖了,那会村里人家香料稀少,有的无非是花椒大料之类的常见品,好在葱姜蒜都是新鲜的,弥补了佐料的不足。
奶奶炖骨头极其简单,葱姜蒜花椒大料一股脑扔进锅里,酱油一倒,完活。大锅炖骨头,烧的是干羊粪,仅添一点煤硬硬火,隔一段时间看看汤是否烧干。骨头下锅,该做肉了。
肉更好做,有火硬的炉子啊。找一个小铁锅稳在炉子上,配料不便,流程不变,肉也煮上了。顺便说一句,骨头是羊骨头,肉是羊肉,没办法,老家羊多猪少,即便羊肉比猪肉贵,人们也不愿意花钱去买猪肉,家里的那头猪是留着年前宰杀的,羊,过了中秋便是宰杀季节,再吝啬的家庭也会给自己留几块,招待客人也好,做羊肉蘑菇汤蘸莜面也罢,浑点油水而已。
大伯和几位哥哥卡着点来,说是下雨天不干活,可每天必做,如喂羊喂牛喂马喂猪等活计不等人,捎带脚干活,一帮子人急匆匆的、互相调笑着,把一阵清冷带进了屋中。
农村人,小雨是没人打伞的,一人顶个草帽了事。大伯他们进了屋,先去炉子边围着烤烤火,人们家里现在就生火的不多,无它,心疼煤钱。我看着一屋子的人,死死地盯着炉子,生怕烤红薯的香气勾起了他们的馋虫,抢走了我快要烤好的美食。
事实是,没人会抢,大家也就是逗逗我。开玩笑呢?一会要吃肉喝酒,现在吃个红薯,占肚子。
我的这几位哥哥,有的比大伯的岁数还大,可惜辈儿小,在我眼里便没了威严。他们只要逗我,我就打他们,每次敲在他们结实的肩膀上、后背上,都能引来一阵哄笑,人家没事,我手生疼。
再等一会,伯母和嫂嫂们也来了。村里的妇女是最忙累的人,她们放不下的东西太多,阴天下雨窝在家里也是有干不完的活,实在没得干了,扫扫炕,擦擦为数不多的家具,农村人嘛,就怕别人看到屋子不整洁,被人说懒。但凡说到懒,那就是女人的事,这是仅次于出轨的大事,要坏名声的。
人到齐,骨头和肉出锅。爷爷喝酒要温,大伯和哥哥们自然不敢阻止,只能吞咽着口水耐着性子等。爷爷不着急,找盆找热水,已经习惯了爷爷习惯的人们,不让爷爷下炕,七手八脚地把热酒的事情包揽下来,他们不是孝顺,是嫌爷爷动作慢。
炕桌上的菜和温酒盆儿里的热水冒着热气,男人们的烟锅子里冒着薄烟,奶奶和女人们杯子里的热茶泛着劣质的茉莉茶香,屋子,被种种热气包裹,形成了由内而外的保护层,屋外的寒雨碰的头晕脑胀,只好放弃了攻进屋子的企图,转道而去。
外屋的灶膛不断火,炉子上的铁锅不下火,大家可以一直吃上热乎肉。村里人吃肉,大口吃,一口下去肉进嘴,油润肚,才叫吃好;村里人喝酒,小盅喝,别人是平时不舍得买,小酒盅喝两口解解馋,在爷爷这儿,不缺酒也得用小盅喝,爷爷不允许用大杯,说怕大伙牛饮可惜了酒。
我喜欢这样的喝酒场面,但也仅能排第二。排第一的是下雨天爷爷用他的小泥炉子煮肉烫菜,清清静静的,我也能好好吃。大家一起吃,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大人们喝酒,我吃东西便吃不多,再香的肉,几口就饱,一会就饿,搞得很不痛快。可能是酒香太浓,醉了我小小的身体,也可能是人情太烈,勾走了我清澈的眼神,亦可能是屋中太暖,不需要补充那么多的热量。
酒局要进行一下午,似乎这是爷爷不成文的规矩,不论何时喝酒,只要人多,就会把喝酒时间无限延长。他们喝着酒,说着地里的事,村里的人,城里的亲友,再多的酒也没人醉,或许,酒从来都不会醉人,醉人的酒,喝下去的早已不是酒了。
一阵手机响,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敷衍地对着电话说了几句,我走到窗前,大大的落地窗能清楚地看到雨景,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人。我酒量一般,也不甚喝酒,可回忆起从前,首先想到的总是各种各样的小酒局,我知道,我怀念的,是家人齐全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漫天秋雨化身为酒,落下来,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