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堂說|明式家具工藝文化史(下)
· XUN TANG ·
綜合上期所述,我們獲得這樣一些信息:
(1)元代和元代以前的明式硬木傢具已找到一些實物
(2)對於這些明式硬木傢具的製作手法已有一定程度的研究,但沒有南北風格和官式與明(民)式的區分;
(3)海外的明式硬木傢具收藏國內研究不夠;
(4)元代和明初我國已有黃花梨、紫檀、烏木、鐵梨等明式硬木傢具的生產製作;
(5)缺乏以元代和明初柴漆木傢具構件為參照的明代早、中期明式硬木傢具構件斷代研究;
(6)缺乏將明式傢具放在政治、經濟、歷史、建築、園林、民族文化融合發展的大框架及生態中探討的學術氣氛;
(7)學術界目前還沒有把明代初期、明代中期、明晚期及清初以後各個時期製作的明式傢具區分開來;
(8)由於上述學術問題尚未解決,因而也沒有肯定清代康乾盛世製作的明式傢具的空前成就;
(9)沒有確立各個時期明式傢具中佼佼者的經典地位;
(10)如果說「明式傢具」是指晉唐上層社會直至宋元明清民間製作流行使用的高型傢具的話,那麼明式經典傢具就是指明初至清末民間制作使用流行的黃花梨、紫檀傢具。否則歷史遺存的元末明初、明中前期、明中期、明中晚期以及清盛世、清中晚期、凊晚期至清末民國製作使用流行的黃花梨、紫檀傢具將如何解釋?
明清傢具製作期的斷代,王正書先生已在他的《明清傢具鑒定》一書中,就長江中下游地區部分明清古建築雕刻與明凊傢具紋飾,明清傢具構件加工變化規律,玉雕紋飾與明清傢具紋飾,卷葉紋、卷蓮紋、龍鳳紋、壺門式輪廓線條變化與明清傢具紋飾,明凊傢具與晚明及清初版畫等方面作了深入細緻的研究和闡述。此書對於明清家具的製作期斷代意義深遠。筆者認真學習之後,獲益匪淺。感覺美中不足的是有的構件加工規律不完全,有的紋飾含義模糊不清,例如該書把摩羯紋、夔龍紋和螭紋弄混淆了。夔紋與螭紋是有區別的,我們只要明白夔龍一足,螭龍四足,它們都是真龍之子,它們的文化含義也不盡相同。《龍經》上說夔龍貴為群龍之主。《山海經》說夔龍壯如牛,蒼生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螭,《說文解字》曰:「螭,若龍而黃。」神話傳說龍生九子,有角者曰龍,無角者稱虯。明代晚期的炕桌案牙子、清初的傢具牙子以及清中期的傢具上的夔龍紋是不相同的。明代夔龍紋參見《攻玉山房藏明式黃花梨傢具》下冊圖23、54,清初的夔龍紋見《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一明清傢具》下冊圖例51(62頁)之黃花梨福壽紋矮坐椅靠背板雕刻,清中期的夔龍紋睢刻見《風華再現》118頁及筆者藏紫檀大供桌牙子。
清中期夔龙纹
国内大拍卖行拍卖的17~18世纪
黄花梨木架子床围子上的透雕夔龙纹
宋元明清繪畫中的傢具,務求寫實寫真,物象勾勒精准,所以可以作為我們研究宋元明清各代傢具的主要參考。晚明的版畫和小說插圖,漸離寫實寫真風格,只求形似,不講細節精准,只能作為傢具研究時的時尚參考。晚明版畫反映的家具總晚於其製作期,晚多長時間根本推算不出,即使推算人為臆斷的成分也很多,結論往往不能令人信服;晚明版畫能說明的只是當時使用的家具品種、造型和陳設流行的時尚,更何況晚明文人土大夫製作使用明式傢具都嗜古成性,以往完全借助晚明版畫參考斷代的做法實踐證明有很大偏差。因為許多當代明式傢具研究專家著作中的傢具實物與晚明清初版畫中的傢具構件細節特徵不吻合,傢具實物與版畫中的傢具二者雖是同一品種,但構件卻似是而非(如牙頭或是足端又不同),甚至把清晚期民國的蘇作明式傢具鑒定成清早期或晚明;其次,晚明版畫只能證明時尚,而非傢具製作期,並且寫意成分較多,寫實成分少,忽視了許多傢具構件細節,這為傢具構件學的研究帶來很大困難。又其次,古代中國有房屋、傢具傳代的悠久歷史,一般古代繪畫中的家具構件細節畫得很詳盡,大部分的版畫中卻省略了這些構件細節,我們根據省略了傢具構件細節的圖像為古代傢具斷代就會出現失誤。例如明清版畫中的交椅和躺椅就沒有腳踏下壼門牙子裝飾,而傳世實物卻是有的。又如躺椅扶手與後腿結合處傳世實物有曲邊角牙,而明末清初的版畫中的躺椅卻省略了曲邊角牙這一細節。然而從古代傢具的製作使用情況來看,人口増長高峰期時,製作使用量最大的還是時尚傢具。因此,我們研究清盛世和晚清民國這兩個人口増長高峰期時的明式傢具時,選擇什麼版畫及繪畫資料就顯得尤為重要了。筆者經過多年的收集和研究發現,清中期的資料以日本中川忠英編著的《清俗紀聞》最為忠實地記錄了當時中國傢具的構件細節情況;晚清時期以被學界稱之為晚清時期的《清明上河圖》大可堂《點石齋》畫報最為詳盡。關於這兩部書中的傢具構件資料的分析研究筆者在下面的章節有專門論述,此不再述。
大多數陶瓷和木質出土冥器因其製作的目的是陪葬,太過粗約,以資參考又嫌細節無多,考其大概就下結論又過草率。瓷器圖案與傢具雕刻雖可互為參考,但畢竟筆畫刀刻有別。玉雕刀工與傢具木雕畢竟有大小之別,何況玉器文化博大精深,後來者仿雕的前朝各代紋飾玉件充斥於世,用玉雕衡量傢具木雕似有牽強。好在王正書先生始終堅持以傢具雕刻文飾作縱向比較為明式硬木傢具製作期斷代提供參考。二者同為傢具木作,雖有品種前後之分,但同宗同源,同體聯肢,關係密切,所以王正書先生的明清傢具製作期斷代理論總的來說是正確的,他走的是一條尋找傢具族群之外的古代版畫、古建築構件和古代工藝品紋飾特徵與明式傢具自身紋飾對比相結合來為古傢具製作期斷代的學術之路,學術成果是豐富的。特別是他在其專著中關於掌握器型、熟悉附件、重視紋飾這三個方面的研究成果和探索出來的規律,將對明清傢具的研究產生較大而深遠的影響。
中國古代民間有貴重傢具代代相傳的傳統,或是貴重傢具特別是系出名門之物轉讓的習俗。明官換新主,明代官中以大漆髹飾的明式傢具為主,清代宮中前朝製作使用過的大漆傢具大部分早已流散民間,時間一長流傳的情況很複雜。清代官中雖然也有大漆傢具的製作和使用,但主要使用的還是紫檀黃花梨紅木等硬木傢具,紫檀紅木材質的多為清官式傢具,黃花梨材質的多為明式傢具。用古代瓷器、玉器及其他工藝品為參考的斷代實踐同樣不理想,因為明中早期建築木作與家具木作分離後(建築大小木作分工於金代),傢具小木雕更趨精緻,硬木傢具雕更接近竹玉牙角雕的題材和手法,距離建築木雕的手法和題材也越來越遠。用古建築木雕對應傢具木雕,只顧及家具的紋飾學而沒有兼顧傢具的器型學和構件學以及附件發展情況的研究,即使只從明式傢具的硬科學角度來說也是不準確的。例如完全參考古建木雕和玉雕為古傢具斷代,又不知哪些雕刻手法和紋飾是古建學玉雕,哪些是玉雕模仿古建;如若玉雕早,早多長時間?如果是古建木雕在前,那麼前多長時間?更何況古建木雕流行的文飾不定與傢具流行的紋飾同步,玉雕流行的離刻手法和紋飾也不一定與古建木離同步。因此用古代同期柴木傢具、漆木傢具、繪畫作品參考、結合古建築和民居建築比較、分析,對同品種紫檀、黃花梨古傢具構件進行橫縱向對比分析、圖證斷代分期的辦法,其科學性和準確性是目前唯一可以期待的途徑,其重要性也日漸緊迫。否則明式傢具製作期斷代問題還將處於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戰國文化時期」。如此一來,公婆互相扯皮的混亂狀況還將繼續下去,結果就將會是:虛務鑒定學術,雖窮年皓首,終生努力為之,仍不可得其精遆也。明式經典傢具的價值體現不出來;早、中期明式經典傢具被埋沒;晚期明式經典傢具的成就被忽略,國寶流出國門:;等國外學者把製作期斷代的學術成果拿出來公之於世之後,將來再想把國寶輓救回來要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
為此,筆者不揣淺陋,願意在向各位先賢認真學習的基礎上,大膽嘗試:用同一特殊品種舉例的方式,以同期同品種柴、漆木傢具實物及構件資料作主要的比較參照;以古代繪畫和建築流派作時尚參考;同時也從同品種構件縱向比較分析的角度為各個不同時期的明式經典傢具斷代將明代初、中期的部分明式傢具與明代晚期的部分明式傢具,清代初期的部分明式傢具以及清盛世和晚清民國時期的明式經典傢具區分開來;嘗試肯定康乾盛世製作的明式經典傢具的空前成就。相信以上課題的深人將對明清傢具製作期的斷代大有助益。什麼助益呢?鑒古求真,鑒往知來。畢竟明式經典傢具文化的研究應該是我們這代身處信息化時代的人承先啓後的責任吧。研究明式經典傢具文化和明式經典傢具就離不開研究明式傢具的時代風格和構件學、器型學、紋飾學;明式經典傢具文化和明式經典傢具的學術研究必須是建立在明式傢具文化和明式傢具對比研究基礎之上的學術研究,唯其如此,明式經典家具文化和明式經典傢具的學術研究才有堅實的基礎,才會成長為全面科學的理論體系;明式經典傢具的斷代也才能夠依據各個時期的風格流派特徵和各地構件加工工藝發展狀況來進行。
西方研究虎鯨的科學家能通過對複雜、非凡而有趣的近十萬頭虎鯨背鰭形狀的照片差異對比分析,準確無誤地找到分布於世界各大洋不同位置不同鯨群的任何一隻虎鯨;明式傢具的構件細節及其發展規律同樣有資格補充甚至否定過去的些不正確的學術,否定過去鑒定實踐中那些不正確的前提、結論和註解說明。對於明式傢具各品種的深人研究必然要涉及與之有關的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和歷史,於是明式傢具文化研究中的軟科學就誕生了,研究這門科學的方法也就隨之產生,研究這門科學的方法最早的是訓詁的方法,具體例子參見翁同文先生的訓詁專著《中國坐椅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