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以文字布施给和我有缘的人
书是日月与星辰,是黄沙大漠,是转山的轮回,是丈量土地的双腿,是神仙鬼怪的幻想,是壮怀激烈的猎场,是俯仰之间的人类,是浓淡相宜的心境,是皓月彻悟的微笑。
旅行即读书,可结佛缘
今年暑假,我去了一趟莫高窟,便是读了一本好书。到了敦煌,才发现自己是个文盲;到了敦煌,才发现自己半生荒唐。因为那些炽烈而大气的守护敦煌的书卷人。
坐在开往莫高窟的大巴上,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我惭愧于自己的对待人生的虚伪。我们很多时候附庸风雅,外强中干,焚香挂画、下棋品茶,装点的是空虚的生活,贪婪的是幽居于私家的安逸,想着的是名利的增收,权衡于机变与谋略,企图用不痛不痒的矫饰,换得过来人的资格,板起面孔对着下一代人说教。我们的身是髀肉横生的,心是狂躁不安的。我们想得道成“仙”,仙是不问世事的,是独来独往的,是任性自由的。
可这片无尽的大漠铁着脸,倔着脾气,丝毫不欢迎人类,不施舍甘露,不接受生机,是折磨囚犯的好地狱,却成了修行人的净土,成了敦煌守护人的家园。常书鸿,守护敦煌60年。段文杰,守护敦煌60年。史苇湘守护敦煌68年,史苇湘是历史、艺术、宗教研究的大师,可他却不热衷于个人名利的争夺,干干净净走来,清清静静做学问。樊锦诗守护敦煌50多年,如今依然乐在其中。樊锦诗是敦煌莫高窟文物院院长,她说:“文物和人一样,一旦破坏,不可复原。”她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人傻,我来了,爱上这里,所以我留下。”他们膜拜莫高窟里的穹顶之神,他们也敬重自己为“神”,因为神拥有职责,神任重道远,神不谄媚于人,神关切人类。
敦煌的戈壁阻挡了红尘的烟尘,黄沙过滤了俗世的喧嚣,这里有群淡然超脱的书卷人,一辈子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书卷人,把自己淹没在洞窟里,一没就是一生,这也是一生,淡然通透的一生,雍容大气的一生。他们本身就是一本本读不完的书。
夜间,皓月当空,寒风吹彻,莫高窟九层塔檐角上的铁马风铃一齐飞动鸣奏时,会是怎样一番恢弘浩大的景象呢?伪书卷人是感受不到的。
敦煌壁画是一本好书。好书的主角当然是乔达摩·悉达多,涅槃之后便被称为释迦摩尼。此外还有尊像:大彻大悟的佛、大慈大悲的菩萨、潜心修行的弟子、英勇无敌的力士、婀娜多姿的飞天。那些“本生”、“经变”故事让我受到洗礼,更成了我创作的养分。
我曾经写过一篇童话《小狐狸》,主角是一只小狐狸,它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小狐狸,是净土的孩子,是山神的子民。它的父母被人类所杀,它很孤独,梦想是拥有一个朋友。小狐狸的心脏代表一颗甘于奉献的心。小狐狸甘愿千疮百孔且孤独地死在故乡,它要成全更多的生命而苦修自己。
我惊喜地发现,我凭着直觉写的故事,竟然和莫高窟一千多年前的佛经故事有共通之处,比如“尸毗王割肉救鸽”“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五百强盗成佛”“九色鹿本生”“释迦牟尼四门出游”、佛祖涅槃、“劳度叉斗圣变”、“须大拿太子乐善好施”等。
让我最受震撼的是释迦牟尼的涅槃雕塑。在敦煌莫高窟158洞窟中,有一个卧佛,这是一个16米的大卧佛,也叫做“睡佛”。据佛经记载,公元前587年的冬天,释迦牟尼在一次讲法中告诉弟子,三个月后将涅槃。三个月后,释迦牟尼躺在娑罗树下,头枕北方,脚指南方,面向西方,背向东方寂然涅槃。只有少数弟子知道他涅槃,有很多弟子面生苦相,更有的人割鼻,剖心,悲伤不已,但是佛祖面色安详,无忧无虑的往生极乐。
我塑造的小狐狸,为了一个穷人、一个瞎子、一个公主、一个朋友、天下所有生灵而一步步化解仇恨,同情弱者,敢于从净土上走下,来到纷乱险恶的人间去贡献自己的力量,敢于忏悔赎罪,不惜牺牲自我,这一切都来自于山神的考验,最后化为彩虹消失。我曾经将此故事分享给我的学生,很多学生为小狐狸落泪了,其实小狐狸就像尸毗王、萨埵太子、须大拿的布施,也像佛祖苦行至涅槃,它像佛祖的弟子,自信,修行,布施,奉献,最后到达一种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天女散花,彩云缭绕,没有流血,没有痛苦的圆满境界。我在创作中也不断描述瑰丽祥和的世界,其实就是一种对快乐的至高向往。
写作即行旅,可结人缘
一个多云的周末,我在冥冥之中像是被什么召唤似的,就想独自去灵隐寺一趟。其时我在杭州进修,人生地不熟,坐错了车,半路又折回,费尽周折,终于来到了灵隐寺附近,可是走到北高峰索道售票处,被一个骗子拉着走到了一个自称是拜佛的地方。我慌张地走出来,顿时迷路了,我便拿出手机,两百多个联系人,茫然不知打给谁。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学友包爱萍老师,于是便向她求助。她耐心地给我指路,最后又劝我原路返回,因为下次拿她的寺庙卡可以省75元。可是我执着不归,她便说:“也好,说明你虔诚,这就是佛缘。”这时,我掉头一看,“灵隐寺”三个大字就在我身后两米之内,像个卫士一样守在我身后。
我只不过想请她给我指个路,索取几句话便可。可是她却发来了一千来字的灵隐寺游览攻略。把灵隐寺中拜佛礼、下中上天竺、韬光寺、永福寺、华严法会、观世音菩萨道场、祈福的牌位都一一作了介绍。她甚至详细地介绍灵隐寺边最贵的酒店里一壶茶多少钱,走哪条路下雨不打滑,哪边看风景角度会很好,她说拜佛贵在诚心,供养寺庙功德箱一元、几元都可以,重在发于心,菩萨肯定会帮您,灵隐寺那里有八个寺庙,那边是风水宝地,一般人不会呆太久,寺庙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成,有佛缘有因缘才会去。佛度有缘人,既然去了就好好拜佛。她说不同的人看佛是不同的相貌,有人看佛是笑的,有人看佛是严肃的。
于是我便一路探寻拜谒,仔细端详每一张佛的脸,我看到的佛相都是慈祥平和的。相由心生,心如何,相便如何吧。善男信女们忙着烧香拜佛,将那三炷香高高地举过头顶,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到了这里,谁都不敢造次,心中的不安和愿景,都可以像孩子一样赤诚诉求。我突然看到雕花窗下伫立着一位身着藏青蓝僧衣的老僧人,耄耋之年,面颊清瘦,目光沉静,我见他拄着拐杖顺着红墙缓缓走来,便不自觉地跟从在他的身后,他平静轻缓地跨进天王殿,在弥勒佛前停住脚步,他抬头看着巨大的佛像,显得渺小又苍老,恢弘的佛堂里,光线并不是太通透,所有的光芒几乎都被弥勒佛那张金色的笑脸夺了去,而老人平静的脸庞和殿堂的威严更和谐,弥勒佛永远在笑迎八面客,而老人似在完成一个心愿。他又在四大护法神相下伫立良久,四大护法刚正的表情和手中的法器让我畏惧,我赶紧追随老僧人的足迹,他背对着我,站在殿门口往熙攘的人群远远望去,犹如一株菩提树,在白光的映衬下,这一张黑白剪影显得无比庄严。香客们依然人头攒动,他又缓缓地拄着褐色的拐杖,跨过那道门槛,顺着那面红墙,走过雕花窗户,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像一片云,无惊无扰,无忧无虑,如此宁静,简单,从容。这一道轨迹,便是人生么?一位历经人间沧桑的老者在佛前跪拜了一生,守了一生的戒律,终只为一个觉悟,他虽然与我并无沟通,可我觉得他已经在布施、在度我。
回来我便把寺中遇高僧事告诉了包爱萍,她一下子便认出了这位高僧便是灵隐寺的首座长老——继云法师。她连声说着我和佛有缘,说他做过很多祈福法会,为很多人培植福报。我有一种蒙恩的欣喜和宽慰。八月一号,离事情过去已经半个月,我突然又接到包老师的一条短信,“方老师,您遇到的灵隐寺老师父92岁,今天下午14点往生,他是头衔很大的高僧,您跟他有缘,如今他缘尽西归,走得很平静,肯定会有很多舍利子,愿他往生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人生来受苦,那是感官的苦,只有觉悟者,会超越感官,感受到无尽的平静。
异地进修让我们姐妹几个相识一场,诉说自己的故事,倾吐自己的喜怒哀乐,然后又各自离别,把对方关在心里,我们各自忙于自己的事,她却忙于关心她心疼的人们。
包老师没有美丽的容颜,没有高挑的身材,没有动听的嗓音,没有灵巧的双手,但是,她有一颗为人担忧的心。我们以红尘视角去审视一个心灵的摆渡人,不该惶惶不安么?我们神经紧张地盘算明天的口粮,她早已在佛前点燃了一炷香。
包老师竭尽全力的布施于他人,其实她自己身患重病,孤身一人,我不知道是什么觉悟促使她如此舍得。
我说过:“别小看我和你的来往,你会在我的文字里品茶焚香。”我从来都不拒绝红尘,我好奇于红尘,开门即红尘,闭门即深山。红尘中的每个人都是我阅读的一本书,书中的精气神来自于人,和人结缘就是和书结缘,和书结缘也就是和本命结缘。
后来我写了五千字的《包老师》给她发过去,她久久感动。此外我还有不少关于身边人的散文,他们无权无势,无官无职,可我从不觉得他们是凡人,因为他们拥有一颗修行的心。我将以文字布施给和我有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