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丨父亲的架子车
架子车的结构并不复杂,车把跟车架同为一根粗壮的槐木,车帮的支架有榫头,卯在车架的槽孔里,嫌不牢固,用一根长方形的木楔嵌入。两个车轱辘被一根钢轴连着,走两条无法交融的平行线,却组成一个割舍不开的共同体。我那时候认为架子车是用气体支撑的,两只橡胶轮胎撵在凸凹不平的泥土路上,可以感觉轮胎里的气体像人的呼吸一样均匀而亢奋。父亲拥有一辆架子车的想法由来已久,他踅摸了几个集日,终于用不菲的价格买来了一辆架子车,他直接把架子车停在堂屋门口,怀着一种如获至宝的满足感坐在车把上吸烟,淡蓝色的烟雾氤氲在阳光充足的院子里,像给日子赐予一个幸福甜蜜的蛋糕,那些天,一家人沉浸在架子车带来的富足喜悦的感觉里,觉得清苦简单的生活原来这么美好。
这种感觉很快被一次挖河任务荡涤殆尽,父亲要拉着刚买的架子车去百里之外参加义务劳动,本来我们仍然沉浸在那种难得的幸福之中,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怅然若失的看着父亲拉着架子车远离我们的视线。
在我们的印象里,架子车成了父亲的专利品,很多年前的农闲时节,每到挖河筑堤的时候,父亲便拉起他的架子车融入潮水般的劳动大军中,架子车可以作为一个整劳力享受10个工分和半口袋杂粮的待遇,母亲把杂粮碾成面粉,隔三差五给我们做一顿疙瘩稀饭或者蒸一锅窝窝头,杂粮香喷喷的味道总是混绕在架子车辚辚的滚动声里,我们庆幸父亲有一辆架子车,甚至在梦里,也会见到父亲拉着架子车,车里装了那么多诱人的东西,除了满口袋的杂粮,还有我们垂涎已久的面包、花卷以及鲜艳的校服。
从河工回来的父亲总是疲惫和苍老的,架子车也同样遭受一场劫难,缺胳膊少腿有气无力的样子。父亲缓过劲,第一时间就是收拾他的架子车,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用干净的水把架子车里里外外刷洗一遍,包括每一根辐条,每一个榫头,甚至轮胎的每一处凹槽,然后找来一把羊角锤,这儿敲一下榫头,那儿订一支铆钉,直到再也看不出什么破绽,父亲方才心满意足地坐在车辕上,吧嗒吧嗒抽一阵子烟,然后磕净烟锅里的烟灰,把架子车拉倒屋檐下,掀起车架,立在堂屋墙上,检查一遍位置是否合适,然后把架子车下盘搬进屋里。从河工上回来,几乎每天晚上,父亲都是例行公式般做着同样的举动,雷打不动。有一天夜里,突降大雨,父亲光着膀子从床上起来,用塑料布把屋檐下的车架子盖好,回到堂屋,却怎么也睡不着,原来他是不放心车架子,车跟人一样是有生命的,生命在自然面前脆弱而娇贵,他真的不忍心架子车遭受风雨的侵袭,父亲干脆搬起下盘,把架子车直接拉进了堂屋,房间狭小,父亲干脆坐在架子车上,那个雨夜,父亲口中的烟袋锅一直燃到天亮。
八十年代,架子车的用途越来越广,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它已经不再是父亲一个人的专属,往责任田里拉灰土粪,把成熟的庄稼拉进场院晾晒,还可以载着一家人到姥姥家走亲戚,坐架子车到姥姥家走亲戚是最开心的事,父亲不放心我们的驾驶技术,自己掌握车把,让我和大妹扯绳头,怕我们累着,走一段,就让我和大妹坐车上歇一会,父亲高兴,还不由自主唱起了戏:朝阳沟好地方,名不虚传,在这里一辈子,我也住不烦呐……记得有一年正月初二,小姨新婚认门,父亲用架子车拉着我们到姥姥家去,在我们的记忆里,那年的雪真大,十二里路程,父亲拉着我们将近走了一天,快到姥姥家的时候,父亲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不小心两脚踩了空,连车带人掉进了几米深的雪沟,后来想想,也亏了架子车,滑落的时候把我们扣在车厢里,挡住了积雪,使我们毫发无损,有惊无险。
如今,各种先进的运输车辆早已取代了架子车,父亲也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了,偶尔在乡村的集市上看到一个年龄偏大的人拉着一辆架子车龋龋独行,车厢里装着他采购的东西,心里便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说不清原因,那种情绪好久不散,是失落?是怀恋?还是忧虑?说不清。
作 者 简 介
李同书,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章多篇(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