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参菩提】张学明丨大地上的音乐(散文)



一、序曲

春天就像一场晚会。在我的感觉中。春天的姿势总是特别,有时简直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没有中途退场的。大家都铆足了劲,要坚持到最后。有时,春天到来的样子,就像临水梳妆的古典美女,悄无声息,袅袅婷婷,手臂轻扬,腰肢微动。那点点滴滴,细细柔柔,不经意展现出来的姿态神韵,在天光明月间,不知不觉,水就生动起来,山就朗润起来,小鸟们就沸腾起来,原野在朦胧中,也活泼起来。我们,也明亮起来。

走在这个季节里,不经意间抬头,就会发现,树木有了变化。黝黑龟裂的树干,在凄凄艾艾的婉约中,就有了一种挣扎的欲望。光秃秃的枝头开始叛变:嫩嫩的叶丛冒出来,像绒绒的鸟群,微风跑来起哄。这些轻舞飞扬的小家伙们,就有了表演的欲望。阳光透过云层,飘飘荡荡走下来,那柔柔的,像金色羽毛一般的光芒,洒在叶丛上,洒在树干上,那一株株本来独自寂寞的歌者,却因此,相互亲密起来。如果你有耐心,你就可以听见他们的和声,就像交响乐的高音部,或者中音部,如果再仔细,还可以听到低音部。

春天当然是叙事曲。好像一幕歌剧的开始。单簧管率先登场,逶逶迤迤,淡然中有些金属的香味,婉约的温柔慢慢延伸;然后是长笛,起伏跳跃,像草地下面潜滋暗涌的泉水,再加上清脆的打击乐,比如钟或者磬;然后是小提琴,中提琴,以及钢琴。这时,歌者出场,音质必须清脆婉转,音色必须祥和朗润,音域必须宽厚飘逸,最好是女声。我们就能看见这样一幅幅画面:林间的阳光与溪水,山涧的雾岚与沃野;地里劳作的妇女,乡间迤逦的小路;因色彩逐渐变化的村庄;赧然单纯的阳光,纵横张扬的街道,灿烂意气的人群;在原野中,走向远方的队伍;盼望,或者祈求的眼睛;向远方流浪的人,正在迢迢归来;临窗而望的少女,侧身倾听街道的回声;钟声里祷告的信徒;钟楼上空,飞翔的鸽子……当这些在我们的生活里悄然转换,我们就能感受到,春天是实实在在的,像我们的亲人,更像我们的爱情。只在偶尔,有些小小的怨愫,像夫妻吵架之后,暂时的别扭。

当然,雨是免不了的。雨,有种漂泊的味道,从远方出发,又回到远方。就像我们的生活,有时迫不得已,必须离开家乡,到遥远而未知的异地,个中滋味只有当事者才能明了。好在有盼望:序幕拉开,情节就开始。就像生命的成长,中间有单音部,也有和声部。实在不行,独坐窗前,在淅淅沥沥的滴答声中,望着含烟远树,看那细细柔柔的雨丝,在空中悬挂,就像无数根晶莹的绢素,在微风里柔柔滑动。这就有了音乐剧中,叙事曲部分的中低音咏叹味了。又特别是当小提琴与中音长笛,相互委婉,相互交织在一起时。这时,外在的寒冷,反而会激起内在的温暖。当我们在爱的期待中,在生命的行走与自我关照中。

就我而言,我比较喜欢雪花轻扬的春天。迎着雪花走去,看着这些晶莹的小精灵,悄无声息,落在你的头发上,衣袖上,那种粘乎乎,娇兮兮的模样,就像热恋中的女友,让你在这种无法抗拒的温柔中,生出些无限的遐想来。看着这些来自故乡的小精灵,在空中翻滚、漫游,然后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大地,我总是有些感叹。就像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或者生存,在阳光下,黑暗里,喧闹行走之后,终于走入宁静的尘土。让岁月在我们永远的睡眠里,悄然给我们幽暗的灵魂,演绎瓦格纳的歌剧。雪花是带着遐想来到这里的,就像我们生命中某些情节的开始。我总以为,雪花是有灵性的,它们在音乐中诞生,又在音乐中远去,最后在音乐中安息,这是一生都在音乐中走动的生命。

看着雪花飞舞,总会联想到一些事情的到来。比如爱情的发生;野花的成长;小动物们从黑暗的地穴伸出毛绒绒的头;鸟们从天上来到地上;沉默了整个冬天,开始慢慢舒醒的河流;沉睡得太久的蚯蚓,从草丛里探出身躯;忘记了舞蹈的花朵,开始穿上舞裙;生长在某个地方,又总想去远方看看的树;时光里寂寞的金属,正躲在某个地方跃跃欲试;一些白色的鸽子,在屋顶,草丛,咕咕乱叫……除此之外,如果临窗而坐,打开一本与春天有关的书,比如米沃什的散文,更或者,日本的德富芦花,法国的蒙田,俄罗斯的屠格涅夫。你就会听见,春天的歌唱,常常从内心开始。当然,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特别是他的《雨夹雪遐想》,或者《地下室手记》。

如果再听听与春天有关的音乐,比如贝多芬,威尔第,或者圣·桑。就相对有些感受。如果再来一杯茶,当然更妙。茶是花茶,相对清淡。不要咖啡;音乐最好是老唱机,放胶片的那一种。光线不要太明亮,也不要太黯淡,最好接近黄昏。窗外有几棵老树,不是笔直的伸向天空,但也不要过于别扭,树干上有些沧桑的晕圈,树上有几只小鸟,在树枝间跳跃,鸣叫。窗最好面临小巷,不要太幽深,小巷那头有些微微的弯曲,需要侧着身才能看见全部。小巷两边有些低低的藤本植物,比如爬山虎,或者牵牛花。而这些,在春天到来时,都在假装沉默,直到突然的一天。这些小东西就像被逼进陷阱的梅花鹿,睁着一双双楚楚可人的大眼睛,绿绿的意境顿时苍翠,就像一部部经典绝世的歌剧,比如《茶花女》、《漂泊的荷兰人》。这时,在光阴中的我们,就不多不少有了些格外的讶意:生命的圆舞曲,就在我们身边。宛如我们的邻居,我们的房间,我们自己的,气息。

当然,还要有孩子。孩子是这个季节最美的花朵。像雪片一样轻盈,像雨水一样缠绵,像光芒一样纯净。孩子们走在路上,整个路面都在欢笑;孩子们躲在树下,整个鸟群都在飞翔。孩子们走到哪里,就把光芒带到哪里。孩子们是上天送给我们最纯真的礼物,就像雪。你如果走在路上,看到三五成群的孩子,你会不自觉地开始微笑。如果遇到三两个特别调皮的,你会想起童年,生活,梦想,诗歌,或者形质皆备的事物。孩子,是这个季节里最优美的叙事曲。当雪花在空中飘舞,孩子们的喧闹在空阔的地带,像一树树乱吐丹霞的桃花。一张张小脸仿佛金秋的苹果,红润中带着金属般迷人的光芒。身影飞动,就像一群凌空追逐的燕子。时光,把他们打造得分外完美,宛如柴可夫斯基旋律上的小天鹅。这时,你如果远远地注视,你会涌出比春天本身更温暖的温暖来。

作为我自己,我比较喜欢春天的黄昏。黄昏是春天一天中正在上升的时刻,在渐渐的温暖中,会让你做好一年甚至一生的准备。为了能在黄昏出门,我总是在春天的中午或者下午就开始,有时甚至在早晨就出发,约上几个人,性情都是相似的,心态都是相近的。这样的人不要太多,有三五几个即可。找个地方悄然坐下,比如茶馆。茶馆最好临街,但又不要太吵,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可以看见街道上歪歪扭扭延展的树。树最好是垂柳,柳挂绿锦;在微风中妖娆;花最好是梨花,花飞素蝶,在黄昏里袅娜。每人面前一杯盖碗茶。茶香如花,人静如蝉。凝望街道,呆然而坐。看精灵一样的光线透过窗口,让内心里最温柔的一部分悄然醒着。如果离街道不远,是一小湖,这种感受又自是不同。丹霞在空,碧水熔金,数点沙鸥,一行翠锦。偶尔的行人,或伫或行,或坐或立。天光把它的温柔无限地贡献出来,落霞晚照,自然风流。在接近静态的时间里,每个生命,每个灵魂,都在幽雅欢欣地跳动。生命里最坚挺的那一部分,都在这时,昂然膨胀。

二、和声

夏天无一例外是和声。无论哪个声部,都在积极行动。无论是光线,还是色彩;无论是山野,还是河流;无论是金属,还是泥土;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表现自我。主旋律当然是阳光。其实,大地上,在所有事物的走向里,阳光是理所当然的主角。它承担了迄今为止的最重大使命:永恒的歌手。作为我们唯一的,永远的,不知疲倦的歌唱之王,这是个最伟大最明亮的梦想家。通过光芒,它奉献出了与上帝极端一致的热情和睿智:让所有的果实渐渐饱满,让所有的生命悄悄丰盈。使所有凄怨的事物,都远离黑暗;使大地上的我们,在他的光芒里诞生,成长,死亡之后,再次转化。但无论哪个阶段,都能明显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与善意。

太阳实际上是生命交响乐的总指挥,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常常从阳光开始。所有的乐队成员,都不得不看阳光的脸色。首席小提琴大师常常由雨来充当,圆号和萨克斯的演奏却常常是雷声和风。闪电是灯光。云朵是乐谱。雨从空中跑下来,其他乐器都成了协奏。作为下界的我们,都能明显感受到这种音乐的巨大感召力。如果是大雨,甚至急雨,或者暴雨,整个乐队显得急躁汹涌。因为太阳休息——乐队指挥临阵逃掉了,乐队成员们开始放荡,肆虐。这些无法无天的异己分子,在率性中极力表现出狂野,甚至野蛮——洪水猛涨,诺亚方舟迷途之际,看不见一丝晴空,生灵在呐喊与哭泣中,无处藏身。这时的听众,或者观众:大地上所有的生命,都在它们的摧残之下,忍气吞声。一方面抱怨上天,极端的不公,一方面感叹自己,坎坷的命运。直到阳光,再次降临。

夏天的雨,常常给我这样一种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确切,它们总是说来就来,声势迅猛,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说他们是野蛮乐队,一点也不过分。热浪横空,暑气翻滚,天地之间,热烈异常。这几乎相当于非洲,豪放的黑人音乐,或者美国的,重金属摇滚。那种不依不饶,高亢悠远的气度,很像帕瓦罗蒂的男高音,或者多明戈。酷热纵横的中午,就全是无遮无拦的打击乐了。它们常常通过这种能量释放的方式,来展现生命的内在遒劲。绝对的奔放,让你无处可逃;傲然的节奏,使所有的生命都低下头来。夏天,几乎是阳光与大地之恋,他们对生命的敬意,或者蔑视,常常采用这种隐喻的方式来表达:沉默的事物常常是危险的;而喧闹的,或者喧嚣的,常常是明朗的。让一切事物都躁动起来,这是夏天的宗旨,也是生命的宗旨。生命总是在躁动中成长。让危险的事物在躁动中暴露,这是夏天,对生命的锤炼,与关照;也是光芒,对生命的怜悯,与赞美。

夏天,是植物们的狂欢节。在他们的大合唱中,展现出了生命里昂然勃发的诗意。在这个季节,植物们一律穿上青碧的外衣,静对长空,闲看风雨,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实在逼急了,就加快成长的步伐。最明显的例证是蔬菜和水果。比如西红柿、南瓜、白菜、扁豆、青瓜;草莓、杏、桃子、李子、梨、西瓜。等等。它们有时不耐烦了,就在黑暗来临之际,一个劲地猛长,这种倔强坚韧的势头,很像我们,延展的希望。当黎明把曙光撒满山野河流,这些小家伙们就开始在枝头招摇。鸟们和虫们就从远方赶来,装出一副要大肆侵犯的架势。这时候,阳光义无返顾跑出来帮忙,我们宇宙的乐队指挥,把它的光芒喷洒到每个角落,所有的事物都在这一瞬间,从容灿烂,每一种生命也在这一瞬间,放声歌唱。田野里的庄稼,脱去所有的外套,伸出它们生命里最妩媚最惹人的那一部分。小麦,油菜,胡豆,豌豆,绿豆,玉米,纷纷挣脱掉它们仅有的外衣,露出它们嚣张迷人的身躯,这些圆润饱满的少男少女们,像一粒粒晶莹闪烁的音符,在热风翻滚的大地上,欢笑,等待,渴望,直到收获那一天的昂扬到来。而在此时,阳光像个美丽无边的抒情王子,奔放幽雅,风情万种,这种不容拒绝的热情,使我们生命里依存的物质——水稻,在青枝绿叶之际,不遗余力走向辉煌。那金灿灿的田野,只见蓬勃的稻穗,迎风而立。任凭果冻一样的热浪,纵横奔忙。水稻们都像教养很好的听众,在这个庞大的剧场里,聆听长空青天,纵观无边风月。

一般而言,夏天除了孕育,不是一个抒情的季节。作为个人情怀,当然不是很喜欢。无论你居住在哪里,都是一种困扰。当然,山地和高纬度除外。在这个季节,你如果住在南极或者北极,是很难体会夏天的,那里的阳光不是豪华的乐章,多数是独自的清唱,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哑剧。比如爱斯基摩人的营地,即使阳光灿烂,也是冰凉万状,犹如蛇在冬眠。当然听不见万物的欢歌。夏天,在自己有限的经验中,是事物充满依赖和盼望的季节,我们在夏天,看见万物的成长,就像看见我们自己。在走向秋天的道路上,夏天,成为万物回归的唯一通道。

三、行板

从一只苹果开始。秋天通过苹果,学会了眺望。秋天的色泽与健康,都写在苹果甜润饱满的脸上。每当我看见一群群健康鲜润的苹果,在这个必然的秋天,排着整齐的队伍,紧紧地挤在某个地方。比如集市,超市,或者水果店铺,就像一群群恬然入睡的孩子,在时光里安静。我就远远闻到了秋天的香味。

秋天,通过苹果提升了高度,通过清香明亮了歌喉。秋天在苹果的光芒里集合,然后,从乡村,从旷野,从时光最细柔的地方,悄悄出发。苹果们从枝头来到了地上,带着自然和时间的微笑,带着它们特有的韵味,就像离家而去的歌者。不露声色之际,就被一双双苍茫的大手,包裹起来,装进各种各样的器物,最后,在时光悄然浓缩的清凉里,抛向不知所终的四面八方。

我不知道这些善良健康的孩子,在离开家园,相互诀别时,是否感到痛苦或者忧伤。而它们的母亲——站在旷野里的果树,是否更增加了离别的忧愁,并在夕阳晨曦里,独自承担这份不能幸免的挂念与寂寞。这些自然的小精灵们,在生命的凝聚和完成里,就这样安安静静、匆匆忙忙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就像许多年前,我们的先祖,从树上来到地上之后,开始漫长而又没有归期的跋涉,在黄昏与黎明里眺望,在河流与山谷旁期待,在时间的折磨与幸运里死亡。——直到——今天。

当我在秋天的旷野里,看见了苹果的队伍。看见它们圆润的身姿,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双目炯炯的渴望里,在我们温馨惬意的房间里,就像一粒粒漂亮神秘的魔法石。我就知道,秋天的神灵,已在上帝的感召之下,穿上了光芒闪闪的魔法衣,挥舞晶莹闪烁的魔法棒,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梦幻指挥。于是,每一棵树都开始了歌唱。每一种果子都开始了等待。每一株庄稼都走向了盼望。石榴,橘子,柚子。稻谷,高粱,花生,大豆。这些上帝之子,在柔媚温馨的阳光里,在凉爽清澈的秋风里,在寂然唱和的秋雨里,用它们特有的生命方式,向我们的时光女神,献上它们,纯净自然的花环,明丽清纯的舞蹈,质朴芳香的果实。

作为我们,在时光沉静的怀抱里,看着这些,从天国来到人间的灿烂使者,带着上帝与自然的纯然光芒,——心甘情愿,成为我们白天或者黑暗里,丰润甜美的生命寄托。我们的生命,透过它们善良的祭祀与温柔的牺牲,在这个金黄的秋天,更加满怀期待,向着更悠长的道路,遥遥而去。

秋天,在自然节令上,当然是大地收获,粮食归仓。辛勤劳作的人群,为了这个季节的到来,付出了整年的艰辛。他们从冬天就开始盼望,从春天就开始出发,经过漫长的夏天,终于熬到了秋天。——庄稼地里,那些撒在地里的谷粒,宛如凌乱的星星。当收割的队伍,转身而去,鸟雀们就把它们匆忙叼走,鼹鼠们也把它们悄然储存。我们就明白,秋天,在生命的期待中,已经越来越饱满。粮食,在生存者,特别是在劳动者心里,不再仅仅是鲜血和汗水。粮食,在我们的生命里,也不再仅仅是生命内在的灯火。

而我们,对待粮食的态度,却在无意识中,充满了表象上的敬意和赞美,充满了实质上的厌恶与蔑视。在向土地与自然的掠夺中,常常在自诩的善意中,以践踏为乐趣,以糟蹋为炫耀,不仅没有丝毫的怜悯和醒悟,反而还以为,这是自然应该给我们的补偿,我们有权力随意处置。实际上,刚从饥饿中苏醒的我们,已经离大地越来越远了。

当我们,在无意中远眺,平坦的原野,纵横的山脉,走向远方的河流。它们在秋天的笼罩下,透出些清凉或者悲凉,并在秋风不紧不慢的吟唱里,慢慢沉淀,我们的内心,总是刺痛或者挣扎。而这时,在远方的游子,也早已心念归程。迢迢征程,一地风霜,无人可诉的苦难,在时光的浓缩里,不自觉就变成了泣血成韵的文字,在念念戚戚的秋天,聚集,煎熬,翻滚,最后成为时光里凝重晶莹的琥珀。而躲在秋水长天深处,满怀悲悯或者忧戚的我们,看见这些微弱闪烁的光芒,就像暗夜里起伏,哽咽的歌声,我们的眼里,总是禁不住涌出苍茫的泪水。特别是在,大雁南飞,征鸿长鸣,珠露垂枝,落叶满地之时,在秋风里眺望的我们,就常常莫名其妙,认认真真感叹起来。或者,清洌朦胧的月光,唧唧嘶鸣的秋虫,在我们的内心,陡然搅动,我们就会实实在在感到,秋天的哀怨与忧伤,无奈与凄凉。丰收之后的苍茫大地,也显得更加苍茫。

而在秋雨缠绵,天光猥琐之际,沉默的树,凄凄艾艾。汹涌的河流,寂寞孤独。尘土飞舞的道路,寒意陡升。收割之后的人群,只在家中遥望。整个大地,都笼罩在一片清幽的哀叹里。这个时候,那些仕途失意,情无所系的人们,或酒足饭饱,或饥寒交迫,都开始望空叹月,展开自我内在与外在的较量。“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等等。这些情感的表达,莫不与秋天有关。

实际上,秋天是神的故乡。在众神奔涌的路上,我们清清楚楚看见他们的身影:庄稼通过他们走入了睡眠;小草通过他们走向了静默;河流通过他们完成了奔跑;落叶通过他们走向了回归;人群通过他们完成了眺望;喧闹通过它们,走向了安静;大地通过他们,完成了宿愿。

这个秋天,我总是在无意中,与落叶和小草们对视。每天清晨,我都踏着落叶出门,那满地的落叶躺在秋天的尘土里,等待着破碎或者腐烂,等待着消失或者毁灭。它们从枝头慢慢飘落下来,枯萎的面容显得分外沉静,它们知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它们回归的日子。阳光洒落在它们身上,它们渐渐萎缩的血管显得更加清晰,仿佛瓷器的肌肤,在这个秋天的清晨破裂。

每当我踩在它们身上,总感到有一条金色的河流,在阳光里渐渐远去。这种金属般的断裂声,让人想起黑夜里,走向远方的队伍,刀锋在月光里碰撞的闪光。这些无家可归的生命,就这样与大地的沉默拥在一起。阴阴的风从它们身上越过,它们的飞旋,就在我眼前,漫漫铺展开去。高高的树,撑在天空,在沉默里摇晃着身躯,只在偶尔中,低下头来。这些落叶,梧桐居多,也有冬青,大叶桉。更多的是银杏。银杏叶落在地上,总有些人弯腰拣拾它们,收集它们的残躯。银杏叶可以入药,这是我们都知道的。随着时间的加深,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在光芒里渐渐透明。

不用说,小草是秋天里最常见的植物,也是我生命里程中见得最多的事物。它们潜伏在时光深处,悄然静思,默默用自己的歌喉,唱出天光里最朴素的梦想。每当我在它们身边停下来,我总是能听见它们的笑声,开始是低低的,像泉水呢喃;然后是高高的,像歌手聚会。它们的笑声随风乱飞,在天光里走得很远很远。每到这时,阳光开始往大地奔跑。

我总以为,阳光是小草笑出来的,小草是阳光最宠爱的绿精灵,阳光通过小草,完成了一年一度的生命歌唱。每当我坐在小草们身旁,看见它们在天光中静伏的样子,我就禁不住满心喜悦。特别是阳光的花瓣,枯萎的落叶,清冽的溪水,悄然无语的眼神,孩子们的睡梦和老人们的咳嗽,这些生命中,最细小的事物,紧紧地,与小草们的笑声,与游走的天光,与悄然远去或者即将到来的事物,融在一起,然后,通过光芒的翅膀,在生命岁月的歌声里轻轻煽动,我总是有些感念。

秋天在我们的生命里,承担着举足轻重的责任。我们在秋天的怀抱里,通过尘埃,通过起伏的光线,通过黑夜的清凉,黎明的颤动,无论安静还是喧闹,实际上都已经走进歌剧《图兰朵》的旋律里了。在这浅唱低吟的转换中,还有什么比守望内心的花朵更让人宁静?还有什么比守望内心的灯火更让人坚韧?

四、赋格

有风,有雨,有雪。整个冬天几乎就是一首赋格曲。前三者是主唱,与之相对的是阳光,寒冷,景象。它们构成声线上的彼此对位。在风的声部,主要由寒冷来领唱,雨的声部由雪来渲染,而雪常常由时间来追述,此三者构成生命的主角。阳光偶尔现身,寒冷由始到终都在场,与之应和的,是沉默得不知所措的意象,比如天空,色彩,树木,道路,乡村,河流,泪水,消失,土地中潜伏的歌声。它们作为冬天的副歌手,很有些不遗余力的非凡表演。在他们自己的声部上,游走着冬天的起伏。而与此同时,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几乎潜伏起来,在耐心和毅力的煎熬中,聆听自然非凡的旋律:大至大象,小至蚂蚁,还有此二者之间,走动的我们。

在我的理解中,冬天是上帝给我们的盛宴。雨夹着雪,许多事物不再奔跑。风越过河流,许多故事都在远方。阴暗的天空,让我们充满了敬畏,甚至那些不信神灵的人,也在此时,有些惴惴。小兽们躲在黑暗深处,虫子们警觉起四肢,夜生灵们在雪花的飞舞中,学习仰望,我们在自身的追逐中,凝神倾听。秋天,从雕像般飘零的落叶里,我们就看见了冬天,遥遥的身影,浓缩在朝雾与露珠冷冷的笑容里。一只只不再飞翔的鸟儿,在黄昏里团聚,栖息,随着夜幕的降临,大地和天空,折叠在它们每根闪亮的羽毛上。于此,我们总是禁不住担心:无垠的大地铺展开去,当它展拓到无穷,一切众生共居的土地,一切伟大事物的恩惠者,将把我们送到何处?

当冬天,在我们的知觉中,与我们对视,我们见得最多的,当然是凄凉的心境。比如寒冷中沉默的树;泥泞远去的道路;静默中没有泪水的村庄;懒懒的人群;拥挤在自己有限空间的故事;龟缩在巢里的大雁;偶尔露身的小走兽;特别慵懒的黄昏。而这些,都在无法拒绝的寒冷中瑟缩着身躯。作为我们,对冬天的理解,在充满自我游走的空间里,就不再起源于我们的想象,也不再起源于我们仅有的生命体验。实际上,冬天不是一年的尾声,而是生命真正的开始。我们在冬天的缓冲地带,看见生命,在天光月影下,都充满了超越自然的艺术:一切喧闹开始沉静,一切烦恼开始冷却。不论白天,黑夜,都尽量延缓呼吸,减缓血液流动。生命本体的蛰伏,一切事物的躲藏,在生命的成长智慧中,通过冬天,彻底完成。

当我们坐在暖暖的房间里,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看着原野里茫茫的大雪。一切黑暗,都被雪花掩盖起来。充满恶臭的街道,在雪花晶莹的飞舞中,成为一段故事。晶莹多芒,高低错落的几何体,在灯光的照射下,充满了想象与想象之外的静美。喧闹躁动的人群,坐在自己的房间,听那雪花瑟瑟的歌唱,偶尔抬起头来,眼里全是苍茫或者讶意的感叹。而在雪花飞舞中,一些必须外出的人,顶着风雪,在街道上奔走,他们的内心,为明天的生计充满焦虑,为自己永远没有完结的归程黯然神伤,而雪花,打在他们身上,脸上,手上,就像无处可去的浪人。不用说,这时的生命本体,已经充满了凝重与悲壮的伤感。偶尔的孩子,老人,走在漫天飘飞的大雪中,佝偻的身躯,既倔强又绝望,满眼凄凉的等待,不知明天的光芒是否降临。对此,我们除了感叹,更多的却是沉默。雪花,在我们的生命意象中,总是让人寒冷,又让人感动。乔治·桑在《巴黎的冬天》中,坐在暖暖的壁炉前,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音乐,看着窗外雪光照耀的景色,满怀敬意,明确异常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对城市冬天的厌恶,对乡村冬天的向往。这当然是在酒足饭饱,生计无忧的前提下。

冬天,的确让人充满想象。对城市的冬天,特别有雪花的冬天,我有些企盼。我喜欢街道上的积雪,它们晶莹多芒,在阳光下反射着灿烂的光华,犹如小提琴的中音部,整个世界的喧闹都显得特别干净。特别是在此时,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它们在雪花下慢慢滑动,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怕惊醒城市上空飞翔的精灵。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比平常显得安静,他们的背影在雪花的抚慰中,像河流里沉思的鱼。灯光,反射着雪花的吟唱,那斑斑点点的花朵,在光线中飞舞,就像无数只小蜻蜓组成的乐队。整个城市在雪花的演绎下,充满了经典的韵味。当黑夜来临,雪花的飞舞显得更加神秘,它们瑟瑟的声响,在窗棂,在阳台,轻轻敲打,冷冷的风也不甘寂寞,跑过来跑过去,这里挤挤,那里挤挤,甚至有缝就钻。而在此时,无论窗内窗外,生灵们,都在雪花中学习超越。作为我自己,我喜欢听雪花瑟瑟有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雪国》中,对雪花的吟唱,有比较经典的演绎。那种寂寞的内在声响,远远超越了外在的咏叹。在此,外在的雪花与我们内在的谛听交相辉映,构成了一支轻盈博大的奏鸣曲。在川端那里,生命从雪花开始,包括行走与爱。我喜欢看雪花,从空中走下来的模样,它们宁静的欢唱,很有些神灵的韵味,让我充满无限敬畏。

相对而言,我更喜欢乡村的冬天,特别是大雾弥漫的早晨,有生命的物质,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一切都在玄妙中演绎。湿湿的雾气中,总有些清脆的东西在拍打着翅膀。随着时间,雾气渐渐消散,田野,道路,村庄,树木,展现在眼前,就像一幅幅水墨画。如果以山为背景,雾气渐渐浓缩在半山腰。阳光在田野里走动,雾气在半山腰起伏,一半朦胧,一半晶莹,一半清新,一半神秘。阳光淡淡的,就像女孩子浅妆的眼影,山远远地,犹如时光里浓缩的碧玉。这时,站在山野与田野之间,置身在阳光里,就有了一种绝尘的妄想。当然,最好的,还是雪。乡村的雪与城市有着本质上的差异。乡村的雪花更加无拘无束,它们任意飞翔,不受空间的限制,它们在田野中追逐喧哗,像一群群乡村的野孩子,知性自然之中,与泥土紧紧相依。当然,风是免不了的,风穿山越岭,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待雪花的降临。当风与雪紧紧走在一起,农人们都躲在自己的房间,满心的喜悦透过皱纹舒展开。当大地一片洁白,所有的事物,都在透明的世界里安详。树木,穿上厚厚的冰雪衣衫,像一株株珊瑚,亭亭玉立。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房屋,披上一层厚厚的雪衣,像一朵朵茁壮的蘑菇。偶尔进出的人群,就像童话里的小矮人。当阳光降临,天空清淡,飞翔的小鸟们,又开始觅食。它们在庭院,墙垛,沟渠,树丛,自由纵横,唧唧喳喳的叫声,打破了乡村的寂静。偶尔的狗吠,鸡鸣,与人在雪地里的行走,形成了动静相交的乐章。而当阳光反射在雪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通红着笑脸,开始打雪仗,堆雪人,那高高低低的喧闹,捅破了天光下平平仄仄的宁静。而原野,仍然一片洁白,浅浅的河流,在天光下端庄着身躯,就像出嫁之前的少女,等待在春天出现的新郎。

冬天,的确让人充满想象。我们从冬天出发,春天到达。我们学习,升华,超越,拥有雪花的快乐与幸福,拥有阳光的温馨与灿烂,拥有生命里最纯洁的圣地。当雨和雪花在大地上飞舞,当生命的河流在生命里渐渐远去,我们拥有的冬天,风平浪静,或者寒冷异常的冬天,就会在我们内心,最温暖的地方,悄然上升。这宁静的音乐,让我们在等待里,盼望,走动:春天还会远吗?

作 者 简 介

张学明,男,七十年代前期出生,做过教师、编辑。曾在《诗刊》、《文学港》、《雨花》、《佛山文艺》、《延安文学》、《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出版有散文随笔《最黑暗与最明亮的》(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长篇小说《城市蚂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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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来的我 自大雁走后声声断去天涯天空变成了孤立惊雷隐去云海的行动变得迟钝起来高远深沉让一条道取暖阳光扶着北国的荒留恋起昔日狂野安抚受过伤的光阴在此岸遥遥寄语依旧的涛声里剪辑一段暖和填加几片纯白的符 ...

  • 散文||那一场雪花与春天相遇

    那一场雪花与春天相遇 刘静||河南 几日前外出 ,驱车百里 ,一路上依然是冬日的满目萧条,光秃秃的树枝轻绕一缕薄雾,天边灰黑色的丛林村落,似简笔勾勒的一副长卷水墨丹青.而路旁的麦苗却已经泛出淡淡的新绿 ...

  • 深秋

    深秋 阳光像橘粉洒满大地. 大地敞开了胸怀,迎接着阳光柔软而芬芳的小手,细细痒痒地抚摸每一寸肌肤. 庄稼都收割完了,田野小腹平坦.一棵丰茂的树风姿绰约地立在田间,在阳光下发出灿灿的红色光芒.走近了看, ...

  • 【行参菩提】王 俊丨荷包鲤鱼塘(散文)

    在中国的乡村,绝大部分的村庄随人姓.李姓人居住的村庄,自是称其为李村:叫张村的,不消说,是姓张人氏的村子.当然,也有例外的.我老家的村名叫--荷包塘.合掌为朴素的礼敬,微启又如莲花.荷花是深植于我内心 ...

  • 【行参菩提】尘世美丨菩提岛的激情(散文)

    jgyxcpt 在行走中享受快乐,参悟人生真谛.中国380位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推荐中国当下最优秀的行走散文,投稿信箱:289341034@qq.com 菩提岛的静,是让人定心的静,若放缓呼吸,你能 ...

  • 【行参菩提】 史光荣丨走进隋代花园(散文)

    垣曲和新绛比肩而邻,古时都属绛州. 不同的是,新绛是州府所在地,是衙署重地,文化氛围厚重,是运城市唯一入选国家历史名城的县市,也是与平遥古城遥相呼应的历史文化名城. 到了新绛,要探索和领略历史文化的传 ...

  • 【行参菩提】何 晓丨青草的味道(散文)

    青草,生命力最强的植物,野火烧过,春风吹来,漫山遍野,总能看到它的身影,尖尖的脑袋,纤瘦的身子,而如今却日渐忽视了它的存在. 曾经还在上学之前,家在农村,每当天暖风和,总喜欢光着脚丫在草丛中走来走去. ...

  • 【行参菩提】尘世美丨归心定香榭(散文)

    jgyxcpt 在行走中享受快乐,参悟人生真谛.中国380位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推荐中国当下最优秀的行走散文,投稿信箱:289341034@qq.com 谁若真心爱上了静,该算是造化了.心静,便天地 ...

  • 张学明丨陆游,那个风雨中昂然远去的身影

    感动于数百年前的诗人陆游.一方面因为他的苦难,一方面因为他的疼痛.他的苦难来自社会,他的疼痛来自家人.在陆游的一生中,我们看见的,是一个苍凉不屈的老者,用沙哑的歌喉,在阴影沉重的星空里,倔强而又多情地 ...

  • 张学明丨徐渭,一抹孤独的火焰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炎热异常,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夏天仿佛要了许多人的命.我在那个夏天的某个夜晚,顶着酷热,借助汗水的流淌,借着宿舍里不太明亮的灯光,在凌晨一点左右,翻读写明代一个艺术家叫徐渭的人的书. ...

  • 张学明丨像东坡那样寂寞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入,凌万顷之茫然."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注定是要寂寞的.每当我读到这里,我总是钝住,再也继续不下去. 想东坡当年,临风江渚,倚酒赤壁,竟然挣扎如是.& ...

  • 【行参菩提】郑 俊丨明月多应在故乡

    腊尽春来,迎面而至的便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元宵节,这是春节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人们早早备好了汤圆,给孩子买了花灯,怀着喜悦,也夹杂着不舍,等待元夕的到来. 明月多应在故乡.在中国,元宵节的意义甚至大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