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建民丨把鹌鹑的爷爷
爷爷一生有三大嗜好:喝酒、喂马、把鹌鹑。爷爷一辈子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却对民间流传的那首《鹌鹑歌》:“姓鹌名鹑,祖籍燕胡。昨听雁大哥说南京好景……”倒背如流。
在我的故乡贾鲁河沿岸,把鹌鹑的“把”字相当于玩。概因为一只陌生的鹌鹑驯服的过程大都在手中渡过,一个“把”字说明了其中的奥妙所在。贾鲁河两岸的气候和环境非常适宜鹌鹑的繁衍,所以,把鹌鹑成了民间的一大文艺活动。从我记事起,就跟在爷爷的屁股后头看大人们把鹌鹑。爷爷把鹌鹑很内行,仅从皮毛上就能够辨别出优劣。诸如鹌鹑的眼睛,分为“黑眼、豆青眼、朱砂眼”之说,嗓子有“紫嗓、小灰嗓、大灰嗓”,胡须也有“水红胡、麻批胡、尿臊胡”,以及羽翅部分的“单背剑、双背剑、单插花、双插花”,腿部的“黑腿、青腿、黄蜡腿”,就连爪子也分为“单滴溜、双滴溜”。浑身上下,评价鹌鹑的行话极有讲究。除此外,按季节捕捉的鹌鹑亦有名称,麦收前为“菜花”,麦罢是“小雏”,稍后叫“早秋”,入冬称“白汤”。“白汤”又划分为“苦白汤”、“白银海”和“红银海”,等等,不一而足。“红银海”为数不多,当属鹌鹑中的极品。
捕捉鹌鹑是一份苦差事,漫天野地的老坟岗和荆棘丛生的贾鲁河滩,通常是鹌鹑出没的地方。二八月天,爷爷就身穿厚棉裤大袄,独自肩扛鹌鹑网,带上笼养的老母子,起五更在荆棘丛中趟到东方日出,鹌鹑没逮住,露水打湿棉裤腿直往鞋壳篓里流淌,走起路来两只脚叽哇响,冰得皮肉生疼。冬天里,场光地净无遮拦,爷爷趴在白花花的霜地上,嘴里含着玉石哨子,憋足气儿“噿噿、噿噿”吹个不停,引逗得笼中的老母子一块叫唤,诱使公鹌鹑上网。五更天的寒风从旷野席卷而来,不由人浑身打冷战,冻得直想咳嗽,因怕惊动上网的鹌鹑,随手捏个土坷垃填嘴里含着,憋得上气不接下气儿。凑巧逮住一只“苦白汤”和“红银海”,比过大年都高兴,装入笼子里先调养一段时间,名曰“老笼鹌”,每天喂辣椒拌豆腐,使其吃得屁眼儿发烫,像小猫娃一般呜哇乱叫。记得爷爷有一个鹌鹑布袋,椭圆形的红漆竹圈,中间镂空雕花,底部用多层蓝士林布衬里子,精工细绣一幅鸳鸯戏水图,口沿有两根白中泛绿的玉石绊儿。单说那红漆竹圈和玉石摆件,还有如鸡蛋一般大小的白瓷兰花乌龙口水食瓶,本身就是价格不菲的收藏品。
爷爷时常邀三五人聚一块,半掩屋门,地上搁置一罗圈,撒几粒谷子,撂进去俩公鹌鹑叨架取乐。为了争抢吃食,同类顷刻间反目成仇,用尖嘴叨、羽翅扇、利爪挠,各显本领,叨得难解难分,令围观者亢奋不已,那场面犹如观看一场世界杯比赛一样过瘾。倘若有耐力差的鹌鹑,三五回合,很快败下阵来,开始溜圈跑,俗称“败狗子”。遇上气量宽的主人,苦笑之余,顺手放飞叨败的鹌鹑。也不乏那气量窄者,自觉失了面子,抓起鹌鹑摔死,那东西就成了我的美味佳肴。我将死鹌鹑捡起来,一路小跑奔回家,奶奶刚蒸好一锅馍,把鹌鹑囫囵个埋进灶膛的灰烬里边,不消一刻工夫,扒出来撕去皮毛,外焦肉嫩,吃起来那个香味儿,至今烧烤摊上难觅。难怪那些老饕者感慨说:“要吃飞禽,鹁鸽鹌鹑”。
后来,养鸟归入到“四旧”当实之列,把鹌鹑的人们由公开转入地下,白天在裤腰带上勒一个布袋,撩下大布衫襟遮盖严实,夜晚才得空悄悄掏出来把一把。县剧团有个唱花脸的老杨,系旧社会刀山班里混出来的武教师,曾经身挂5桶水端坐于大厅唱过堂会。老杨遭贬返乡之际,唱戏走红的夫人又因手术失败而殒命。领着一双儿女的老杨英雄气短,每天胳肢窝夹一棵大葱,端一碗一毛钱买来的红薯干酒,倚靠在大队合作社的门框上喝得醉眼迷蒙。穷极无聊的老杨也爱上把鹌鹑,隔三差五钻进我家,跟爷爷掏出鹌鹑叨几嘴。其间,爷爷曾不止一次劝他戒酒,老杨只是苦苦一笑,依然故我,终因酒精中毒而死,让爷爷唏嘘伤感不已。
素来心善的爷爷从把鹌鹑中悟出了养怡之道,总是在鹌鹑叨架的兴头上收场,因为彼此不分输赢,心平气和,没有遗憾的留待下次再战。有一次,我回归故里,遇上一位很有名望的老书记,退休后养一只鹌鹑,据说叨遍十里八村无敌手,闻悉爷爷笼一只“苦白汤”,驱车几十里路登门拜访。当下摆开阵势,俩鹌鹑叨到兴头上,爷爷冷眼看出门道,伸手要收场,书记却不依不饶,非要分个你输我赢,结果大败而归,气得连午饭都未吃。事情过后,爷爷摇头说:“为一个玩意儿伤神,不值得。”
爷爷高寿97岁,每当茶余饭后,手把鹌鹑端坐于罗圈椅内,如同禅坐练功一般入静,心境广阔而又高远……
作 者 简 介
睢建民,男,豫东开封人。出生于大跃进年代,长身体的时候,遭遇三年自然灾害;长知识的时候,又遇上十年文革,心灵几近荒芜。先天不足后天补,单相思苦恋上文学,鹦鹉学舌弄几篇短文,偶有作品见诸报刊。现为《行参菩提》签约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