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欧阳修散文中蕴含的艺术魅力——“六一风神”的特色及内涵
欧阳修是宋代的散文大家,在散文创作方面,力求新意,不受成规的约束,经常从感情出发,信笔所至,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六一风神”。所谓“六一风神”是指并不刻意选择人物、场景以及按照某种寓意的逻辑来组织内容,只是自然地叙事、自然地抒怀,在看似散漫不经心的行文中,使读者慢慢地从寻常的叙事中体悟出难以言传的高远境界。这种绝世风神的特点是:偏于阴柔之美,纡余委备而婉曲有致,诗味纯浓而情韵绵邈,含蓄蕴藉而平易自然。
本文从欧阳修散文的在行文、布局、情韵和语言四个方面来具体分析“六一风神”所表现的艺术魅力。
1、在行文方面:平易自然,有婉曲之美。
欧阳修的散文是在同“西昆体”的典雅华贵和“太学体”的险僻生涩中建立起来的,平易自然,婉曲有致,是他创作的典范。他总结为人为文之道,首重平易自然。说:“君子之欲着于不朽者,有诸其内而见于外者,必得于自然。”不过,他所以提倡平易之同时,也重视文采者,是将平易和文采统一于“自然”的条件之下。嘉佑元年(公元一○五六年),在《与渑池徐宰书》中,说到人之为文要讲究“精择”、“峻洁”,而“不必勉强”,“须待自然之至”,便是很好的例证。
人所共知,欧文渊源于韩文,但不等同于韩文,而是在作品风格上别树一帜。韩愈的文学主张虽然标榜“文从字顺”,但同时也强调“调必己出”、“唯陈言之务去”,于是韩愈的作品,给人一种尚奇好险的印象。欧阳修不然,他在领导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中,便针对韩文奇险的弊病,呼吁学者“勿用造语”、“取其自然”,并在自己从事创作的时候身体力行,倡导平易自然的文风。
南宋的朱熹虽然对欧阳修的经学研究颇有疵议,却说他的文章“十分好”,并且指出“欧公文章及三苏文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却那寻常底字。”指的正是尚奇好险之弊。
又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二,记载杨东山对欧文的评价。杨东山将欧阳修平易自然的文风,比作饭中正味,养而不餍。他说:
欧公文非特事事合体,且是和平深厚,得文章正气。盖读他人好文章,如吃饭。八珍虽美而易厌,至于饭,一日不可无,一生吃不厌。盖八珍乃奇味,饭乃正味也。
或有人以为文章平易,必然平铺直叙,质木无文,其实不然。我们细读欧阳修散文的“平易自然”是与“婉曲有致”相结合的。他的行文大多善用“纡徐”、“ 柔婉”的跌宕之笔,曲折感人。
例如宋仁宗景佑三年(西元一○三六年),欧阳修贬谪夷陵途中写的《读李翱文》,就是一篇朴实无华而又婉曲多致的代表作。作者在身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刻,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国家安危,朝政利弊。文中抒发忧国忧时之情,和对朝廷忠奸不辨、是非不明的忿懑,可说是翻转跌宕,于平易自然中见婉丽精巧之笔。
予始读翱《复性书》三篇,曰:此《中庸》之义疏尔。智者诚其性,当读《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谓翱特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以韩为秦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俊,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删。
......
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余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全文总共不足四百字,而文字本色,不事雕饰,却七折八转,跌宕起伏,最后几句画龙点睛,感情慷慨而深沉。清林云铭《古文折义》卷十四评点本文时说:“文之曲折感怆。能令古今来误国庸臣无地生活。”
2、在布局方面:纡余委备,有抑扬之美。
苏洵是首先而且精确地评论欧阳修散文风格特征的学者,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他说:
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
真正道出了欧文纡余委备、条达疏畅的特点。以后王安石在《祭欧阳文忠公文》里, 也揭示了欧文豪健俊伟、雄辞闳辩的另一特点,如云:
形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 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
我们如果把欧阳修散文中的“豪健俊伟”、“雄辞闳辩”,揉合在“纡余委备” 、“疏达条畅”之中,其作品便形成了文章的抑扬顿挫,慷慨 叹的艺术特点。这种情形正如清朝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上说的:“欧公情韵幽折,往反唱,令人低回欲绝,一唱三叹,而有遗音,如啖橄榄,时有余味”。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与高司谏书》节选
《与高司谏书》一向被认为是欧文接近韩文雄放风格的作品。方苞评点此文说:“欧公苦心韩文,得其意趣,而门径则异。韩雄直,欧变而为纡余;韩古朴,欧变而为美秀。唯此篇骨法、形貌,皆与韩为近。”其实,玩味这篇文章的笔法,还是深深地烙上了欧文“纡余委备”的风格印记。作者虽然怒不可遏,义愤填膺,对高严乱斥责,但是,仍然坚持以迂曲往复,从容说理的方式,达成克敌制胜的目的。
文章一开笔,就遥接十四年前的往事,用了三个层次,徐徐回顾对高若讷,其人品质的认识过程。十四年间,共有三“疑”,终于转为今天的“决知足下非君子也”。三“疑”而一“决”,给文章造成顿挫起伏之势,使一篇本属私人往还的书信,陡然之间,卷起了狂涛巨浪,耐人寻味。
作品进入正题后,还是没有顺理成章地严辞怒斥,而是采逆笔取势的手法,纡曲设辞,表面上似为高若讷开脱,实际上则是采取以退为进的手法,揭穿其伪君子的假象,还其“君子之贼”的本色。
文字如江河流水,自高而下,顺势而成,有引证历史事实,以古类今的;有踔厉风发的议论,有义正辞严的痛斥,如“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 ,“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等。但通览全文,文章以徐缓的说理,迂回的假设,曲折的语言,从多方面体现欧文的风格特点。
另一篇文章《樊侯庙灾记》,是欧阳修驳斥樊侯神灵降灾的文字。主旨是说郑地的一个盗贼,剖开樊侯庙神像的腹部,取走其中的东西,接着发生风雨冰雹之灾。迷信的人认为这是樊侯震怒的后果,于是作者便针对此点,提出了反驳,文曰:
余谓樊侯本以屠狗立军功,佐沛公至成皇帝,位为列侯,邑食舞阳,剖符传封, 与汉长久。《礼》所谓“有功德于民则祀之”者欤?舞阳距郑既不远;又汉、楚常苦战荥阳、京、索间,亦侯平生提戈斩级所立功处,故庙而食之,宜矣。方侯之参乘沛公,事危鸿门,瞋目一顾,使羽失气,其勇力足有过人者,故后世言雄武称樊将军。宜其聪明正直有遗灵矣。
然当盗之倳刃腹中,独不能保其心腹肾肠哉?而反贻怒于无罪之民,以聘其恣睢何哉?岂生能万人敌,而死不能庇一躬耶?岂其灵不神于御盗,而反神于平民, 以骇其耳目邪?风霆雨雹,天之所以震耀威、罚有司者,而侯又得以滥用之耶? ——《樊侯庙灾记》
观本文笔法,作者开始并不急于反驳,而是采欲擒故纵之法,补叙樊侯生前功绩,以及立庙郑地的原因,并描写他在鸿门宴上威武不屈的形象;将文笔故意宕开一步,为下文批驳蓄势。进入正面驳斥时,连用五个反诘句型,步步进逼,环环紧扣,有板有眼,有理有据,使迷信说法难以立足。文章转折不穷,跌宕生姿, 有排山倒海之势。明人唐顺之称赞本文说:“文不过三百,而十余转折,愈出愈奇,文之最妙者也。”正可印证欧文在佳构布局方面,那种纡余委备,抑扬顿挫的特色。
3、在情韵方面:情韵线绵邈,有阴柔之美。
清桐城派古文家姚鼐在《复鲁絜非书》中说:“宋朝欧阳、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阴柔之美者也。”并对阴柔之美作了进一步的阐述:
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 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
可见,具有阴柔之美的作品,有着饱含深情,令人神往的韵味。《醉翁亭记》,历来被人叹为“欧阳绝作”。它潇洒顿跌,情韵绵邈,最能体现欧文的阴柔之美。明人茅坤誉为“昔人读此文,谓如游幽泉邃石,入一层才见一层;路不穷,兴亦不穷;读已,令人神骨翛然长往矣。此是文章中洞天也。”揭示了该文的主要风格特点。
今观此文,不但着笔于记“亭”,更着力于表现“醉翁”的心态,以“乐”为中心,展示作者寄情山水,与民同乐的思想。它由勾画醉翁亭四周优美的自然环境入手,从“环滁皆山”到“林壑尤美”的西南诸峰,再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到“水声潺潺”的酿泉,到“翼然临于泉上”的醉翁亭,一步一景,层层推进,通过描写林泉相映之美,山水寄情之乐,推出了“醉翁”其人,更推出了文章的主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这是“醉翁”身处优美大自然中“乐亦无穷”的情趣,然而“醉翁”的山水之乐,还有更深一层的内涵,那就是与民同乐。文中对滁人游山之乐和太守宴游之乐的描述,就充分勾勒出这种与民同乐的场面。所谓: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蓛,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奕者胜,觥筹交错,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其间,太守醉也。
在生动的画面里,将滁人游山之乐与太守宴游之乐结合起来,优美的山光水色, 加上百姓的安居乐业,使这位所谓“醉翁”太守,感到无穷的乐趣。
最后,描写夕阳西下,太守与宾客兴尽而归的情影,并由“游人去而禽鸟乐”,引出对本文主题的议论。全文蕴蓄着充沛的感情,无论写景、叙事、议论,都跳跃著作者发自内心的愉悦。文章像一首抒情诗,紧扣一个“乐”字,写得从容婉曲,笔墨酣畅,尤其在句法方面,更是骈散结合,长短得宜。又欧阳修在本文连用二十一个“也”字,它有规律地散见全篇,反覆出现,加强了文章的节奏感和抒情气氛,也强化了文章 叹的韵味,读起来琅琅上口。
4、在语言方面:含蓄蕴藉,有清醇之美。
欧阳修的散文,富有一唱三叹,情韵绵邈的韵味。朱熹评论欧阳修的文章时曾说:“欧公不尽说,含蓄不尽。”魏禧也指出:“欧文之妙,只在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他作的岘山亭记,就是这样一篇含蓄蕴藉、绵邈清醇的作品。
说起《岘山亭记》,不能不先说“岘山”的地理位置,和“岘山亭”的来历。依照记载:岘山,在今湖北襄阳南面,东临汉江。晋初,羊佑镇守襄阳,功绩卓著。死后,襄阳百姓在岘山建羊公庙纪念他,并在他游山休憩的地方建岘山亭。杜预平定吴国之后,将功绩刻于二碑石上,一直岘山之上,一沉汉水之中,以为即使将来陵谷有变,终究有一碑石留存人间,名声可垂后世。岘山因为这两人而闻名于世。宋神宗熙宁初年,史中辉以光禄卿来守襄阳,扩修改建岘山亭,“又佑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并以自己的官衔命名为“光禄堂”。史中辉与欧阳修交情友善,托名襄人为他立碑记功,并请欧阳修为之作记。欧阳修素来反对沽名钓誉,但碍于朋友情面,又不便断然拒绝,所以行文之际颇费斟酌,因而写下这篇含蓄吞吐的名作。
作者对史中辉的好名举动,绝不点破,只是慨叹羊祜、杜预的“汲汲于后世之名”,尤其对杜预的贪名勒石,更是语含讥讽。话语之中,规劝史中辉立碑记功之举大可不必,情意已在不言之中。说到史中辉时,写道:
熙宁元年,余友人史君中辉以光禄卿来守襄阳。明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世,所至有声,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纪事于石,以与叔子(羊祜)、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余。
文章含蓄蕴籍,笔姿摇曳。它以古喻今, 叹再三,写得意味深长,既敷衍了朋友的请托,又表白了自己的观点。一篇难于下笔的文字,在作者手中写得如此言约意远,藏锋敛锷,真不愧大家手笔。所以,何焯称此文“言外有规史君好名意。盖叔子是宾,光禄堂却是主也。史君非其人而尤汲汲于名,公盖心非之,妙在微讽中有引而进之之意。”《古文辞类纂》卷五十四引姚鼐语曰:“欧公此文,神韵缥缈,如所谓吸风饮露,蝉脱尘埃者,绝世之文也。”
(四)结语
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说,欧阳修的散文艺术是“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清代姚鼐于《复鲁絜非书》中,认为欧阳修的文章偏于阴柔之美。所谓阴柔之美,他形容“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于寥廓。”这就是被前人誉为“六一风神”的总体形象。
欧阳修的散文艺术成就,不仅对曾巩、王安石、三苏有直接影响,就是宋代散文的繁荣与发展,也因而起了重要作用。他是继韩愈之后,我国散文史上又一座历久弥新的丰碑。其独特的富于魅力的六一风神辉耀当时而光照后世,堪称古代散文艺术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