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芬/憨堂妹(上)
我正在做饭,电话响了,我连忙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玉苗今早病逝,你们过来见她最后一面吧……”堂妹夫声音沙哑、泣不成声。我的心“咯噔”一下,对着电话喊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最容易怀疑自己的视觉和听觉的,有时候宁愿自己欺骗自己。此时我怀疑自己的听觉,同样是不愿接受残酷的事实,她才四十三岁呀,还有那个刚满一岁的孩子―……
一
我们一行八人坐上客车颠簸了大半天,几经周折,来到了堂妹所住的村子。刚到她居住新小区广场,铿锵的锣鼓声,强烈地震动着我的耳膜,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正在唱大戏,幕布上挂着“玉苗女士一路走好!”的挽幅。堂妹家,正在祭灵,唢呐吹奏的哀乐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摧肝裂胆。一路上,我的眼泪几乎没干过,此时我更是悲痛万分,疾步灵堂,抚棺痛哭。祭灵结束了,哭声与哀乐渐停,只有堂妹夫那撕心裂肺的男人的嚎啕声,使刚停下哭声又泣啼起来。他拍打着棺木,一声声地呼喊着堂妹的名字,悲戚的声音,撕裂着吊唁人的心。晚上,我们坐在灵堂前,看到为堂妹守灵者,从屋里排到院子。披麻戴孝的,除了她的孩子,还有好几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我便问一个稍微年长的守灵人,她说,披麻戴孝的是本家侄儿们,只戴孝的这些人,有亲戚也有邻居。我又问,你这里还有邻居守灵的习俗?她说:“那可没有。是我二妈善良,为人憨厚,才赢得亲戚邻居的如此厚爱,他们是自觉来给二妈守灵的。”于是她便对我说起堂妹的生前的细碎琐事。这一提,邻居们你一件,我一桩的说起来了。
二
堂妹玉苗是我三叔的大女儿,听母亲说,她刚生下来时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是用古老的“打灯火”急救法,才捡回一条命。据说此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堂妹虽捡回一条命,却因受了这一疗法的刺激,显得有点憨。她半岁的时候,瘦弱得坐不住,脖子撑不起头。两岁多才会走路,三岁多才勉强会说话。到了上学的年龄,三叔把她送到学校,两年一年级下来,期末考试总分不过三四十分,于是就辍学在家。她常坐在一边,看其他孩子玩。村里调皮的孩子总是捉弄她,欺负她:疯玩时,把自己碍手的玩具、脱下来的衣服、书包让她拿着,或是指派她去取拿东西、落下的玩具。“给你个好东西!”堂妹伸手去接,是一条大虫子,吓得大叫,他们笑着跑开了。有时让她充当杂技演员顶碗,堂妹一动不动的顶着,炎炎夏日晒得满脸是汗。看小伙伴们玩得高兴,她也是满脸的快乐。拽猪草时,他们贪玩,拽的草少了,就去“借”她篮子里的草。她很听话,也不偷懒,十岁左右时,三妈教她做简单的饭菜,让她干些力所能及的活。随着年龄增长,她常去邻居家串门,帮邻居干些小活。她很少主动说话,说起话来语速虽慢,但说的很清楚。她不争不抢,不比不攀,无烦无恼,无喜无忧。她的世界应该是最为纯净的,是超凡出世的。如果人有轮回之说,那她的前世一定是得道的高僧。
三
堂妹失踪是在她刚满十六岁那年清明节前后。那时的堂妹,出落得也算漂亮,瘦白的瓜子脸,黑长的睫毛忽闪着双眼皮大眼睛。她能勉强独揽家务活:做饭,喂猪,放牛;也常被三婶支去代销点,买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用品。那天早饭后,三妈支她去距家不到二公里的代销点买食盐,恰巧同村的、和她同岁的女孩子来找她,三妈嘱咐早点回来做午饭,别忘了时晌。谁知这一去便没了影踪。三叔三妈跑遍了方圆几十里的沟沟岔岔,村庄街市,寻找,打听;拦客车问司机,没一点音信。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去的地方,毫无结果。情急之下,找算命的卜卦。报了生辰八字、走失时的时辰后,算卦人微闭眼睛,拇指在其他四指的关节处一阵游走,嘴里念念有词,好一会睁开眼睛说:“你这女儿还活着,半年后可能会有消息。如果还没消息,可能就不在人世了。”三叔三妈失望了,不再到处打听。一道失踪的女孩子父母,不像三叔三妈那样苦苦寻找,恨恨地说,就当她死了,不见她,也免得生气。久而久之,俩女孩走失的事也渐渐从村里人的茶余饭后地闲谈中远去。
四
农村的秋天是繁忙而喜悦的,一边收获,一边耕种。土地承包到户,各忙各的。收了庄稼,种了麦子,向来早出晚归在地里忙碌的三叔三妈,几天不见影子,村里人各自猜疑着他们的去处,也只是说说,谁也不关心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四五天后他们回来了,神情沉重,话语中流露出恼怒和叹息。一天晚上,听母亲和父亲说起此事,才知道几个月来,三叔三妈从未放弃过寻找堂妹,只要一有线索,就去打听,终于打听到堂妹的下落。
原来,和她一道出门的那个同村女孩子,认识了在邻村干活的镇平县的一个窑匠,这个窑匠相貌堂堂。她经不住窑匠甜言蜜语的诱惑,跟着窑匠私奔,顺便哄走了堂妹,准备把堂妹卖给他人做妇。这个女孩子平时好吃懒做,五年级毕业便辍学在家。小小年纪,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东跑西串,上下游逛。父母教训她,她就和父母顶嘴吵架。她伶牙俐齿,哄骗堂妹是绰绰有余的。从没出过远门的她们,坐了大半天客车,换上三轮车,外加步行,来到镇平县高丘乡的某个镇时,天已经黑了,她们又累又饿,那个女孩子一句谎言就把堂妹一人留在陌生人家里。光棍汉带回媳妇的消息,如风一样,瞬间传遍了全村。一大早,破衣烂衫的人挤满了院子,眼神里流露出惊奇,羡慕,还有饥饿般的贪婪……这是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不知是男女比例失调,还是因为贫穷,村里男人大多是光棍,听说那有媳妇的人家,不是从外地拐骗的,就是花钱买来的。这时她们俩才看清: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上一座座低矮狭小的土房子,又脏又乱。那个女孩子看着这比自己家乡还穷的地方,顿时崩溃了,又哭又闹地要回家。但来时容易,走时难。她们像众多被拐卖的妇女一样,一天到晚被人看着。不同的是她们遇到了善良的人家,没有捆绑,挨打,反而被哄着宠着,极力让她们吃好的,穿好的。除了送她们回家的要求外,满足她们的一切要求。当三叔三妈找到这里时,他们把堂妹藏了起来。三叔三妈也是好说歹说,声泪俱下,软硬兼施,总算见了堂妹。堂妹白了,也胖了,面色红润。她没有久别后见到父母的抱头痛哭,反而露出在家时少有的笑容。当三妈说要带她回家时,她躲在比他大十五岁丈夫的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无奈,三叔三妈在那里住了两三天,背地里继续哄劝,堂妹始终没答应。堂妹夫一边看着堂妹,一边竭尽全力招待三叔三妈。三叔三妈临走时,他保证绝不会亏待堂妹,又把不知借了多少人家才凑齐的四千元钱给了三叔,说是他做女婿的一点孝心。带上自家的一大袋花生,一壶芝麻香油,到车站为他们买了返程的车票。三叔三妈回来直骂堂妹没良心,鬼迷心窍。此时,我才明白,平时默默无语的堂妹,是有思想的。在家里,她也渴望像弟弟妹妹一样,得到父母的重视和平等的爱,得到大家的认可和尊重。可从没有人给过她表达自己想法的机会和权利。在那个遥远、贫穷、脏乱的家里,她被重视,被宠爱,得到了正常人应有的尊重,使她经历了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蜕变。她已经成了白天鹅,怎么会愿意再回归为丑小鸭呢?这是人性的本真。常被村人誉为性情温和、善解人意的我,同样也忽视了堂妹无语静坐时的思想和愿望。深深的愧疚和后悔咬噬着我的心。
两年半以后,堂妹带着堂妹夫和半岁的孩子,回娘家认亲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在三叔家住了二十几天,堂妹夫得到我们亲戚、邻居的高评。虽说他年龄大,人长的不够英俊,甚至有点丑,但他说话办事实实在在,待人接物礼貌周全,勤快能干;对堂妹更是三分夫爱,七分父爱。惹得村里的小媳妇们对堂妹羡慕不已。父亲说,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堂妹夫定能找到一位精明的媳妇,而不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堂妹。
作者简介:
杜小芬,女,网名、笔名,独立寒冬。河南省三门峡市卢氏县人。市作协会员。喜欢与文字对白,以文字抚慰心灵。作品散见网络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