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风》文学双月刊选稿】遥远的土坯房/何文太
我的老家在大巴山里，那里有一座饱经风霜的土坯房，尽管离家二十多年并未丢失童年的记忆。
土坯房顾名思义，全用黄泥筑成，墙厚四十分米，墙高的六七米，矮的三四米，三米以上用树或木板隔一层楼，房顶上放檩子，钉木角，盖青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山里的土地不受限制，任你修几排几间没人过问。我爷爷在时修了六排五间加一转角，把孙子结婚生子的房间都准备好了。修这样的房子比起现在修楼房慢得多，时间半年或一年。泥巴要选黏性的黄泥，要挖细，豌豆粒大小，不能超过胡豆米大，一层一层才筑得紧，专请筑墙师傅，且要吊墨线，不偏不斜，现在砌砖，不管修几层楼也要笔直端正。土坯房是一样，没技术不会操作的人是吃不下这碗饭的。
从我生下到十八岁考上大学才离开土坯房，离开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尽管离开老家这么多年，在梦里常见到它过去的模样。它巍巍然坐落在一片平地上，房上鱼鳞似的青瓦，朱漆大门，屋脊上二龙夺宝栩栩如生，檐上的翘角，远远看去十分壮观，金光闪耀。
爷爷一生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就是为后人修建了这座土坯房。他常常在儿孙们面前夸耀，说，房子修好了是几代人的事。你们再不用造房了，费力又损财。爷爷没什么本事，几代人目不识丁，只给你们留下了这些土坨坨泥巴。你们要发愤读书，走出山沟沟，为祖宗争气。
修房造屋是要讲究风水的，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可以建房，要根据主人的生辰八字，配合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这五行连西方国家都相信），定方位，选好房子的坐向。坐北朝南的房子最好，能接纳更多的阳光雨露吸收天地之精华。人和植物一样，阳光充足，植物长得茂盛。
听爷爷说，修这座房时先后请了三位风水大师看过，一致认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后人带文昌，读得书，定会考上状元，金榜题名。
这一连串溢美之词，把当时的爷爷笑得嘴都合不拢，心里美滋滋的。
开始筑墙那天，先要选好吉日良辰。然后开始筑第一板墙（一板墙两米长，五分米高）。墙要在堂屋正中筑起，然后从东到西筑，第一圈墙里要在泥巴里撒些生石灰。这样几十年里耗子都不敢挖墙打洞、藏粮垒窝。
再看这座土坯房四周地形，前面目之所及处是一座带内弓形黛色青山，像一条巨龙横卧在山顶上，叫龙王山，龙头朝东，龙尾朝西，山势起伏，树木苍翠葱绿。屋后左边的黑马山高，右边的狮子梁低，左青龙右白虎，青龙压白虎，后面的石牛山顶有一个簸箕大的圆堡耸立在高山上，圆堡上还长了一棵黄桷树，有几百年了，树冠如盖，枝繁叶茂。门前竹溪河水，从后山的峡谷里欢腾而来，在经过门前时，由于地势平坦，河面经年累月受到大水、山洪冲击，河面有五百多米宽，且有一个大大的回水凼，那水不分昼夜打起了漩涡，发出低回婉转的回声，仿佛在弹一首钢琴曲。
玄妙而空灵的山水，在紫色的霞光里显得更加神秘莫测，如幻如梦，如痴如醉，四周青山环绕，绿树成荫。河的对面，几百亩肥田沃地，平平展展，从眼前铺开向四周延伸。
我喜欢土坯房的淳朴、淡雅、肃穆、庄严。我们一家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这个小山村里。这片神奇的土地是我童年的乐园。
每当夜幕降临，一家人围坐堂屋里的火堆边。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白气，随风飘散，袅袅上升。嘴里嗑着瓜子儿，随心所欲说话，唱歌，要吃啥把壶移开，铁罐吊在火堆上，里面煮腊肉、香肠或山鸡野兔或蘑菇、木耳，一会儿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清风月明的晚上，在林间小路上悠闲漫步，月亮把乳白色光华撒在山川田野上，从树梢透过斑驳的辉晕投射在身上、脸上。山风扑面带来一阵青草馨香。清亮的竹溪河水在月光映照下泛着微澜静悄悄流着。
白天，山村景色魅力无比，湛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组成了和谐的统一美。
遥远的土坯房在空冥中永远是游子的恋想，召唤孩子归家。儿时的念记里秋风席卷黄叶吹过老屋的木棱窗前，遍地飘满了金色的黄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一床厚实的棉被。树上的柿子红了，山梨黄了，野葡萄孕育出了紫色的诱香。一条逶迤的小路，在荒草和荆棘丛里穿行，一直向前延伸。
大巴山里的土坯房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即便时光更替，岁月沧桑，景色依然。早上晨曦染红了苍绿的树林，霞光万道，给整个山野铺了一层金丝银缕的帷幔。
夏天，我们赤着脚，在田里和大人一起给玉米、土豆和蔬菜除草，双手沾满了泥。头上冒着汗，却不觉得累，有时和妹妹玩泥巴，把身上的稀泥糊在她的脸上，当她要糊我时已跑远了，看她真像个泥娃娃，她站在那里哭兮兮的。我又跑去哄她，带她在河边洗了脸和手，尔后破涕为笑，哥哥，哥哥，喊得亲热热的。中午饿了，进菜园子摘一根黄瓜或又大又红的西红柿，用手擦一擦，多汁的黄瓜一口咬去脆生生的，香甜可口。西红柿更甜，吃得满嘴红艳艳的，像涂了口红。我和妹妹相视笑了。
土坯房冬暖夏凉，舒适宜人。现在朱德故居的景区里还有土坯房，住着人，不愿离去。
山里人做饭、烧水、煮猪食都烧柴，用柴火烧出的饭格外香，好吃，再用铁锅炒的家常菜吃起来特别有味道，大山里流出的泉水，喝一口，沁人肺腑，满山遍野的树林造出的氧气充足，你怎样呼吸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夕阳将太阳驱赶，晚霞铺满西天，平静的竹溪河水波光滟潋，天光水色溶为一片，从田里归来的人们在河里洗涤一身疲惫，再掬几捧清水一口气喝干，用手背擦擦嘴，转过脸一笑，露出白白的牙和一张张俊秀的脸儿。那些小伙子、靓媳妇、青春少女，互相打情骂俏，一阵阵银铃般笑声在空旷的河边回荡。他们笑出了一轮明月，遍地月光融融，像乳油铺满一地，远处仿佛似轻纱般的白色柔羽悬在夜空，惟妙惟肖。
人们踏着清露，身披微纱，走过竹溪桥，翠竹掩映的河面疏影轻浅，杨柳依依。俊男靓女们缱绻柔情，相手拥怀，笑声朗朗。一池荷莲静美，被几度春风吹绿，十里桃花展枝头，遥看春风羡人间！
离开家的日子里百个牵挂，千个思念，千百次在睡梦中呼喊土坯房、故乡、石牛山、龙王山、黑马山、狮子梁、竹溪河，这山山水水，是我故乡的代名词，心灵的归宿，精神的寄托，灵魂最后的栖居地。
遥远的土坯房因你而怀念，因为你经过岁月沧桑炼狱般风霜雪雨、雷鸣闪电般考验，独守青山，傲然于世，我后辈儿孙们钦佩你的勇气和执著，一个与世无争的坚守始终如一。我遥远的土坯房，你是我植根故土的乡愁。
今生今世，我还想回到家乡的土坯房里过一段清幽安静的日子，在这里能找到生命中勃发的悠长，在优美的自然环境中能寻一方净土把浮躁的心安置在一隅。每顿饭吃上自己种的玉米、红薯、土豆、五谷杂粮，喝一杯自酿的米酒，多么舒心惬意。在恬静的日子里泡一杯山花茶，捧一本书读自己喜欢的文字。累了，倦了，合眼而眠，美哉，乐哉！
土坯房！
我没忘记你，我会回来的，无时无刻向往着，叨念着，你昔日的容貌风采！
我在时光的隧道里执著前行，迷茫中植一株花树敬献在老屋的圣殿上。我期待花的盛开，永不凋谢，开满鲜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