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后的男旦很寂寞 身体比女性还要柔软

牟元笛(右)在教女弟子,可惜男旦后继无人了

2011年年底,上海戏曲艺术中心正式成立,涵盖了京、昆、越、沪、淮、评弹六大院团,整合于一体。上海越剧院、沪剧团、淮剧团和评弹团改名为“传习所”,并成为了政府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大背景下,相比一些地方只能重点保护一两家院团的窘境,上海文化领域里的机制改革堪称“大手笔”。

  但是,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传统文艺似乎还是离都市人越来越远了。京剧现役男旦仅剩一位、评弹书场生存窘迫……青年演员在哪里?青年观众又在哪里?上海如何在传承与发展传统文艺方面显示出“海纳百川”的国际大都市风范?这些心焦的命题,始终牵动着上海代表、委员们的心。

  上海最后的男旦 很寂寞

  曾经的“男旦重镇”仅剩一位男旦 “独苗”牟元笛:要耐得住寂寞!

  如果说上海尚可被称为拥有京剧男旦的城市,那便是因为牟元笛的存在。这位1983年出生的尚派男旦,不仅是尚派第三代唯一的男旦,也是上海唯一的现役男旦。在过去很多年,男旦作为京剧曾经无比辉煌的一个行当,因为过去几十年的偏见和以男扮女所要经历的种种疼痛艰难,正在走向一种微妙的境地。本报记者日前走进了牟元笛的男旦世界。他目前在上海戏曲学校教授旦

角,只是,他的学生都是女孩子。

  旦角班上唯一的男旦:身体比女性还要柔软

  16岁的曾秋玲踩着跷,踏着老师牟元笛的拍子,开始练习《战宛城》里的一出戏。曾秋玲扮演的那个邹氏已经有模有样了。虽然为了表现三寸金莲,脚跟要踩在一块10厘米高的木头上,但小曾在戏中走起路来,已十分稳当轻盈,似乎脚原本就那么小。只有牟元笛知道,小曾的脚掌处正因承重而非常疼痛。

  每每看到小曾把脚和木块用布艰难地裹在一起时,牟元笛就会想到自己少年时。大概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吧,当其他男孩子在足球场上驰骋时,牟元笛却咬着牙,把脚硬挤在一个狭小空间,使之踮起,扮出三寸金莲的样子。周围全是女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她们有点排斥他,言语里便不免有不屑的味道。

  牟元笛是旦角班上唯一的男旦。他和女同学们一起练水袖,一起练极端考验柔韧度的“卧鱼功”。为了与身为男性的坚硬的身体抗争,已经汗流浃背的牟元笛不得不使更大的劲,忍着疼痛,让身体扭曲。“女孩子排斥我,大概就是因为我比她们能做更柔软的动作吧!”

  只要肯吃苦练习,男人都可以比女人柔软。基于身为男旦的经历,牟元笛对小曾踩跷所受的疼痛,也便横下了一条心,掩饰老师对学生的柔软。

牟元笛

  练功近20年换来一身伤,只缘骨子里的痴迷

  练了十八九年的功,劳损了筋骨,现在牟元笛走路,有时脚掌会嘎嘎地响,不仅脚掌会响,脚踝和腰椎也会响。牟元笛听着身上这些奇妙的响声,想着旧时献艺上海的男旦们,走起路来身上也是这么响着的吧。只不过,这些男旦都老去了,嘎嘎的声响也渐行渐远。作为上海硕果仅存的男旦,牟元笛注定只能听到自己的声响了。“老师,我会唱戏!”吉林市10岁的小学生牟元笛站在到学校挑艺术苗子的少年宫老师面前时,一点也不怯场。牟元笛一张口就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著名唱段。李铁梅的角色是京剧里典型的花旦。自己一个小男孩为什么一张口便是旦角呢?很多年后,牟元笛才想明白,原来幼时家对面的火柴厂高音喇叭里成天放的就是李铁梅的唱段。想都没想就唱出来,也算耳濡目染,了然于心的结果。牟元笛觉得,自己与男旦之缘定是那时就结下了。

  站在本报记者面前的牟元笛眼神含情,说话轻声轻气的,虽算东北汉子,却有一副江南人士瘦小修长的身材,走路也很轻盈。这大概便是所谓男旦演员的特质了。事实上,当年牟元笛以一出李铁梅入选少年宫之后,就是因为长相罕见的清秀,而被建议学了男旦。

  当然,天赋不代表一切。牟元笛对男旦有一种来自骨子里的痴迷。如果不爱旦角,他何以在青春期倒仓(变声)之时,硬是等了5年,在嗓音成熟后再继续男旦的事业?如果不爱,他又何以能咬牙柔化男儿坚硬的筋骨,刻苦练习,以至后来能拜尚小云亲传弟子李喜鸿和孙明珠为师,成为尚派唯一的第三代男旦?

  但是家乡吉林并不盛行京剧,父母甚至连“生旦净丑”都分不明白,自己对男旦又为何爱得这么如醉如痴呢?牟元笛只能用“缘分”二字来解释。

  “男旦重镇”成历史,“唯一男旦”直面偏见

  曾秋玲和14岁的师妹熊晨雨,是牟元笛自中国戏校毕业后到上海戏曲学校任教所带的两个学生。令师姐妹俩都很兴奋的是,过去听说过京剧有男旦一角,但放眼望去梨园界尽是女旦,果真遇到一个男旦老师,这真是好运气。作为上海戏校唯一的男旦老师,牟元笛有时也在想,自己怎么一不留神就成了“唯一”那个呢?几十年前,上海还曾是男旦的重镇,“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都是男旦,他们都以在上海登台,博得上海戏迷叫好为荣的。这种盛况现在只能见诸史料了。

  牟元笛眼前时时浮现起10岁那年被少年宫老师选中后所遭到了父母的阻拦。父母都是工人,他们抱定男孩学唱戏没出息,还不如考一个好学校的信念。谁料牟元笛更坚决,不仅整天哭个不停,还以绝食抗争。最终父母服软。牟元笛有时想,如果当年没那么坚决,也许真的能考一个好学校,做一番完全不同于男旦的事业吧?那确是牟元笛第一次领受世人“唱戏没出息”的偏见。

  至于男旦,那更是饱受非议了。因为男旦在戏中要做一切女人做的事。就拿“兰花指”来说,牟元笛从老师那里学来的就有54种“兰花指”,现在他又将此教给两个学生。在硕大的教室里,牟元笛对着落地镜给学生做示范——拇指和中指相捏,其他三指跷起,手指向不同方位舒展,也就显示旦角不同的心绪。男人如此潜心学习扮演女人,这有意思吗?这正是很多人大为不解的地

方。也不知何时,男旦被认为是旧时的一种“陋习”。

  可是不管外界如何嬉弄嘲笑, 牟元笛却固执地认为男旦的“兰花指”很美, 不仅“兰花指”美,男旦的声腔、步态、一笑一颦都是美的。牟元笛有时换位而想,如果自己是女性,以女儿之身饰演女性,必会有“本色出演”的自信,正是这份自信,使得他会对一切旦角程式的把握都变得随意起来。而恰恰因为自己以男扮女,才会格外小心地揣摩体味女性的精妙,惟妙惟肖之余,又兼具男性演员的力度,使角色得以升华。牟元笛觉得,这份对于异性的小心谨慎,恐怕正是男旦存在的道理。

毕谷云在指导徒弟牟元笛

  “独苗”仍将继续:“要耐得住寂寞啊!”

  每周日的下午,牟元笛必定会出现在学校的排练教室。“你又来啦!”笑迎着看门阿姨的招呼,牟元笛走进教室。练的依然是柔韧度。1983年出生,已经28岁的牟元笛仍要求自己能踢腿到头。1.72米身高的这位现役男旦,在角落里独自一人使着劲忍着痛练习踢腿。整个教室似乎瞬间又扩大了许多倍。

  尽管内心抵抗偏见的力量格外强大,但牟元笛注定是孤独的。十八九年一路而来,一起学戏的总只有他一个男旦,即便现在随81岁的毕谷云学戏,仍是毕老唯一的男旦学生。而且现在京沪两地尚能登台的 5位男旦中梅派男旦胡文阁、程派男旦杨磊、张派男旦刘铮和荀派男旦尹俊都在北京,上海只有牟元笛一人。朋友们虽时常会演出相聚,但毕竟是聚少散多。

  当然,一个现实也是牟元笛明白的:他目前的两个学生曾秋玲和熊晨雨固然天赋不错,具备深造的潜质,但即便真入了行,那也是两位女旦。牟元笛尚无一个男旦学生。这也就意味着牟元笛在上海梨园界“独苗”的情况在短时间内不会改变。

  最近的风气却略有不同了。牟元笛有时会接到电话,来电者称愿随他学男旦,“牟老师我在电话里给你唱一段吧。”这在偏见盛行以来,是从来没有过的新情况。而这时,牟元笛总是婉拒对方。他知道,以20多岁之龄来学男旦,必定是看了男旦的“钱途”,想来钻空子(这在电影《梅兰芳》后更盛行了)。但是没有幼功,动机又不纯,显然是学不好男旦的。

  “男旦太多也不好,里面有许多根本算不上男旦。”牟元笛说。所以作为一名男旦,他暂时只能孑然一身地生存于上海梨园界,“要耐得住寂寞啊!”他这样告诫自己。

(原载青年报)

牟元笛演唱的《战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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