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决定不再吃肉以后

“我在写作时,经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我希望《素食者》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

——韩江在国际布克文学奖颁奖礼上的致辞
© 韩江

读《素食者》之前,对韩国作家韩江没有了解。以至于读着小说的第一部分,以为韩江是男性。

小说的文字冷静且锋利,甚至有一丝冷眼旁观的淡漠。韩江剔除了女性的温情,看向冰凉刺骨的现实。

《素食者》是由单独三个中篇合起的长篇故事。《素食者》,《胎记》和《树火》三个篇章,分别以丈夫、姐夫和姐姐仁惠的视角叙述。

英惠是整个故事的中心,但她始终没有获得“讲话”权利——或许这是女性在社会并不获得话语权的隐喻吧。

一次看似偶然的梦境后,英惠决定不再吃肉。这个私人的选择却成为英惠整个生活坍塌的前奏。

你现在不吃肉,这世界上的人们就会吃掉你。”母亲在规劝女儿时一语道破天机。令人难过的是,张开大口的第一拨人出现在家中。

长幼尊卑与男权父权这一点,韩国与中国有着惊人的相似。“男人们围坐在客厅喝酒、烤肉的时候,女人们则聚在厨房里热热闹闹地聊天。

男人们上桌,女人们必须先服侍后吃饭,甚至不能与男人们同桌吃饭。出嫁前顺从父亲,出嫁后丈夫做主。这些都是约定俗成。
图片引用

家庭内部暴力和隐藏的权力秩序在家族聚餐一幕体现得淋漓尽致。

英惠坚定表示:我,不吃肉。父母和姐姐先是好言相劝。三两遍后,父亲先失去了耐性。他要在女婿面前维护尊严,表明父亲权威。

他先夹了一块肉给女儿。女儿拒绝后,他用手拿了肉往女儿嘴里塞。女儿还是不接受。父亲的手掌顺势劈了下去。

愤怒的英惠拿起水果刀割了脉。“你能伤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体。这是你唯一可以随心所欲的事。”

社会规条给女性带来很多辖制,而对男性却赋予了边界模糊的权力。父亲自认为可以任意对待儿女。丈夫也可以无视妻子意愿,占有妻子的身体。

另一方面,男性内部互相巩固彼此的权力。听到女儿吃素的选择,父亲没有对女婿提出任何质疑,把所有错都推给女儿。女婿看到岳父的粗暴举动,丝毫没有保护妻子。弟弟言行间也是对父亲的支持。

女性内部却是另一番景象。母亲哭泣,用哄骗的方式加以规劝。把肉汤说成中药。是不是母亲也曾如此自我欺骗,才得以活下来?弟妹说,英惠怎么可以在孩子们面前这么冲动,以后可怎么面对?

系统驯化人的意识。它让人失去同情,变得麻木。它让成员自觉服从规则,并自愿监督那些不合规矩的人。所有叛逆者首先遭到同族的驱赶和孤立。

仅有的同情来自仁惠。那是自小相伴的责任感,想保护妹妹,也不解妹妹的举动。“她在心底憎恨着妹妹,憎恨她放纵自己的精神跨越疆界,她无法原谅妹妹的不负责任。”

但是,人能够控制精神领域吗?
© 电影《素食主义者》2010

女性情感在一道道裂痕出现后,变得四分五裂。社会既定秩序强大牢固,女性如何互助?如何表达愤怒并争取权利?

对女性的捆绑伤害的是所有人,包括看似握有主动权的男性。

第二篇章《胎记》色彩诡谲。大姐仁惠的丈夫是个敏感的影像艺术家。他是家族男性群体里的“摇摆者”。家族聚餐时,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攻击英惠的人。英惠割伤后,也是他迅速果断地处理英惠的伤口,背着她奔向医院。

他欣赏英惠不加修饰的天然美。在得知英惠的胎记后,更是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在创作热情与欲望驱使下,他抵达伦理边界,再也无法停止。

第一篇章呈现矛盾。第二篇章是人的求生。暴力重压之下,人寻找解决的方式,寻求安慰和解脱。花朵,枝叶,人体纠缠在明亮的色彩之间,探索彼此,无声倾诉。

然而艺术家的一部分表达出自私心,抱着不顾一切的初衷。美景仿佛海市蜃楼,瞬间幻灭。

第三篇章发生在精神病院。英惠接受治疗,囚禁其中。英惠已经不愿进食。她想变成一棵树。

人是否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神学意义上答案是确定的。哲学意义上答案开放。更有争议的是,当一个人被判定意识不清或精神不稳定,他是否可以决定放弃生命?

过度医疗如今时有发生。英惠被迫插管的一幕是缩影。更难以接受的是,医生以“延续患者生命”为目标强迫患者。姐姐仁惠也成了强迫者中的一员。

如果不是陪伴英惠,仁惠可能不会深思自己的生活。父亲以越战中与七个越南兵对抗自豪。在家中,孩子们是他暴力的牺牲品。

“父亲总是对英惠动粗,虽然英浩也偶尔挨打,但至少他还能靠欺负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发泄一下情绪。因为身为长女的她要代替终日辛劳的母亲给父亲煮醒酒汤,所以父亲对她多少会收敛一些。然而温顺且固执的英惠却不懂得看父亲的脸色行事,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但如今她明白了,那时身为长女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早熟,而是出于卑怯,那仅仅是一种求生的生存方式罢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但这是事实,她从未真正地活过。有记忆以来,童年对她而言,不过是咬牙坚持过来的日子。

……与他共度的漫长岁月,是没有喜悦与激情,彻底靠忍耐和关怀维持的时间,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时间。

童年没有温情,婚姻里没有宽慰。即使婚姻破裂,男人们也常常是闪身更快的一方。

妹夫在坚持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抛弃了妹妹。丈夫不负责任,造成丑闻。父母不想再看到女儿们。唯有仁惠留了下来。

如果责备仁惠将英惠送入精神病院囚禁,是否太过苛刻?或许更该追问和督促社会,提供更温和的方式对待病患。
© 画作《阳光之梦》1973

读《素食者》的过程,像是处在阴暗不适的环境,使人警觉,想要逃离。书中的人,尤其是女人,被压变形。作者写下他们的“变形”故事,看到他们的处境,而非猎奇和窥探。这样的书写即使冷静,还是带有温度。

网上的一段话可以作为《素食者》的注解。

男性通常以肯定、获取、占有来自我确认。而相反,女性自我确立的过程,是一个否认、丢弃、甚至毁灭的过程。女性只有逐步丢掉社会建构出来的、关于女性的种种规训、定义、身份……回到仅仅作为一个人的本真状态,甚至彻底抹除生命,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和自由。最终女性只有丢掉自己,才可能成为自己。

小说结尾,英惠誓死反抗,仁惠看到了她的坚决,阻止医生继续插管。她和奄奄一息的英惠离开了精神病院。

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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