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永远无法理解雪对一个东北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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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1月17日开始,随着冷暖空气在我国北方地区剧烈对撞,大范围雨雪天气在北方展开,11月18日开始,随着温带气旋的形成,我国雨雪的重点转移到东北。”
以上是天气预报的内容。接下来发生的是,很多人的微信朋友圈都被东北的雪景刷屏了——确切地说,是被冻雨的“雨景”刷屏了。甚至连央视客户端都用复读机的语气起了标题:“大雪!暴雪!大暴雪!”
一场大(暴)雨之后连着一场大(暴)雪是什么感觉?甚至对一些年纪不大的东北孩子,画面也足够刷新认知。
图源:微博@中央气象台
对,就酱事儿滴:
树被冻雨压劈叉了,共享单车上的冰溜子像耍酷单飞的发型。
风雪狂暴,上学路如同攀登珠峰。有一个视频里,在校园中一位学生几乎被风吹走。
大雨之后迅速降温的路面像镜子一样滑。有人在用真·冰刀上道,正规大街。上学的孩子可以从家门口到校门口一路滑哧溜过去了。
这些视频对一个离开东北多年的游子来说充满了亲切感。如果不是分不开身,几乎要随心飞回东北去实地感受一下。
图源:微博@梨视频
大风大雪大雨,都不是东北才有。华北、西北,内蒙古、青藏高原,都不少。某年七月,我曾经在拉萨去阿里的路上遭遇暴雪,几乎在省道上迷路。牧区的暴雪是恐怖的“白灾”,对游牧人群有时可能是灭顶之灾。中国历史上,有几次就是因为雪灾,造成游牧民族南下,搞到鸡飞狗跳,人间失衡。
甚至南方也可以有。当然,主要在山区。2008年,南方就曾经有过一次造成了巨大损失的冻雨,但显而易见,大家说起来主要是惨痛的记忆,几乎看不到多少审美及乐在其中的镜头。
东北有点不一样。那个比办公室打卡还准时的贝加尔湖寒流先生每年准时到访,而且东北比西部内陆地区水汽更为丰富,降雪(以及可能的冬季降雨),通常更大、更厚、更冷。
更重要的是,华北西北青藏高原,就算有大雪,终究人烟稀少。而东北自从开放柳条边之后,人烟还算稠密,一度是中国经济发展最好的区域之一。中国人毕竟不会人人都有一大群羊,但人人都要上学上班,对东北的冻雨、暴雪,就更容易代入与共情——以及羡慕。东北的大雪不一样,就是因为它对东北人太日常了。
即便在东北,像今年这样的大面积冻(暴)雨转大(暴)雪,也是多年难得一见的。
东北相当大,比如哈尔滨市的面积比“东北第四省”海南岛的陆地面积还大不少,气候差异自然也很大。不过,一般来说,至少黑龙江和吉林两省,在10月后陆续开始降雪,再要看到下雨就可能要等到第二年了。
我记忆里,最迟的一次冬季大雨,应该在1991年12月24日。那年我读高三。此前三天,克里姆林宫苏联国旗落地,苏联解体,也算是另一种天降异象吧,很准呢。当天放学时,下了一场豪雨。我穿着军大衣,很快就打湿了。半小时后骑到家,军大衣已经湿透,天空开始飘雪,军大衣很快被冻成硬梆梆的一条,人走起路来像僵尸。我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位暗恋的高中女生,同行了一路,路上还抓住天降异象的机会,搭讪说了几句话。
我老家在吉林东南部。如果是在黑龙江,特别是林区,雪还要更大(雪乡了解一下)。
我还记得那天的路面迅速封冻后,显出一种妖冶的晶莹,如同镜面。这样的路面我可以勉强骑车,但一旦需要捏闸制动,自行车就会瞬间滑行。这种路面的光滑程度是没经验的人很难想象的,尤其是新近冰冻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新雪后,光滑度惊人。可以参见这次一个拍自长春的视频里,有辆四驱汽车在后轮完全不转动的情况下在公路上疾驰。还好那时机动车不多,通常没什么危险。
更常见的是雪落之后被车压成冰雪混合的路面,也足够滑。滑着滑哧溜上学去是很常见的。这两天很多人问我,是不是东北的骨折病人特别多。怎么说呢,其实不是。一个长期在光滑冰雪地面行走的东北人,不可能不掌握高超的平衡技术,何况东北的棉衣又特别厚。通常看起来很重地摔下去,觉得骨头断成十七八根了,其实屁事没有。无论男女,基本都是爬起来连身上的雪都不拍,再摔一次,赶紧地。
图源:微博@
雪下到足够大,学校就需要放假。我还记得第一次因为雪大不上学,是小学三年级。早晨开门,忽然发现推不动了。门口的雪大概有四十多公分厚。撑开一个小缝,用铲子挖了半天,才算能出去人。上学自然是不需要了。在厚厚的雪地上骑自行车,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如果积雪厚到20公分以上,几乎就不可能完成。气温不够低的话,粘连的雪还会把前后车轮冻成抱死的冰坨。至于机动车,防滑链是不可少。但即便有防滑链,高速也时不时因为大雪封闭。像这次大规模冻雨,高速毫不意外地全部瘫痪了。
大部分情况下,马路上的雪都是要清扫的。很多年里,这是学校学生、企事业单位员工的固定差事。至于打雪仗、堆雪人这些,都是小儿科,没人会觉得新奇。
一个真正的东北人,应该谙熟雪的每一种形态。鲁迅笔湿漉漉的暧昧的雪,东北其实也有。不过随着气温降低,雪也与时俱进,慢慢地有了鲁迅所谓“朔方的雪”的意思。真正零下三十度以下,风又大的时候,多半雪粒都不会太肥硕。不过也有特殊的时候,气温特别低,然而雪片也不小,这才是真正东北才有的“大雪”。
东北之外的人无法理解雪对一个东北人的意义。当年一次去西藏墨脱,从最低海拔几百米的地方一路爬到多雄拉山口。在基本处于热带、芭蕉林立的低海拔地区,因为有一点伤风,蚊子又多,睡也睡不好,几乎一路病恹恹的。爬到海拔四千多米的时候,看见了雪,精神头一下子就上来了。当夜暴雪,晚上宿营的木棚子没有屋顶,湿淋淋的雪落在鸭绒睡袋上压了厚厚一层,睡袋都打湿透了,同伴都无法睡眠纷纷起来喝酒抽烟熬过漫漫长夜,据说独有我像在母亲怀里一样酣眠到天亮。
你看,这时候,雪就是一个离家东北人的兴奋剂。
有雪的冬天对东北人没什么重要,但没有雪的冬天会很糟糕。2018年春节我回了一次东北,据父亲说,这是他所知的六十几年来第一次整个冬天不曾落雪。以往白茫茫的野地山坡,一下子苍老起来。提到天气,人人如丧考妣,闷闷不乐。
当然,雪带来的除了审美,也有无尽的麻烦。不仅麻烦,甚至危险。只有习惯了与大雪相爱相杀的东北人才会笑哈哈地谈论暴雪闯下的祸。除了停电、车被砸、供暖停止等等,一位返回东北的朋友甚至被困在了高铁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东北之外的人们对东北的风雪最初的了解,大概来自于《今夜有暴风雪》。上海知青裴晓芸第一次站岗的时候,遭遇到暴风雪的袭击,又无人换岗,被冻死在零下二十四度的严寒中。其实,零下二十四度,在东北,是很日常的温度。
当年,面对谢安“白雪纷纷何所似”的考题,谢朗的回答是“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的是“未若柳絮因风起”。才女谢道韫的咏雪佳话,留下的是流传千年的刻板印象。
其实,只是因为谢道韫没见过“冻雨+暴雪”罢了。何止是撒盐,还是撒的大粒儿盐哪。
其实雪就是东北人生命中的盐啊——至于暴雪,特大暴雪,就是齁咸齁咸的日子。都知道东北人口重,但医生说了,吃得太咸,总归不利健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