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芋，缠绵而又温暖的乡情

霜降过后，正是山芋收获的季节。在田间辛劳了大半年的农民，看着自己用汗水换来圆溜溜、红彤彤的山芋，喜悦的笑容溢满了脸庞。

我居住的这幢住宅搂的东北边，有一块大约二分的菜地，那是多年前我们向附近村民租来的。这块菜地，给老伴单调乏味的生活平添了不少乐趣。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里，她几乎天天都泡在菜地里，除了让各种应季的蔬菜在这里轮番上演外，还专门划定了一小块区域，几乎年年都用来栽插山芋。趁着日下的晴好天气，老伴安排我将山芋尽早挖回来，以防遇上久雨遭受不应有的损失。我爽快地答应了。

早饭后，我们双双走向菜地。猴急的老伴手持一把镰刀，弯着腰头也不抬地切割、拖拽山芋藤，很快便露出了一条条带有裂缝的地垄。我双手攥紧铁锄，沿着地垄的走向有条不紊地挖出山芋。此时，相邻菜地一位长我几岁的农民汪老，见我锄起锄落分外娴熟，尤其当他看到睡在垄子里的山芋，一如花果山的猴头兴高采烈地蹦出来时，禁不住连连夸我。我哑然一笑，心想：别看我貌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种田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但种植山芋，其间尝过的辛酸与温暖，说不定我还胜你一筹呢。那是因为我也出生在农村，从小就与山芋结下了“爱恨情仇”。

时光倒回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父老乡亲，虽然在田野里培土保墒精耕细作，但是囿于手工劳动土地资源紧缺，生产队每年打出的粮食，依然满足不了家庭生活的需要。于是，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山里山外开荒种植，以此安度青黄不接的荒春。我家在父亲昼夜的劳碌中，先后在屋后小山那边的半山腰，开垦了两块不大不小的荒地，冬播小麦夏插山芋。收获的粮食，成为家人战胜困难的希望。

开垦的荒地因在半山腰，无形中带来了耕种的难度。尤其是山芋的种植，遇上了温度适宜雨水充沛的年景，成活率较高且长势喜人；倘若遇上久晴不阴干旱无雨的季节，那可是劳其心志伤其筋骨的事。有一年春末夏初的星期天早晨，老天突然下起了哗哗的大雨，正是山芋苗栽插的好时机。为了不误农时，父亲迫不及待地备足山芋苗，拉着我急急起身赶到了开荒地，借助雨水适时松土栽插。谁知栽插刚刚结束，雨住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大地。望着眼前青扑扑亟待雨水滋润的山芋苗，父亲急了，撅着嘴不住地喃喃自语：我们不知作了什么孽，遇上了这个鬼天气，看来只有挑水浇灌了。瞬间他将眼光转向我，极不情愿而又恳切地说：从今天开始，你每天下午放学回来记着浇水，一直到山芋苗生根成活为止。听完这话我眉头紧蹙顿感压力山大，无奈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两块荒地除了在山的半腰外，还相隔有一定的距离。水源是在山脚下一个叫何家老的大塘里，每挑一担水都要沿着迂回的小路谨慎攀登，途中还有石块、陡坡和荆棘等障碍物，确实存在不小的难度。于是，我每天放学回家，迅即肩挑两只小木桶穿过盘山的小径，咬着牙在水塘和荒地之间上下跋涉。其间，承受着无数次的腰酸、肩痛、腿胀及汗流浃背的煎熬，直至太阳西沉暮色四合。

有一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将两只小木桶放在水塘边，手拿铁瓢舀满水后，担起它朝着山腰的方向攀登。每迈出一步，都目不转睛地紧盯路面，努力地错开和排除途中障碍，同时极力保持扁担和两只木桶的相互平衡，确保有足够的水浇灌山芋。或许是路面茅草溜滑的缘故，或许是路况较陡的缘故，抑或是时间过长体力透支的原因，在行至一个陡坡时，忽然间眼前一黑两腿不住地颤抖，前腿刚站稳后脚被一石块绊缠，继而全身上下发生了倾斜。慌乱中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茅草，渴望它拯救这一刻的不测。谁知那手中的茅草“咔嚓”一声断开，接着脚下失去支点身子重重的一晃，“扑通”一声顺势倒下了。待我慢慢地爬起时，两只木桶早已滚落到远地了。此时此刻，呈现在眼前的凄婉景象，让我止不住的眼泪决堤了。

这两块荒地，其中有一处与山上的老鹊庵毗邻。当年的老鹊庵占地大约不到一亩。院内只有一间低矮茅草屋，屋内正中供奉一尊涂有金粉的佛像；门前植有几棵多年的桐果树，供善男信女小憩纳凉避风挡雪；还有一口四季流淌、清澈透明的小井。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常年住在里面，人称老斋奶。一天傍晚，我挑水来到老鹊庵旁的这块荒地，低头弯腰全神贯注地浇灌山芋苗。忽然，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循声望去，原来是从茅草屋内走出来的老斋奶，站在屋檐下面朝山上在嘟囔着什么。我全然不顾，继续埋头浇水，不到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且喋喋不休，尤其是老斋奶的由晴转阴的面部表情，当即引起了我的猜忌。紧接着从她那一阵又一阵的絮语中，我隐约听出了“天都黑了，快回家来吧，还在唱什么、跳什么”等之类的唠叨。我懵了，夕阳下的山上岑寂空旷，哪有什么人的影踪，谁在唱歌在跳舞呢？正当我百思不解时，老斋奶突然转身对我嚷道: 你看我这屋里的大鬼小鬼们，早上出门现在还不回来。哦，原来她说的是山上有众多的菩萨在玩耍。此时，我睁大眼睛朝着山上四下眺望，却根本也没有发现什么。幻觉中仿佛有一群青面獠牙、指手划脚的怪物在狂叫乱舞。霎时，吓得我浑身毛管抽搐、头发直竖，遂扭头拔腿一溜烟离开了。夜里，睡在床上的我，被无情的梦魇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持续不断的浇水，山芋苗终于长出了嫩叶扎下了根须。其间，经过多次松土、锄草及施肥，地垄也渐渐地被伸展的藤蔓所覆盖。为了保障根部有充足的养分，必须抑制藤蔓的疯长。最简捷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适时将延伸到地沟里藤蔓的前半部分，小心翼翼地拽离地面再翻卷到地垄上，俗称“翻藤”。因这活劳动强度不大技术要求不高，几乎全部由我承担。

初夏的一天我来到山芋地，此时正值上午九点多，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山芋藤在刺眼的阳光下纹丝不动，荒地四周显得分外幽静安澜。我不顾体内躁热，蹲在地里心无旁骛地翻着山芋藤。忽然地中央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下意识地循声察看，发现山芋藤忽左忽右地动弹。这迅即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理，遂目不转睛地跟踪着这一迹象。蓦然，山芋藤的叶面间蹿出了一个斑纹黄黑相间、两眼圆睁、口吐绣花针、昂头矗立的东西。哎呀，哎呀呀，蛇！蛇！一条大蛇！我大声地惊叫起来，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禁不住双腿瑟瑟发抖。而此时，这条蛇依然故我地波浪似挪移，中途猝然顿足曲头、张嘴紧紧地盯着我，藏有秒间扑来的凶悍。吓得我脸色煞白全身触电般使肌肉紧张起来，迅速支撑将要瘫软的身子，掉头就跑。边跑边留意身后的动静，担心这可恶的蛇一路尾追而来。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山芋是最好的充饥物。山芋成熟的季节，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有一次，父亲携我到荒地挖山芋，面对躺在地里一堆又一堆碗口大小的山芋，我顷刻间胃肠蠕动十分嘴馋。忽然，看到不远处冒起缕缕青烟，那是邻家大爷在烧火粪。我顾不得父亲的怒斥，脑子一热，执拗地拿起一根山芋跑到火粪旁，迫不及待地将它塞入火粪堆里，静静地坐等烧熟的那一刻。待一阵“滋滋，滋滋”的声音传出过后，估计应该差不多了，立即从火粪里掏出滚烫的山芋。烫得直钻心也舍不得丢下，放在两只手上翻过来倒过去，一秒钟也不敢停留。等山芋的热量渐渐散去，继而将烧焦的炭壳细心剥除，露出那红橙橙、黄灿灿的芋肉，禁不住眼前一亮称奇叫绝。心急地咬上一口，那种细腻、柔滑、甜糯，美美地缓解了味蕾的窘迫。而从舌尖滑落到胃肠的瞬间，明显有着厚实丰盈大快朵颐的酣畅。那时的心情，真是一种久违的满足。

如今，我们赶上了好时代。在全民奔小康的路上，山芋早已退出了餐桌上主流的角色，从台前走向幕后。但曾经山芋的点点滴滴，始终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永远抹不去的乡愁。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