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山月照依然在 ——循着约翰·汤姆逊的镜头再识方广寺

作者简介:徐希景(1969年 — ),中国摄影家协会摄影理论委员会委员、福建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于《中国摄影家》2017年第11期,刊载时略有删减。

经作者徐希景授权,本公众号全文发表如下。


图1  方广寺建在大开口洞穴中,寺庙的前面部分是用木柱木梁悬空建在悬崖上。

近年来,随着从影像角度切入东方学研究的持续升温,中国早期影像日益受到学术界关注,而在19世纪拍摄中国的摄影家中,英国旅行家和摄影师约翰·汤姆逊(1837-1921年)无疑是最重要的摄影家之一,其年代之早、范围之广、涉足之深,使得他成为早期拍摄中国的摄影师中的一座高峰。与其他摄影师的拍摄不同的是,约翰·汤姆逊在拍摄之余,对所拍摄的人物、地域、风情都作了详尽的采访和观察记述。游历东方回到英国之后,约翰·汤姆逊借助正在兴起的报刊传媒,在《英国摄影期刊》、《伦敦新闻画报》、法国《环游世界》等刊物上撰文介绍他游历东方的经历,并配合根据他拍摄照片画成的版画,在西方世界产生广泛的影响。同时,他还出版了一系列画册,其中,《北江风光》(1870年,版画) 、《福州和闽江》(1872年) 、《中国与中国人影像》(1873-1874年) 、《十载游记:马六甲海峡、中南半岛及中国》(1875,版画) 、《镜头前的旧中国》(1898年) 等都与中国有关。尤为难得的是,约翰·汤姆逊精选带回英国的650幅玻璃底片,其中有500幅左右拍摄于中国,都由英国维尔康姆图书馆完整地保存至今,约翰·汤姆逊把这些底片卖给维尔康姆图书馆之前,还对每张底片的有关背景信息做了详尽的整理,这些都为他的图像的现代传播提供了可能。

2009年,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策划了《晚清碎影:约翰·汤姆逊眼中的中国》,展出约翰·汤姆逊于1869至1872年游历中国内陆拍摄的150幅照片,这一展览以他拍摄的这一时期上至王公,下至乞丐的形形色色的中国人为主,少数为风景和建筑,在北京、福州、广州、东莞四地巡回展出。2012年,高雄美术馆策划了《玻光留影:约翰·汤姆逊世纪影像特展——镜头下的福尔摩沙与亚洲纪行》,展出的246幅作品,除了约翰·汤姆逊到台湾拍摄的五十多张照片外,还包括中国、香港、澳门、越南、泰国、柬埔寨等亚洲之行的近两百张照片。这两个展览使得海峡两岸研究约翰·汤姆逊以及晚清影像的热情进一步升温。

图2  位于南平到福州茶路航道深山一隅的方广寺,如今还完整保留着140年前约翰·汤姆逊拍摄时的建筑。徐希景摄

从这两个展览同时所出版的同名画册,以及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大英图书馆合编的《1860-1930英国藏中国历史照片》中,都可以看到约翰·汤姆逊拍摄于1870年的永泰方广寺,在《福州和闽江》、《中国与中国人影像》、《镜头前的旧中国》中,约翰·汤姆逊都费了不少笔墨来介绍这一寺庙。从有关报道中了解到,方广寺建筑至今保留完好,笔者就去探了究竟。

图3  方广寺内景

一、访古寻幽方广寺

2010年3月底,循着汤姆逊140年前的足迹,首次游历了大樟溪边深山一隅的方广洞天。南方的早春生机盎然,刚伸出嫩芽的绿树掩映下的山径向远处延伸,阳光透过树叶在石径岩壁的青苔间洒下斑斑点点,藤树间还不时闪现出不知名的山花,极目远眺,山峦叠嶂,奇石怪岩,石壁上时不时闪现出宋明清文人墨客的诗文题刻,历经千年的方广岩 一路留下了丰厚的历史人文景观。

悠游方广,在古道石阶的引导下穿行于古松林立的山林间,“磴道迂回,松篁夹道,石壁嶒崚,有泉如练,从夹涧中泻下, ”进入山门步行不到十分钟,就看到一水涧边有元代王用文(王翰) 刻“飞珮”二字,贴切形容了飞泻而下的潺潺水声,如同玉石击打的声音。再往前则是清辽东薛朝晤和闽县龚易图的两个记游石刻,过了报客洞之后石径在这里分岔,我们选择右侧近路上山,在放下亭中稍歇后登天梯,步步莲花,每一级石阶都镶一朵石刻莲花,迈过108阶后到了应真亭,旁边为应真泉,然后又是108朵石刻牡丹镶嵌在石阶上,这些石刻莲花和石刻牡丹是明珠(福建)集团承包方广岩旅游景区后于2008年修建的 ,这段路虽名为天梯并没有那么陡峭。到了瑞松坞后,分岔路在这里汇合,走过一段较为平缓的山路后,“小路最终在一个洞穴前嘎然而止。”“石穷有两巨石,劈然中开,嵌空如门,左镌天关,右镌吞门(俗称天门), ”两个巨岩自然形成的岩缝是登山必经之路,岭南欧阳骏钱的“寺凭松作径,天设石为门”这一对石刻联句就是此真实写照。进入后是一方圆近十平米的平台,名为落轿台,因为过了落轿台后石径更小,以前选择坐轿子上山的客人必须在这里下轿步行至方广寺。伴随着潺潺水声登上三四十米长的狭小石径,路一侧巨岩为清音洞,另一侧的山涧名为洗钵泉,泉水甘冽,到了两块对峙的碣石前,名为侧身门,顾名思义要侧身而过,然后就在两侧巨大石壁上看到明代万历年间林应宪(林熙吉)的“方广洞天” ,以及光绪己卯年(1879年)螺洲望族陈景亮 写的“闽山福地”,还有一幅汉满文字记游题刻。转过一个弯,抬头就看到巨岩(俗称“一片瓦”)下悬空而建的方广寺,它建在“一片瓦”下一个高180多米,宽约百米,进深50多米的大开口洞穴中,寺庙的前面部分是用木柱木梁悬空建在“一片瓦”下的悬崖上。福州近代诗人陈衍 作了生动描述“片石成厂,壁立数十仞,袤广数十筵 ,深十丈,浅者数丈,殆吾方广之所独也。”

图4 大雄宝殿内精美的壁画

方广寺选址奇妙,“倚洞构思,倚岩立寺,倚壁飞檐,别具匠心”。进入方广寺,中为大雄宝殿,左为观音楼,右为脱凡楼,前面是天泉阁 ,天泉阁凌空架构,巨木顶托,几乎悬空。从南京黄建鹏先生收藏的一幅民国时期方广寺照片看,现山门进口位置有一小木楼,楼顶为一木质舍利塔,不知为何现已不存。根据寺庙中的文字介绍,方广寺始建于宋建隆二年,寺以佛经第十部类“方广”名之。现存建筑建于明代,借洞顶宽大岩壁俗称“一片瓦”遮风避雨,洞中寺院错落其中,巧妙利用了空间布局,而建筑屋顶也无需再添盖瓦片。正应了“方广洞天”、“闽山福地”的题刻。沿寺内殿后左侧岩壁凿出的石径可上观音窟,这是寺内最早的供奉,窟左隐约可找到“鸿山月照”的水痕字迹,每年中秋之夜“月照观音”令人称奇。遗憾的是,这尊观音前几年失窃,后来补放一尊新的。寺右侧凿通的石栈道通羚羊洞,在此可观水卷珠帘中的方广寺,水帘直落深谷,雾气腾空,回声山洞,俯看两侧断崖壁立千尺,仰望洞寺凌空飞悬,惊险奇观。山门上元代翰林直学士林泉生 撰写的对联“石室云开 见大地山河三千世界,水帘雾卷 露半天楼阁十二栏杆”概括了这一奇观,融自然景观和佛教偈语于一体,气势恢宏。而寺内联句“第一泉声传法力,无双山色悟禅机”、“水卷珠帘光分五色,岩撑欲宇石悟三生”、“一道水廉添法雨,半空岩洞釀慈云”、“天垂宝盖岩千尺,泉散珠玑水一廉”等都是借此景致参禅悟道,奇洞、悬寺、水帘与沿途的古松并称方广四绝。此情此景,也就不难理解千百年来方广寺成为文人雅士和一方百姓登游之热点。1923年(癸亥年),林纾 客居北京期间,在一幅《溪山风物》画作的题跋中写道:“癸亥十月,用石谷法清写此溪山风物,酷似姬岩。姬岩为吾乡胜概,此与方广洞天为近前此四十年年必一至,老来为客,腰脚颇颇不如,临画太息无已。畏庐林纾并识”  ,回忆了他在家乡闽县(今福州)期间每年清游方广、姬岩之情景。林纾的《畏庐文集》中还收有他的《游方广岩记》,记述了他在光绪庚寅(1890年)十月到方广岩三日的游踪及景致。

图5  约翰·汤姆逊拍摄的方广寺全景

图6 在接近约翰·汤姆逊的位置拍摄。

方广寺内现存明代建筑(应为清代建筑,编者注)雕工精美,大雄宝殿内的几幅壁画精美绝伦,寺内完整地保存着许多名人墨迹,大雄宝殿前高悬一面晚清重臣左宗棠在光绪乙酉年(1885年)题写的篆体木刻牌匾“显密圆通”,时年73岁的军机大臣左宗棠作为钦差在福州处理马江之战的善后事宜,次年逝于任上。在马江之战毁于一旦的福建水师就是他亲手创办的马尾造船厂和船政学堂苦心经营近20年的产物,此时,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到访方广寺并留下这个题词?是否借道教暗语道出自己刚柔相济、执中变通的为官执政之道呢?在它之后是乾隆丙辰年(1736年)永泰知县冯绍立题写的“洞天第一”牌匾。左侧脱凡楼二楼门联是近代著名海军将领萨镇冰94岁时书写的楹联手迹“贤母耐艰贞懿范可风传里乘,佳儿知安命孝名无愧耆乡评”。题联最多的,是长乐人林素园 。如“细看洞中景,方知眼界广”、“云低洞阔吞天地,月朗泉飞忘雨晴”、“石室泉帘清净地,月岩风洞过来人”等等,都已成为名句。根据寺内牌匾、对联等的文字记述可见,道光辛丑年(1841年)、宣统辛亥年(1911年)都曾进行修缮。1994年,住持罄扬法师 监院善逢法师 曾为古寺募集善款,修路建亭、架设电话,善逢法师接任住持后又重新油漆并上彩,当时画工为何遥望。2000年,现任住持广达法师接管方广寺,现在寺内登往观音窟的石径为2002年修建。

福州民间素有“真方广,假鼓山”这种说法,就是说鼓山景胜多属人工雕琢,方广岩则出自天然。民间谚语把方广岩与鼓山相媲美,且强调在自然景观上胜过一筹。曾经,方广岩是永泰最负盛名的景点,《全宋诗》里完整收录了邑人黄非熊 赞颂方广岩的10首诗(十咏),民国的《永泰县志》收录了不下百篇(则)描写方广岩景致的诗文,其中明代旅行文学家徐熥在《方广岩记》中详细描述了方广岩的历史以及修建历程。藏匿于大樟溪边深山一隅的方广岩因方广寺,又有了这么多文人题咏而声名远播,吸引着众多游客。郑拨驾在1934年出版的《福州旅游指南》中,也介绍这一名胜古迹。从本人收集的游人在方广寺的旅游纪念照可以看出,一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这里还是福州各工厂和企事业单位节假日活动的重要景点。近年来随着青云山、赤壁、百漈沟等国家4A级景区开发后,这里渐趋沉寂。

二、汤姆逊镜头中的方广寺今犹在

方广寺之游给约翰·汤姆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游历拍摄了大半个中国,回到英国之后于1873-1874年著述的《中国与中国人影像》中有专门一节谈到“永福的隐寺”,回顾了方广寺这一“极富浪漫色彩的寺址所在”及沿途景观 。时隔15年之后写下的《镜头前的旧中国——约翰·汤姆逊游记》(Through China with a Camera, 1898)一书中,更为详细地记述了他应在中国经商的外国商人的邀请巡游闽江的经历,特别提到“在福州附近有许多迷人的胜地,在我的印象中,'元府寺院’ 是个十分吸引人的地方。”在一个“雨夹雪的严寒天气”“访问了那僻静的隐居处”,进入闽江支流大樟溪后“在江水激流中行进了一小段距离后,我们登岸开始了去元府寺院的旅途。”约翰·汤姆逊曾留宿方广寺,并且详细叙述了方广岩的景致和这段行程:

“我的朋友们都随身带着轿子和轿夫;至于我,在附近村子里租了一架轿子,我的猎犬立刻习惯性地爬了上去,舒适地卧在座椅下面。这种轿椅是专门爬山用的,因此体积很小,使得我不得不坐在那狭窄、难以伸展的里面。我们来到一阶有四百多级的石梯前,当我们缓慢地拾级而上时,我好奇地数着石阶数。这是寺院下的一道沟壑,而寺院是我在这里所见到的最具浪漫色彩的一处景观。登上石阶,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密林深处,两边是茂密的蕨类植物和开满小花的灌木丛,小路最终在一个洞穴前嘎然而止。实际上,这个洞穴只是一个通道,穿过洞穴,便是一片深邃的幽谷。一个小佛像静立在右侧入口处的岩石脚下,佛座前供奉着燃烧的香火。当我们沿着一条在岩石层面上劈开的小路向上登攀时,寺院豁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它是一座宽檐雕顶并带有装饰性栏杆的建筑,正好撑住了二百英尺之高的悬崖面,静立在可怕的深渊上,没有什么能比这看似纤弱的木梁结构物更经久耐用了。”

图7  约翰·汤姆逊拍摄的方广寺敲钟的僧人

图8  此角度接近约翰·汤姆逊拍摄的方广寺敲钟的僧人的角度

“寺院里住着三个僧侣,其中一个还是个孩子,另一个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是这里的长者,年老体弱,而且是个盲人。我住进了一个用薄松木板建造又糊上一层石灰的房子,从这里居高临下,远处的山谷尽收眼底。房间里的桌椅和床都是松木的,床上同样摆着坚硬的木枕头,既便宜又实用。至于床架本身,是一种巧克力色的方形木架,我只能在这简陋的家伙上度过这极其寒冷的夜晚。我的苦力们都睡在了屋子的下方,他们为了使自己暖和一些,像沙丁鱼样地紧缩在一起。每天黄昏,我的朋友穿起神父的礼服(指袈裟),到庙中去做祷告。当我发现念诵祷文对那些年轻的信徒们来说,已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形式,那充满激情的大段祷文在我眼中便大打折扣。在一个佛台上,我看见一尊称为“笑佛”的佛像,她是长寿之神。在这尊快活的佛像前,摆放着佛香棍计时装置,这种计时装置就是一把细香棍,平行地插放在一个青铜盒里的粘土层上,每一根香能燃烧十二个小时,当一根香将要燃尽时,即点燃另一根香。这样,只要看一眼这香,便可确知白昼和夜晚的时间。那位年长的僧侣告诉我,这烛火就像罗马的女灶神一样,自在这里点燃以后,多少年来一直默默地燃烧不熄。”

图9  约翰·汤姆逊拍摄的大雄宝殿大门弥勒佛前一座一立的两位僧人

图10  约翰·汤姆逊拍摄的方广寺吃饭的三位僧人

当时,约翰·汤姆逊在福州传教的美国传教士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的陪同下游方广寺,卢公明在他负责编辑的《教务杂志》(The Chinese and Missionary Journal)中发表了一篇汤姆逊的文章,题为“永福寺一游”(A Visit to Yuan-foo Monastery,第3卷,第10期,1871年3月,第296到299页)。他还在同一期中介绍了汤姆逊游览闽江两周的拍摄情况:

“1870年12月,编者陪同汤姆逊先生在闽江游览了两周,最远到达了150英里远的延平府。汤姆逊先生是位艺术家,他边旅行边拍摄,一共照了60多张照片,涵盖了当地最绮丽的景色;其中有一半是立体照片,其余是大尺寸照片。他去了福州,拍摄了很多立体照片和普通照片。此外,还到过福州北部12-15英里远的茶园。汤姆逊在文章里专门提到过这段旅行。他计划继续北上,拍摄北方的几处通商口岸和城市,包括武汉、北京等;秋季,取道日本,前往美国。汤姆逊非常擅长拍摄风景。我们期待他在中国、日本的其他地方继续为我们带来精美的照片和旅行文字。 ”

从卢公明的介绍中可以看出,1870年12月,汤姆逊游览闽江并远至延平府(今南平市),两周内拍摄了60多张照片。就目前所见,有关方广寺的有八张,《1860-1930英国藏中国历史照片》和《中国与中国人影像》中选用了从洞口外右侧拍摄的方广寺外景(图5),《晚清碎影:约翰·汤姆逊眼中的中国》中选用了方广寺敲钟的年轻僧人(图7),大雄宝殿大门弥勒佛前一座一立的两位僧人(图9),以及饭桌上吃饭的三位僧人(图10),共三张照片。泰瑞的《中国摄影史——西方摄影师1861-1879》中除了常见的方广寺外景(图5)外,还有方广寺右侧崖壁俯拍的寺内建筑全景(图13)和方广寺左侧往羚羊洞石径位置拍摄的方广岩右侧山路(图11)。2012年,高雄美术馆策划了《玻光留影:约翰·汤姆逊世纪影像特展——镜头下的福尔摩沙与亚洲纪行》,并于2012年12月出版了同名画册,在画册的181页收入编号3的照片,在画册的184页,编号l0056057一图,图中说明为“山中寺庙炉边一景(中国)” (图17),经笔者考证,也是在方广寺拍摄。此外,未收入这些书中,威尔康姆图书馆网站上还有一幅大雄宝殿前的弥勒佛立体照片(图12)。

图11 约翰·汤姆逊拍摄的方广岩右侧石径

图12 约翰·汤姆逊拍摄大雄宝殿前的弥勒佛

约翰·汤姆逊关于方广岩行程的描述侧重于个人所体验的沿途地理景观、寺院建筑和僧侣生活,显然,这属于人类学家埃里克·哈休(Eric Hirsch)笔下的“第二风景”。由于文化上的差异,他自然无法了解前文所介绍的方广岩所承载的厚重的人文历史这一“第一风景”  。所留下的8张照片从所处地理位置、周围环境、建筑面貌到僧侣的日常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的报道。这里既有方广岩洞窟外右侧拍摄的寺院所处地理位置和独特构造的全景(图5),也有洞窟内右侧俯角度拍摄洞窟及寺院建筑的全景(图13),还拍摄了精美的木雕门窗的局部及供奉的“笑佛”(图12),还在方广寺左侧拍摄了方广寺的一角和右侧石壁和山路(图11),这四幅相对完整地把寺院建筑及周围环境从不同角度做了交代。在《中国与中国人影像》“永福的隐寺”这一节的最后,他特别交代,在编号1的照片中,“寺里的水源是绝壁的一眼泉水,一根空竹管顺着岩壁架设,一端插入泉眼,另一端连着一个石缸。在照片的左边,我们能看到送水的竹管,泉水顺着竹管潺潺留下,源源不断地注入缸中。”从有关方广寺的文字描述来看,约翰·汤姆逊对于异域别样的景观特别感兴趣。另外四幅照片则从不同侧面记录了寺院僧人的生活。寺院的晨钟暮鼓(图7),穿着袈裟僧人的“祷告” (图9),炉边烧火做饭(图17)及餐桌上吃饭的(图10)。这八幅照片中有环境有人物,有人物之间关系,也有细节,构成了关于方广寺僧侣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的相对完整的成组报道,管中窥豹,可以看出约翰·汤姆逊作为一位训练有素的纪实摄影家的拍摄的全面细致。

从卢公明的介绍和现存的玻璃底版可知,约翰·汤姆逊当时拍摄照片使用大型相机和立体相机拍摄,大型相机使用10×12英寸(25.5×30.5cm)的湿版玻璃底片,立体相机使用的玻璃底片尺寸为10×20cm)。他拍摄时用三种方式拍摄,有些照片用大型相机拍摄后,还会用立体相机拍摄同样景物,比如金山寺就拍摄了两张,一张用大型相机拍摄,就是目前大部分展览和画册中选用的那张水面平静的金山寺。而高雄美术馆策划的特展则采用了用立体相机拍摄的水面被风吹起波纹的立体照片。笔者把这两张照片在PS中叠合后发现,拍摄角度几乎一样,可见这两张照片是先后时间在同一个三脚架上拍摄的。用立体相机拍摄时,有拍摄成当时流行的立体照片格式的,也有分别遮盖其中一个镜头把同一影像拍摄成不同曝光时间的两张照片的。从现有照片的规格和《玻光留影:约翰·汤姆逊世纪影像特展》中提供的底片原版来看,有关方广寺的照片中,上述图6、10、17、12这四张是用立体相机拍摄,其他是用大型相机拍摄的。对于一些大场景,他还会拍摄成两连张,如俯拍的福建延平府(今南平市)全景等。

图13  约翰·汤姆逊从方广寺右侧崖壁俯拍的寺内建筑全景

约翰·汤姆逊采用的是感光度比较低的玻璃湿版摄影法,设备笨重,还要架设帐篷作为临时暗房,马上涂布感光材料,马上拍摄并冲洗,即使熟练的摄影师,每天只能拍摄8至10幅照片,这也是他要每到一处都要停留一定时间拍摄的原因。在旅途中,约翰·汤姆逊还需要雇佣八到十个苦役搬运摄影器材,福州方广寺、鼓山涌泉寺、北峰茶园等都处于偏远的高山深谷中,更增添了拍摄的难度,而过冷的天气拍摄也给涂抹火棉胶液的涂布增加了难度。

汤姆逊认为,“在所有通商口岸中,福州景色最美。” 1872年,汤姆逊回到英国后,他整理的第一本画册是《福州和闽江》(Foochow and the River Min)。在《中国与中国人影像》的前言中,他特别提到:“闽江沿岸风光旖旎,壮丽的山景构成了这部书中最有吸引力的几个章节;作为交通大动脉,它们每年为福州市场输送约七百万磅的茶叶。 ”可见,福州和闽江之行给他留下的印象之深刻。1873年,《福州和闽江》由伦敦艺术碳印出版公司出版,据出版商记载,该书共发行了45本,汤姆逊自己另存一册。目前有案可稽的共有六本,分别收藏于日本、英国的图书馆和博物馆的古籍善本库中。2006年,一本《福州和闽江》(Foochow and the River Min)摄影集在纽约索斯比拍卖行以18万美元的高价成交(参见曾璜博客),在2012年的伦敦苏富比拍卖中,这本相册再次拍出34英镑的高价。据曾璜介绍,这本画册后来被选入《摄影画册史》中,被认为是最重要的100本摄影画册。

图14  从方广寺右侧崖壁接近当年约翰·汤姆逊拍摄的位置俯拍的寺内建筑全景,可以看出方广寺完整地保持建筑原貌。

到方广寺探访前,特意复印了汤姆逊拍摄的有关照片,寻找对照着他曾经拍摄的位置。方广寺可以说是走过大半个中国的汤姆逊曾经拍摄的景点中唯一完整地保持原貌的建筑。在方广寺监院常仁师傅的指点下,从右侧山路到达右侧崖壁,对照着汤姆逊俯拍方广寺的拍摄点,可以看到,除了脱凡楼边加盖了厨房外,其他几乎与汤姆逊所拍摄的无异。再回到大殿前编号4、编号8照片位置,大雄宝殿大门前对联依旧,可有着精美雕花的木门已经不见,常仁师傅说被盗很久了。后来,笔者收藏到几张文革后期有关单位到方广寺旅游后在大雄宝殿前合影的照片后发现,这时的雕花木门还在,应该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经济发展大潮中收藏文物热兴起后,这些雕花木门才被盗了。后来,我还在厨房楼顶堆放的废品中找到了照片中的这张桌子。这种桌子是一对,两张并在一起是圆桌,也可以分开使用。对照敲钟这张照片的位置拍摄的两张照片,现在挂着的钟也不是原来那口钟,原来那口是铜钟,也许被盗,或者汇入大炼钢铁的熔炉中,就换上了铸铁铸造的这口钟。寻找在饭桌上吃饭的三个僧人这张照片的拍摄点颇费周折,此后又来过两三次方广寺,经过比对发现就在现在的厨房位置。寺院的整体建筑都保存完好,该是得益于隐身于荒山野岭,逃过了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也避过了十年浩劫的人为毁坏,依然保持着这份清净。

图15  黎芳拍摄的方广寺,1869年

图16  同兴照相馆拍摄的方广寺,1870年代

三、阿芳和同兴拍摄的方广寺

福州开辟为通商口岸后,成为摄影术最早传入的地区之一,特别是19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福州成为茶叶出口重镇后发展迅速,舍恩克(F. Schoenke)、同兴(Tung Hing)和宜昌(Yee Cheong)是这一时期福州的第一批照相馆。宜昌(Yee Cheong)照相馆在福州的存在时间很短,舍恩克(F. Schoenke)、同兴(Tung Hing)还有摄制风景照片,主要作为旅游纪念品出售,以到当地旅游或工作、生活过的外国人为主要销售对象。在1864年的《中国名录》中,福州还出现过一家由S.辛迪(S. Sidney)开办的照相馆。此外,这一时期的专业摄影师,如威廉·弗洛伊德和威廉·桑德斯等也到过福州拍摄 。

在汤姆逊到福州拍摄之前,1859年开始在香港开设华芳摄影社的商业摄影师阿芳(黎芳)大约于1869年拍摄过方广寺,这是目前见到的最早的方广寺照片。阿芳拍摄的照片主要作为商业销售,集中于福州和武夷山的茶园、茶商和茶女,以及福州到武夷山的沿途风光等。1870年4月,阿芳在《香港孖剌西报》上刊发广告: 现售大宗福州风景照,及闽江一带,远至星村。 据泰瑞·贝内特的考证和统计,阿芳在闽江两岸、福州和武夷山拍摄销售的照片目录有119张 ,其中有六幅方广寺及沿途风景。仝冰雪所收藏的一本早期相册中与福州有关的五张照片的文字说明都与茶叶联系在一起,这些说明符合外国人的东方想象和期待视野。

在汤姆逊之后,大量拍摄方广寺的是福州同兴照相馆,大约活跃于1860年代末至1870年代。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的闽海关税务司杜德维(Edward Bangs Drew,1843-1924)1877年作为礼物送给妻子的相册中关于福建及其周边的48幅照片中有六幅方广寺及沿途风景照片,这本相册是同兴照相馆拍摄的。2015年华辰春季拍卖中有一册《武夷全图》,48幅照片中大部分是武夷山的精美风景,也包括几张从马尾到武夷山的沿途风景。同时期的拍卖品中还有24张福州及闽江风景,其中包括方广寺和大樟溪风景照片。同兴照相馆拍摄的方广岩一带照片的很多角度都与黎芳拍摄的类似 。笔者一位朋友手上收藏三本同兴照相馆拍摄的相册 ,从同兴所拍摄的这些照片看,他无疑是这一时期最优秀的中国摄影师之一,在2015年华辰春季拍卖中,同兴照相馆拍摄的照片拍卖价也创出新高。

图17  约翰·汤姆逊拍摄的“山中寺庙炉边一景”位于脱凡楼一楼右侧,照片中在炉边烧火的人不是寺院中的僧人,也许是约翰·汤姆逊雇佣的助手。

汤姆逊与其他摄影师的拍摄的方广寺不同的是,其他摄影师只拍摄风景照片,而汤姆逊留下的八张照片中,有四张记录了方广寺僧人的生活,从生火做饭、吃饭、敲钟到做完祷告后穿着袈裟在大雄宝殿前的留影。汤姆逊拍摄的福州与闽江,乃至全国各地的照片,都始终以其社会学和人类学视野在关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半世纪前中国人的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

在《镜头前的旧中国》的序言中,约翰·汤姆逊说道:“如果当年伟大的马可·波罗能用几张照片来说明他漫游古老中国的经历,那么他的美丽传说会更加动人。”确实,借由照片我们才得以窥见晚清的中国,但是,我们更应该感谢约翰·汤姆逊留下详尽的文字记录,我们才得以知道照片背后的故事,让我们能够穿越回近一个半世纪前,更为深入地了解当时的中国,图文相结合的形式无疑具有更为强大的穿透力。

汤姆逊之后的近百年里,又有许多外国摄影家循着汤姆逊的足迹来拍摄了福州和闽江。还见过几张其他藏家朋友收藏的从晚清至民国时期的有关方广寺照片,均为文人或洋人在此地留影。

图18  1974年,福州某单位组织方广岩旅游的合影及照片背后纪游诗。

图19  方广寺大雄宝殿,推测拍摄于70年代

四、与方广寺之缘

细细观察并拍摄约翰·汤姆逊、阿芳、同兴镜头下的方广寺,在这里享受着摄影的乐趣,也似乎与真诚地热爱中国的那位来自苏格兰的摄影家在这里相遇,最后,取好汤姆逊拍摄敲钟人的角度,邀请方广寺监院常仁师傅在镜头前拍照并合影留念。拍摄完毕后,常仁师傅招呼我坐下沏茶,在清幽的巨岩下,喝着岩缝渗出的山泉——龙尾泉泡的龙井茶,聊着彼此知道的关于这座寺院的来历,时光也在午后的阳光中缓缓流逝。常仁师傅2008年到方广寺,在他指引下,观看了他在青灯孤影中对着头顶巨岩的钟乳石参出的各种岩景,这像蟒蛇探首,猿猴伸臂,那像象鼻、小猪,也算是分享着他在方广洞天中参出的一点乐趣吧。虽是春夏之交,南方天气炎热,又准备爬山,就把衣服留在车内,披件摄影背心上山了,在洞里呆了一阵后,感觉阵阵凉意袭来,常仁师傅给我一件僧衣披上,又坐下继续沏茶,并介绍说隔壁坐的装潢设计公司的康总今天已是第113次到达方广寺,跟他已是老朋友,也招呼他过来一起聊起来,不知不觉已经下午四点多,告别常仁师傅下山。

初次探访此地后,后来又陪同约翰·汤姆逊有关展览的策划者和研究者先后十一次游历方广寺,多次交往中与常仁师傅结下了友情。2013年,还带领中央电视台记录频道《西洋镜》拍摄组走访此地,重现早期外国知名摄影家镜头下的中国风景。

参考文献:

1.中国国家图书馆、大英图书馆.1860-1930英国藏中国历史照片.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

2.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晚清碎影:约翰·汤姆逊眼中的中国.中国摄影出版社,2009

3.曾芳玲执行编辑;卓群、谢明学翻译.玻光留影:约翰·汤姆逊世纪影像特展——镜头下的福尔摩沙与亚洲纪行.高雄美术馆.2012

4.[英]约翰·汤姆逊.镜头前的旧中国——约翰·汤姆逊游记(Through China with a Camera),杨博仁 陈宪平,译.中国摄影出版社,2001

5.[英]约翰·汤姆逊.中国与中国人影像——约翰·汤姆逊记录的晚清帝国(Through China with a Camera),徐家宁,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6.[英]泰瑞·贝内特.中国摄影史——西方摄影师1861-1879,徐婷婷,译.中国摄影出版社,2013

7.[英]泰瑞·贝内特.中国摄影史——中国摄影师1861-1879,徐婷婷,译.中国摄影出版社,2014

8.戴云飞.山水人文方广岩.闽都文化,2014(1)

9.杜德维的相册:北京、福建、江浙沪、广州.By Edward Bangs Drew.1876-1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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