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怀国 | 四十自述:生活中的个体选择
作者简介
胡怀国,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原载于《经济学家茶座》2015年第3期(总第69辑)。
全文5341字,阅读约需12分钟
四十自述:
生活中的个体选择
年逾不惑,功名索然,闲读散书,心境悠然!“新常态”乎?难矣,至少中国社会科学院祭出新规:每年至少两篇核心!近日詹小洪兄稿约,倏然察觉,未拜访茶座已两年矣!心淡手懒下笔难,还望藉故旧平台,先熟悉文字工作,以重执刀笔旧业。夜静灯孤,曾不止一次追问自己:决非聪明之人,亦非勤奋之辈,幸而苟存于世,端赖“方法”稍为用心。
窃以为,经济学诱人之处,正在于独特方法:任何具体的经济问题,的士司机、街头小贩皆可侃侃而谈,似乎未必逊色于经济学家,而后者之所以能保住“饭碗”,独赖于相对独特的方法和系统的框架而已!
在很大程度上,经济学是一种简化方法,其核心或基础是个体选择,即基于目标函数和约束条件的最大化问题。小文拟结合微观经济学中的最优化问题,重温自己曾经碰到过、且相对具有一定普遍性的问题;这既是个人的阶段性总结(所谓“四十自述”)、又可视为经济学方法的一个应用(或可勉强用于“经济学家茶座”)。
值得说明的是,每个人的目标有异、境况有别,经验教训因人而异,拿自己的经历说事是不妥的、是有很大风险的,且“不惑”之说亦非准确(早已过四十,惟年华虚度,姑妄称之)。希望罪者忽略之、誉者戚戚之;即使十有九错,若有一处能够为碰到类似问题的茶友,提供少许方法上的启发,亦足矣!不悔矣!
一、方法论基础:拉格朗日函数
对于大部分微观经济学教科书而言,其起点都是拉格朗日函数,即一定约束条件下的目标函数最大化问题。在引入更复杂的情形如动态优化和博弈论之前,各类教科书看似洋洋洒洒,其实就是在讲一个简单的拉格朗日函数(即使是动态的汉密尔顿函数,多数情形亦可转化为拉格朗日函数)。至于宏观经济学、计量经济学乃至诸应用经济学,其背后的基础依然是它。故而,不妨将其视为经济学的方法论基础。
拉格朗日函数包括两部分:其一,目标函数(如消费者的效用最大化、生产者的利润最大化等),它是因人因问题而异的,在某种程度上是主观的、异质性的,反映的是一个人作为“个体”的存在(个体性存在);其二,约束条件,它通常是相对客观的,反映的是一个人作为“社会成员”的存在,即作为“社会性存在”该如何同别人打交道(拿钱才能买到商品)。
个人经验是,作为个体性存在的“目标函数”,只有自己才能准确了解它,没必要同别人比,是人生中值得“坚守”的东西、是第一位的东西:唯有如此,才能做出无悔的选择,从而避免费了半天力气、追求到的却不一定是自己想要;而作为“社会性存在”的“约束条件”,则需要结合自身情况和外部环境,不断进行“知己知彼式”的互动,甚至对自身做出较大的调整,进而表现出相当大的“弹性”。这是一种高度简化的方法,核心是“目标函数”的“坚守”(内在)和约束条件的“弹性”(外在)。
这似乎是一个“妇孺皆知”的简单问题,几乎不值得一论;对于经济学家而言,它更像是英文中的ABC,大学一年级即了然于胸。
然而,依据笔者在有限时空对有限人群的有限观察,似乎没有多少人能够遵守这种方法论指引;而目标函数和约束条件的混淆及决策顺序的颠倒,往往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不妨结合自身经历,举例赘述一二(为展示该方法的效力,所举案例尽可能对大部分人来说是普遍的、对笔者而言是相对重大的)。
二、案例I:高考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高考是人生中的一道坎,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我是1989年参加高考的,当时好像没有学费(即使有也仅具象征意义,如大学毕业前好像是每学期100元),故目标函数是“考高分”、“上好大学”,而约束条件自然是高考分数之诸影响因素(学费不是什么大问题)。
在多数人眼里,高考是“万马过独木桥”,是人与人之间的激烈竞争过程;但按照前述方法,似乎同别人没啥关系,记得当时的决策过程基本暗合“拉格朗日函数”法。
我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全县七个中学仅有三个设有高中,1989年首次推行划片改革(如某几个乡划归某中学),记得当时我们被划入“七中”,而该校成立多年,暂无应届生考上大学的先例!身处“七中”,最佳目标是高考成绩尽可能接近录取线,以便到“一中”复习时,可以少交点赞助费(各校好像对复课生有自主权),此为“目标函数”。
欲实现此目标,需研究其约束条件。我发现,不需要特别优秀,门门及格足矣(总分710分,本科线520分左右,专科线470-490分左右),或者说,假定7门课各100分(即折算为百分制),每门60分则总分420分,每门70分则总分490分(甚至可以上大学了)。
要想突破此约束条件,不需要做什么难题,把“基础知识”弄熟就可以了(感觉基础知识约占60%~80%)。
故而,在大部分同学陷入题海战术的时候,我相对比较轻松,多数时间是“看书”(一遍遍看,不强求记忆,旨在烂熟于心);即使做题,也是针对某个把握不好的定理,有选择地做,很少为做题而做题(反正不指望考满分),基本原则是:基础知识尽可能不失分,难题不强求(若能得分属于运气,现场发挥足矣),确保每门功课不低于70分。
整个高中,我是比较轻松的(最后半年“模拟阶段”略辛苦些),平时成绩大致是:每门中等偏上,班内排名10~20名左右(四个应届班和一个复课班,每班60人左右)。
最后的高考结果,远超预期:印象中我有四门课是全校第一,总分好像是全校第二还是第四(当年有八人考上大学,记得470~530分之间一个人也没有,其他七人都是三年来始终遥遥领先的佼佼者,我好像是唯一的例外)。
其中原因,我一直也没有完全弄明白,结合前述经济学方法,可能的原因有:
其一,这是一个内省式的自我完善的过程,同别人关系不大,故较少受外部因素的干扰;其二,目标明确、路径清晰,这是一个逐渐积累提高的过程,而不少同学(尤其是复课生)似乎在兜圈子;其三,课本基础知识烂熟于心,加上最后阶段的强化训练,可能有事半功倍之效。总之,笔者经历的高考过程,似乎初步印证了此方法的有效性。
三、案例II:考博
回顾人生大半程,最大的挑战似乎是1996年考博。当时的想法是:博士研究生是求学阶段的最后一站,如果没有进入理想中的学校,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印象中当时的规定好像是:获得博士学位后,就不能再去考其它学校或专业的博士了),权衡再三,初步把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作为考博目标,但挑战非常大:
其一,专业跨度非常大,硕士属于普通财经院校,硕士课程更重细节和应用(如“跟单信用证”可以是一门独立的选修课),而北大更偏重基础理论,完全不同的路子;
其二,由于还要找工作、写毕业论文,时间比较紧,能够投入的复习时间不足四个月;
其三,信息缺乏兼不对称,考博尚未形成产业,不仅招生人数少(全国每年好像只招几千人)、录取率低,而且基本摸不着路子(多做了许多无用功)。
回顾起来,目标函数和约束条件在个体选择中的先后次序非常重要。如果先考虑“约束条件”,我肯定不会选择北京大学;但由于“目标函数”是值得追求和坚守的,故除非自己确实无法满足约束条件的要求,不可轻言放弃。
在初步确立了目标函数后,我认真分析了约束条件,最后的判断是:有很大难度,但经过努力,有接近六成的把握克服之。故而,付诸实施,其间艰辛,虽然过去了20年,但仍历历在目。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的博士入学考试科目有三门:
其一,英语,此为全校通考科目,结合自己对历年试卷的总结,挑战主要是词汇量:自身词汇量仅万余,考博需接近两万,初步计划增至三万;
其二,专业基础课(微观、宏观与政治经济学),难点是微观经济学(尤其是亨德森和匡特的《中级微观经济理论:数学方法》),因当时似乎只有北京大学是这种考法,譬如斯拉茨基方程(微观)和比较静态分析(宏观),熟悉其数学解法后则满分、不会则零分(比较接近数学考试);
其三,专业课,全国就那么十几本书,过一遍、总结之,并没有多少挑战性,但问题的关键是需要时间。
既然约束条件可以克服,那么维持目标函数不变,于是全身投入复习准备,过程很是辛苦(一个人的孤独的战斗):按照自己的时间安排,英文词汇和“微观”均只有一个月时间,记得曾经把《中级微观经济理论:数学方法》一书的所有课后习题做了一遍(纯粹自己瞎琢磨,一个小细节往往需折腾很久),总是感觉时间不够用(难以按计划完成),记得其间至少有一个多月,未曾体验过床的滋味:困了,在桌子上稍趴一会(如20分钟),醒了,继续(上床,睡的时间就长了,肯定完不成任务)。
犹记得1995年底,年三十返乡,暴雪,已无法分辨夜幕下的30里山路,至少用了七、八个小时(路上未见一人),返家已近零时,一天未食、饥寒难耐、家人不解、甚感孤寂交瘁。
回忆起来,至少就约束条件而言,目标还是有点高了:人生可以偶尔为之,但太伤身体,或许只有年轻时可以偶尔尝试。最终结果,比较理想,顺利入读,虽辛苦但迄今无悔(至少是真正的自由选择)!
至少就个人而言,此为人生最大挑战(近乎用了全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工作生活方式的转折,其间“拉格朗日函数法”仍显示了显著的效力:
其一,坚守目标函数,把克服约束条件作为努力方向;其二,个人决策时,目标函数和约束条件的优先次序,对最终结果或有决定性影响。
四、案例III:购房
我是1999年参加工作的,应该是住房制度改革后的首届毕业生:印象中,我国大部分地区是从1999年起,正式取消福利分房的。回忆起来,当时北京的房价并不贵,以2003年为例(该年开始关心房价,更早时期不详),南三环每平米约2000元,5000元就是很好的房子,8000元可谓豪宅了。
不过,刚毕业时工资只有几百元,感觉房子还是很贵的。由于单位提供集体宿舍,故并没有把房子当回事:说是集体宿舍只能住三年,但感觉也就是说说,难不成赶大街上去?
2002年8月底,我从韩国返京(做了一年访问学者)。上班伊始,单位就找上门来:“住了三年了,宿舍该交上来了”。学者自尊,不爱占别人便宜,于是骑着自行车转了一天,回来很失落:根本买不起!
房价虽然说不上很高,但当时的新房面积很大(未找到小于120平米的两居)、二手房还基本没有,且我们家有个原则:买房就是找邻居,买贵不买贱(所谓博弈论“分离均衡”),宁愿面积小、不愿房价低(相对价格),不考虑最贵的(不喜欢暴发户),但也不会考虑价格中等偏下的(不喜欢鸡飞狗跳)。
于是,暂不考虑目标函数(购房),全家转向“约束条件”——攒钱!
一方面,我开始联系做博士后(1999年参与博士后制度改革,对博士后那点事门清),暂栖身于博士后公寓;另一方面,工作上进行调整,我太太从律师事务所跳槽至一家外企(自由度小了些,但收入稳定兼翻番),我则重操“混稿费”旧业(读书时的主要收入来源),以一万元为每月储蓄底线(当时行情大致是千字百元,每月保证10万字足矣),计划一年后买房(加上赴韩一年的积蓄,差不多可支付50万左右总房价的一半)。
2003年5月,约束条件提前克服,重新关注目标函数,参加了一次房展(发现了一个两居仅90平米总价约54万且紧挨四环的中高档“小资”小区),第二天去看了一下房子(二挑一),现场交订金,又用了半天签合同,问题圆满解决(耗时总计三个半天)。
总之,设定目标函数,克服约束条件,圆满解决问题,过程基本顺利。到了去年,生活中出现了新问题:一是小孩该上幼儿园了,而十年前买房时没有考虑孩子上学一事(购房时亦未与附近学校签约),面临入学难问题;二是有了孩子后,我的书房保不住了。
于是有了第二次购房经历。由于目标函数更为明确(三居室、入学方便),约束条件不存在问题(学区房贵但面积小,总房价相仿),第二次购房经历(严格说来是“换房”)更为简单:朋友推荐了一处学区房(解决了目标函数中的“入学方便”),第二天上午去小区附近找了家中介,讲明自己的目标函数(三居室)和约束条件(支付能力),中介公司推荐了两套、从中挑了一套,现场交订金,当晚家人确认后,第二天买卖双方在中介公司签了合同。
等回家卖房,才发现有那么多没有受过经济学训练的人:多数看房者目标不清、犹犹豫豫、挑三拣四。内心实在不解:没想清楚要什么样的房子,你来看啥?看房者每天络绎不绝,不胜其烦。一周后致电中介公司:请在有诚意的所有购房者中,挑两家出价最高的,在贵公司谈判签约(一旦坐下,不论后来者出价多少,一律不谈),于是当天将房子卖出。
窃以为,买房就是为了解决生活问题,关键是能否支付得起(若支付不起,要么调整目标函数,要么改善约束条件),至于价格,除了“分离均衡”有助于“选邻居”之外,不应该成为关注对象:
一方面,中介遍地、房地产市场接近完全竞争市场,不要指望获取静态的超额收益;另一方面,买房是为了解决生活问题,又不指望它发财,价格高低其实没那么重要!
五、结语
经济学并非纯粹的臆想,而是一种强大的简化工具,有助于我们化繁为简,做出理性的、无悔的选择,实现一种简单、自由、有尊严的生活。至少就笔者的人生体验而言,它是一种十分有用的简化手段,能够帮助自己在困惑中理清思路、觅得努力方向,能够在众说纷纭中坚守自己的选择。
回顾四十余年人生路,笔者受益于拉格朗日函数方法论:保持目标函数的韧性和约束条件的弹性,尽可能坚守目标函数,而把约束条件作为阶段性的努力方向(没钱了,挣去;饿不着了,该看书看书、该睡觉睡觉,穷折腾啥)。
借助于拉格朗日函数的个体选择,即使在别人眼里未必是成功的,但至少自己是无悔的、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