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竹墩
【往期回读】
乡愁竹墩
曹梦
1954年9月,我被派往竹墩小学。当我身负行囊登上竹墩桥巅之时,便见桥西有一座美丽的袖珍小山,山旁垂杨婀娜摇曳,山后远野风车徐动,背景一片蓝天白云,这便是我第一眼所见到的竹墩。
少年与古墩相约,今生有缘。从此不知多少次听人们讲述它的传奇故事。我不知多少次从墩旁走过,也记不清带领少先队员在墩前演练过多少次军事游戏。晴日,我爬上墩头,遥望江南山影,时而会张开双臂来一点慷慨激昂:“啊,我的竹墩!”而那千年古墩,也见证了青春年少的我走进军营,更见证了步入中年的我走出人生低谷……光阴荏苒,殊不知这竟是古墩千年长寿的最后岁月,我却难忘那份初情。
竹墩一词既指古墩,亦是庄名,在语境中人们一听便知,无需点明。现在已知竹墩曾是大唐古镇,这终于解开了我的一个心谜。竹墩的主庄民居,既无高田大庄“排”与“进”的气势,也无水网地区“丁头府”散落的舍容,而是坊道为街,街侧大巷,大巷通支巷,支巷通廊道,垂直纵横,八达四通,数屋紧挨,构成单元。这种“棋盘”格局,不正是古镇之活化石吗?千百年来,为了方便农耕,即使有些农户陆续在四周建起了“卫星”小舍,也未改主庄故貌。于是主庄称“巷上”(巷读“夯”),农舍称“舍上”(舍读“沙”)。看到这一奇观,我总是想起山西的平遥古城。
自然环境与社会地理决定了人文景观。竹墩处于里下河的南沿,而南河边正好是上下河的自然分界线。
有一次我在音乐课上,欲教一首捷克民歌《牧童》,孩子们一下便兴奋起来,说他们这儿也有一首《放牛歌》,于是便哼唱起来:“小啊(丫)头,放水藕(牛),水藕(牛)哈(下)了河,啊(丫)头骑上藕(牛),放藕(牛)放到嘎嘎头(家后头),佬佬(祖父)留她吃呀翻(夜饭),嗲嗲(父亲)叫她滚臭摊(蛋)。”我一听差点笑掉了牙,这首充满调侃的童谣中,那些方言乡音,那些称谓和村风,不正说明竹墩是下河吗?
劳动号子也是一方人文的印记。下河沤田地区的劳力,在深深的冷水中人犁田时哼出的号子,明显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而高田劳力们行走在宽平的大道上打出的号子,简直就是在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亢奋而有节奏。竹墩人在板茬田中挑把或在小河旁背纤,因为跋涉前行,因而所唱的号子少了节奏,多了拖音,那绵延悠远之声,颇有几分陕北民歌的韵味,实在引人侧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又孕育着一方风情。竹墩人既保持着下河人的敦厚淳朴,也不乏上河人的精明进取,既少保守,又不张扬算计。他们虽然下河腔十足,但也常能蹦出几句苏州方言或“阿拉”、“白相”的上海话来,这一切均体现出竹墩人兼收并蓄的生活轨迹。
远古至今,竹墩从荒蛮海滩变为文明水乡,无疑反映着氏族的变迁。“千百余家,八百姓花。”今日大多数住民的先人,都是当日的少数外来户,其中无疑充满了多少奋发与艰辛,而望族乡贤就是绕不过去的历史符号,他们读书传家或实业兴乡,曾是乡人仰望之项背,追逐之标杆。先人往事在大浪淘沙中湮入历史长河,但铺路石精神始终激励着后人前行。
解放后,历史掀开新的一页,但边陲干戈未歇,东邻儿郎烟又起,举国正处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浪潮之中,具有浙风海派的王传高老太爷却毅然送子参军,实践他“父母在、儿当远行”的新忠孝观,一时传为佳话,并为乡人所敬。陈瑜良医师和王老一样,亦是“谈笑有鸿儒”之贤士。当初陈府“窗飞归燕寻旧屋,门泊远舟信岐黄”之盛景,曾是竹墩兴旺的标志之一。回往之,真可谓:二老楷模,德高望重。乡人共举,职兼校董。甘做人梯,赤诚为公。肩担道义,举乡称颂。为我尊长,亲我父兄。乱云时刻,遮雨挡风。前缘幸遇,追忆无穷。先生耆宿,后生萦胸。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墩之士已成足下阡陌,千年遗址已沉村溪涓流。我借旧词赋新意,聊以追远寄乡思: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墩头。爱上墩头,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乡愁味,不见墩堠。不见墩堠,唯有白云空悠悠。
安好,世界!安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