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在曼哈顿: 周励vs梵高的眼泪

【留美学子】 第1797期 

 国际视角的精选文摘

净土与纯粹!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首语

当全世界民众

都在与疫情抗争的时刻, 

周励走出博物馆,

来到纽约第五大道,

在这一切皆不确定的黑夜里,

与顽强勇敢的梵高为友之时,

情不自禁

触碰到了永恒的璀璨星夜!

拿起笔,

作者写下

《"隔离"在曼哈顿: 周励vs梵高的眼泪》

心力之作!


知名作家评述本文

知名海外作家陈瑞琳

刚刚拜读了周励笔下的梵高,痛彻心扉!周励的文字揭穿了人类其实从来没有珍爱过梵高,只是爱他的盛名、爱他画作的价值连城。梵高是人间最最可怜的艺术家,一生被周遭嫌弃,被母亲,被同行,甚至被妓女,连碗牛肉汤都喝不到!他的痛苦只能以绚烂的绘画来安慰,来补偿。他饱蘸着黄连,却画出了太阳,他的眼泪至今无人能懂!周励写得太好了!

耶鲁大学、知名作家 苏炜老师

今晚前后花了三个小时读完大作《梵高的眼泪》,这是一部泣泪泣血之作! 作者周励用梵高的精神在追寻梵高!用梵高的灵魂来对话梵高!其中所花的精神心力与运用材料的功力......

周励真是梵高的异国异代知人!她含泪而写,我忍泪读完,周励的解悟的激情含在笔底,求真追美的理想焰火却在字行间燃烧! 我不喜欢坊间流行的一些没有温度的玩派文字,而周励此文让我触碰到那种久违了的文字的光热!

伤痕文学鼻祖作家卢新华

这是一个满怀激情的女作家在写另一个被激情燃烧着的男画家的美文,——不是用笔,而是用心写的。她是梵高隔世、隔种族,隔性别的知音……

作者 周励

旅美作家。1985年赴纽约州立大学自费研读MBA,1987年创业经商。1992年发表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发行160万册,被评为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学作品之一,获「十月」文学奖。2006年出版《曼哈顿情商》,近年发表探险文学《穿越百年,行走南北极》、《攀登马特洪峰》等。任纽约美华文学艺术之友联谊会会长。

梵高的眼泪

从阿尔勒到奥维尔:

探寻梵高最后的足迹

周励

高更,决绝的背影,

提奥,致命的信函,

雷内,绝恶的邻人,

梵高的遗体哪里去了?

当生命结束时,我只想带着爱与惆怅去回顾,啊,我本想画的那些画!

(梵高致提奥的信)

— 谨以此文纪念梵高去世130周年

狂野、悲悯、苦难、抗争,在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梵高!上苍究竟给了你一颗怎样的灵魂,让全世界数亿铁粉为你潸然泪下?

阳光明媚的初夏,我从下榻的巴黎歌剧院洲际酒店坐地铁到里昂车站,再换乘火车来到距离巴黎一小时车程的Auvers sur Oise奥维尔小镇,探寻梵高短暂人生的最后足迹。

梵高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70天,创作了包括《麦田群鸦》《奥维尔教堂》《加歇医生》等80多幅作品。跳下火车来到瓦兹河岸小镇,与水波辉映的是每家窗户上贴着的五颜六色梵高油画印刷品,这里也叫「梵高小镇」,据说每年有超过25万人来此朝圣梵高墓地,访客人数仅次于拉雪兹公墓。

我不禁在心里轻呼一声:梵高,我来了!

(一)梵高,我来看你!

丽日蓝天,我随着人流来到闻名遐迩的梵高故居拉沃客栈,沿着狭隘楼梯登上梵高居住了两个月的5号客房,梵高每天支付3.5法郎租金。墙面估计有130年没粉刷了,斑驳陆离蒙着灰尘和污痕,7平米小阁楼里仅有一把椅子和一扇小天窗,低矮灰暗的空间与旧楼梯犹如一间小监狱,我仿佛看到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梵高每天上上下下的身影,听到他急匆匆的步履……他每天八点出门写生作画,傍晚五点回来休息,如同时钟一样自律。梵高在致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的悲伤和孤独。唯有艺术,慰籍着我苦闷的心灵……」1890年7月29日,梵高在中弹两天之后,就是在这个房间痛苦离世。

奥维尔小镇拉沃客栈梵高故居

当生命结束时,我只想带着爱与惆怅去回顾,啊,我本想画的那些画!”

梵高之死至今还是一个谜团,是自杀还是他杀?导致他灵魂最后一根稻草断裂的核心爆发点是什麽?如果是他杀,证据何在?是谁向贫穷虚弱的画家开了致命一枪?

作为世界上千千万万的梵高迷之一,我一直在寻找答案。随身带着《渴望生活:梵高传》、《亲爱的提奥》书信集去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2015年那里展示了一把杀死梵高的、长满铁锈的左轮手枪——展现梵高生命尽头的悬疑曲折与蛛丝马迹。我也关注高更在他自传《此前此后》里描写的梵高,并去太平洋小岛大溪地探访高更的茅屋和艺术博物馆,以便对高更的个性有更多认知。

奥维尔教堂

最难忘,从普罗旺斯阿尔勒的精神病疗养院、梵高夜间咖啡馆、罗纳河畔到奥维尔小镇,纵横法国南部至北部一千多公里,直到站在竖立着《麦田群鸦》绘画的绿色麦田里,蹲在梵高与提奥兄弟那两个低矮的百年墓碑旁,在奥维尔公墓我发现了梵高死后的一个惊人秘密,不禁为艺术家愤懑鸣冤,唏嘘悲泣:梵高的生涯,无疑为人类的虚荣冷酷带上了一顶耻辱之冠!

(二)梵高的遗体哪里去了?

没错,梵高的遗体到哪里去了?

从拉沃客栈到奥维尔公墓约800米,我一路欣赏着梵高热爱的教堂、加歇医生的花园别墅、开满三角梅的古老墙桓、梵高每天背着画架奔向田野的青翠小道和激发画家灵感喷涌的大片麦田。最后,我来到具有三百年历史、面积相当于三个篮球场大小的奥维尔公墓,向亲爱的梵高和提奥兄弟鞠躬致意。

一个悲切的问号突然在脑海盘旋:梵高的遗体究竟到哪里去了?没错,人们来祭扫的常春藤下「兄弟墓」里其实只有一个遗体;提奥的遗体,而梵高墓里只有装着一件衣服和小物件的空棺材。那么梵高遗体到哪里去了?

梵高《麦田群鸦》写生地点

1890年5月20日,梵高离开圣·雷米精神病院来到奥维尔小镇,两个月以后的1890年7月27日麦田枪响,梵高踉跄走回小镇5号客栈,爬上脚下这灰暗简陋的木楼梯。弟弟提奥从巴黎赶来,在哥哥床头哭泣不止, 2天2夜的痛苦挣扎,梵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位影响了马蒂斯等当代绘画艺术的伟大创新者,死后被奥维尔教堂拒绝举办葬礼(原因是「自杀即犯罪」)。从出生到死去,梵高都在忍受无穷无尽的侮辱与折磨。六个月后,「亲爱的提奥」因精神崩溃和晚期梅毒撒手人寰,安葬荷兰老家。

24年后的1914年,梵高已被世人逐渐认知,功臣人物是梵高的弟媳妇乔安娜,她将感人至深的昆仲书信彙集出版,立即引发轰动,继而梵高那些无人问津的画作也顿时洛阳纸贵。成名后的乔安娜安排将迪奥的遗体从荷兰移葬到巴黎北郊奥维尔墓地,这其中有极大的商业宣传目的;因为在梵高去世后的24年里,乔安娜和儿子、其第二任丈夫显然从没有过问或者探望过梵高墓地。当1914年乔安娜将提奥灵柩带到奥维尔公墓时,在这块小小的公墓里——我走了两圈认真丈量,最多1200平方米——竟然没有一个人包括墓地管理人知道梵高墓地在哪里!仅仅才相隔24年啊!

很显然在这24年中,没有一个人探访过梵高墓地。否则,为什么这么多的邻居包括当年参加葬礼时年13岁的拉乌客栈老闆女儿艾德琳(她在成年后多次接受採访,但从未提及梵高墓地)、加歇医生儿子等统统都不记得梵高在1890年7月30日埋葬墓地哪一个角落?!仿佛梵高之墓压根就不存在一样?但提奥的灵柩已大张旗鼓地运到奥维尔,各家媒体报刊都在报导「兄弟相会」的催情故事,怎么办?弟媳妇乔安娜早有准备,她把随身带来梵高穿过的一件衣服和一个小物品,匆忙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梵高的「新棺材」里,与提奥灵柩并列在靠墙的位置一起下葬。100多年来,全世界的游客络绎不绝来这里祭拜梵高兄弟墓,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其中一个竟是假的——在常春藤覆盖下的梵高墓里只有一件衣服!

奥维尔的梵高墓地

奥维尔小镇梵高协会会长詹森斯(Dominique-Charles Janssens)说:依墓园本来的设计,一年只能容纳5千到1万人,但现在一年平均有25万人次造访。这是在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之外,最多人造访的法国公墓。

但是,梵高的遗体究竟到哪里去了?在墓地徘徊几圈之后,我真想冲到奥维尔市政厅,找到这位詹森斯先生,请他们把奥维尔公墓从1890年7月30日梵高安葬以来的所有文字档案翻个遍,为什么没一个人记得梵高埋葬在哪个角落?奥维尔市政府应当在这个小墓地进行地毯式搜索,梵高去世入棺时身上留着子弹头,用金属扫描器即可以隔空密集探查。也许,梵高就躺在他的假棺木100米之外?为什么我们不能千方百计让真正的文森特·梵高与亲爱的提奥长眠在一起?

在梵高的墓地出现这样尴尬又令人唏嘘的场景,我估计有几种可能:

一)文森特·梵高去世后第二天,弟弟提奥主持了在客栈底楼举行的告别仪式,并与20位朋友邻居一起将梵高送往800米之外的墓地(墓地距离《麦田群鸦》约200米),在没有神父祈祷的情况下匆匆埋葬了梵高,但他们忘记为梵高竖立一个墓碑;

二)安葬后提奥关照墓地管理人为哥哥梵高做一个墓碑,然后他返回巴黎,但因身患晚期梅毒加上精神崩溃在6个月后去世,墓地管理人随即将刻墓碑的事抛到了脑后;

三)管理人接到「投诉」,有人不愿意让亲人与「荷兰疯子」同埋一地,在哪个风高月黑的晚上,墓地管理员悄悄把梵高的遗骨挖出来扔到了瓦兹河里;

四)提奥及所有出席告别式的朋友都没有去墓地,他们只是将梵高的灵柩放到墓地管理人的马车上,这样即省力又省钱。而墓地管理人可能匆匆将梵高的棺材丢进了穷人合葬的平头「百人坑」,像莫扎特在维也纳穷人墓地的遭遇一样;莫扎特妻子在20多年后改嫁出书成名,她才去寻找前夫的墓地,但岁月已久,踪影全无!

巧合的是,梵高的弟媳妇与莫扎特的妻子一样,都是在改嫁并沉默几十年之后,才在新丈夫协助下出书并掀起名人热潮,直到那时她们才想起来去寻找早已埋葬却从未被探望过的亲人墓地。后人在肯定这两位夫人所着书籍唤起世人对艺术家关注的同时,也不免责备她们在默默无闻的漫长岁月对逝去亲人的冷漠与疏离。

几十年不为丈夫、至亲扫墓、懒于过问,以致最后不知亲人魂归何处,这无论在东、西方国家皆不可思议!

也许会有读者问:不相信会有这种事,请告诉我们证据。

当然!但现在请随我探寻梵高人生最后两年的步履——

(三)决绝的背影

——「凶手」高更

「这个世界不配有美丽的你」《至爱梵高,星空之谜》的主题曲在我耳边萦绕,伴随着我在梵高小镇徘徊,思索探寻……

眼下的奥维尔麦田鬱鬱葱葱,我在梵高生前最后一幅著名的油画《麦田群鸦》的田野徜徉,一直思忖他为什么在这里开枪打死自己?跳入我脑海的第一个「凶手」是他称为「最亲密、最敬佩的朋友」——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只要高更给他一点鼓励,一点温情,或给他寄一小块油画习作,梵高一定不会自杀。可惜高更带给梵高的永远是趾高气昂的傲慢与轻篾不屑的嘲笑。

为了提奥(巴黎画商)的钱,身无分文的高更有时会装出热情模样,画一幅《为向日葵作画的梵高》送给他,此时梵高就像得到了一大堆糖果的孩子一样欢天喜地。他一直梦想与高更相互扶植,携手攀登艺术巅峰。

保罗·高更《自画像》

从1888年充满喜悦的《向日葵》到1890年笼罩着死神翅膀的《麦田鸦群》,这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发生了疯子梵高和画家梵高的决斗,决斗的结果是灿烂辉煌无与伦比艺术的诞生,代价是梵高倒在了奥维尔的麦田里。而梵高的死,无论自杀还是他杀,必与「疯」有关,与那个把他逼疯的人有关!

而这个人,恰巧是他最珍惜的挚友——保罗·高更!

回想那年在普罗旺斯阿尔勒疗养院和罗纳河畔寻找梵高最后的足迹,面对《病院花园》《割耳画像》泪水盈眶,我更加确信:那个令梵高割掉自己耳朵的人——高更,他的傲慢冷漠与暴力语言不仅直接导致了梵高的精神狂躁症,也间接地造成梵高悲剧性的死亡。这场悲惨绝伦的戏剧却是以充满极度欢乐的期待开始的,炽热的友谊宛若情人初恋一般。

在等待高更的日子里,孤独的梵高灵感喷涌,在极短的时间内画下了《向日葵》《黄房子》《梵高的卧室》《罗纳河的星夜》《夜间咖啡馆》等色彩鲜明、激情洋溢的杰作。我在离市政厅不远的阿尔勒广场边上找到梵高咖啡屋,坐在一片灿烂橙黄色的咖啡馆喝橙汁,犹如与梵高促膝相谈,周围的一切都能感受到19世纪栩栩如生的气息。

梵高一生只卖出去一张画《红葡萄园》,那是弟弟说服了客户花400法郎买下的,比梵高预估的价格高出一倍!那可是欢欣鼓舞的一天!在被众人恶毒贬低为「肮脏」「垃圾」的黑暗日子里射进了一道绚丽阳光,提奥真挚地鼓励哥哥「你有天赋,有人喜欢你的画!」

梵高《夜间咖啡馆》

作者在阿尔勒《夜间咖啡馆》

梵高生前唯一卖出去的油画《红葡萄园》

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里写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他以为才华横溢的高更看得到他心中那团火,所以他拼尽全力燃烧自己,要放射给高更共赏。在阿尔勒这座罗马古城里,曾经蕴藏着梵高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和最美的梦想:他要与印象派画家好友保罗·高更一起开创《南方画室》,像普契尼歌剧《艺术家的生涯》中那些穷困的作家、诗人和画家一样,砥砺互助,颠覆古典贵族艺术,以印象派的斑斓画笔,将底层社会烘托到艺术之巅!

「我要用向日葵和开花的果树把整个房子装饰起来。啊!保罗,保罗,多好啊!又能和你住在一起了。」

梵高热情地给保罗·高更写信, 10月份高更来到之前,梵高创作了一系列绚彩夺目的向日葵油画,用来「迎接这位新派诗人」;好的画家都是诗人,诸如米开朗基罗、达芬奇和梵高本人都是,他的信函充满大自然的诗情画意。四幅金光灿烂的《向日葵》中的一幅签名之后挂着高更的卧室里。梵高在给弟弟的信中写道:

「要创造足够的温度来溶解那些金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它需要付出整个生命的精力和投入。」

梵高《向日葵》

金黄色是梵高快乐与希冀的象徵,而嫩绿色生机勃勃的花茎叶瓣则迸发着梵高的生命激情。1987年梵高的《向日葵》在伦敦拍卖,以3亿5千万元人民币高价被日本人收藏。在《向日葵》拍卖后的第三年即1990年,梵高的奥维尔画作《加歇医师的画像》(Portrait of Dr. Gachet)又拍卖出了8250万美金。时光倒退一百年,正是梵高最潦倒的时光,每天背着画架孤独往返于拉沃客栈和乡村麦田。

加歇医生是热爱绘画的精神科医生,也是画家莫奈、毕沙罗、塞尚和画商提奥的好友,他在7月27日处理了梵高致命的枪伤,并在7月29日绘製了梵高床榻的临终素描,据说加歇医生曾带儿子到离家不远的奥维尔公墓为梵高墓献上向日葵,这说明梵高遗骨没有被墓地管理人扔到瓦兹河去。可惜乔安娜1914年来奥维尔安排「兄弟合葬」时,加歇医生已去世多年,否则他一定不会允许镇民们轻易地以假棺材替代严肃地寻找梵高的真骸骨。加歇医生相信工作能够平抚梵高剧烈的情绪波动,他千方百计鼓励梵高绘画。

1890年6月,即梵高自杀前的一个月,《加歇医生》完成,他蓝色的忧愁眼睛和沉鬱面部如梵高所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肝肠寸断的表情"。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人们也许会长久地凝视这幅肖像,甚至在100年后,带着渴念追忆它。」这仿佛是一种回声:正好是一百年后——1990年5月15日,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在3分钟内以8250万美元的价格拍出了《加歇医生》,创下了当时艺术品拍卖价格的最高世界纪录!

梵高《加歇医生》

加歇医生素描《临终的梵高》

对梵高钟爱的向日葵我也有着特殊的感情,那年我特意挑选了向日葵怒放的七月去普罗旺斯。远远近近的山峦田野飘逸着紫色薰衣草迷人的馨香,无边无际的向日葵在蓝天下放射出金黄色的光芒;这就是梵高眼里的普罗旺斯向日葵地啊!我拍下了画家眼里的珍贵景象,忍不住弯下腰轻吻花瓣;薄情的世界刺痛他,而他回报以绝美的画!

普罗旺斯的向日葵田

普罗旺斯的紫色薰衣草田

那天梵高冲动地割掉了耳朵,蜷缩在床,瑟瑟发抖,与画家高更的激烈争吵只是导火索。孤独的梵高终身都在等待爱和认可,但每一次心碎都把他推向更绝望的深渊。不论是上学、当牧师、考神学还是做店员,梵高总是屡屡碰壁,他视高更为挚友知己与艺术导师,但高更却蔑视梵高热爱的一切,他批评梵高的画狂野奔放毫无章法,「播种者」形象过于死板,绚丽多彩的阿尔勒风光庸俗不堪……两人常吵到「精神崩溃」。

我记得在巴黎奥赛博物馆梵高《阿尔勒的卧室》《罗纳河上的星光》与《自画像》前,人头攒动气氛肃穆,画旁是梵高给弟弟迪奥信:这幅卧室画最重要的是色彩,想像力可以得到休息与宁静,我等待着高更的到来。」高更在此屋住了近两个月,他对梵高的回馈竟是逼疯他割去自己的左耳!高更决绝的背影对梵高是五雷轰顶的致命打击,儘管他们以后还有少量通信,但至死相互没再见面。

巴黎奥赛博物馆把他俩的作品放在一个画室展出,虽然高更的大溪地女子画色彩豔丽,但观众极为冷清。梵高这边的画廊恰似巧克力盒的半边装满了二百颗巧克力,而高更这半盒里仅有一、两颗。这与我在遥远的太平洋大溪地岛高更茅屋访问时当地人对他的冷淡一样,人们对高更晚年让14岁女孩怀孕、放浪形骸的生活与人格非常不屑。高更欺负梵高的暴力事件更将他绑在了美术史的耻辱柱上。奥赛博物馆的人们在梵高自画像前泪水盈眶,在高更的画前则面带鄙视。有人讲这是奥赛博物馆故意让扬眉吐气的梵高在傲慢凶悍的高更面前示威:「老子到处说!老子也有今天!」

梵高《阿尔勒的卧室》

梵高《自画像》

我寻找梵高的浓厚兴趣是从1985年留学美国,在纽约MOMA现代美术馆第一次看到《星夜》原作开始的,望着贫苦画家的杰作激情难抑。后来又在2011年春去荷兰参加外甥女凯特婚礼并参观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那次博物馆展出了《亲爱的提奥》——梵高致弟弟近800封书信;听着耳机讲解我和妹妹(见《惊魂歌诗达协和号》)感动得泪水盈眶。现在我终于来到梵高度过最后岁月的阿尔勒和奥维尔小镇,满脸忧伤的倔强梵高迎面走来,似乎在告诉我们:人类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可转化为生命的火焰与动力!

被后人称为后印象派三巨头(梵高、高更、塞尚)的高更是在1888年10月23日抵达阿尔勒的,一下火车咖啡店老板就立刻认出了他。因为梵高早就拿着高更的画像到处宣传了,他已是镇上名人。但他不像梵高那样单纯,高更不仅疾病缠身,且穷困潦倒一文不名。当他收到了梵高寄的邀请信和附加的50法郎路费,心中暗喜,很快于11月搬进了他们的黄房子, 12月二人前往蒙彼利埃参观藏有库尔贝和德拉克洛瓦《自由引导法国前进》法布尔博物馆,善良的梵高对清贫如洗的高更照顾有佳。

但好景不长,由于高更为人刻薄,轻蔑梵高,每当梵高跟高更讨论拉斐尔、英格尔或德加的作品时,高更总是火冒三丈,粗鲁厌烦。高更认为艺术应当从印象与意念出发,梵高则认为应当以情感实物和社会人物譬如农民为起点。圣诞夜前夕的12 月23日,傲慢的高更再次向梵高发难,后者一心期待能与他过一个愉快的耶诞节,然后一起推进由提奥资助的《南方画室》计画,但高更一如既往盛气凌人,一言不合即粗暴推搡弱小的梵高,威胁「我马上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不要再缠着我了!」直到一年半后梵高死去,高更在众目睽睽下才承认那天「充满了肢体暴力」,却在自传《此前此后》中甩锅梵高,栽赃他「拿着剃刀从背后走来」。

这位法国冷血证券商将厚道单纯的梵高给硬生生地逼疯了!做过矿井牧师并把自己一切钱物都送给贫穷矿工的梵高,绝对不会伤害别人,即使万般绝望最后只会伤害自己,犹如弱女子面对变心男人就去跳楼一样。在这场完全不均衡、不对等的争吵中,高更摔门而去,丧失了理智的梵高望着他的决绝背影,颤抖地举起剃刀割下了自己的半个左耳!

自画像《割耳的梵高》

这片流淌着猩红鲜血的耳朵,似乎预示了死神翅膀已向他迎面扑来。梵高祈求上帝:请再给一点时间!让我再画些画吧!」

梵高用手帕包起左耳,穿过拉马丁广场送给一名他和高更都认识的妓女加布丽埃勒(Gabrielle)让她「好好保管」,回到黄房子,望着人去楼空的卧室,血从受伤耳朵汩汩流下,被抛弃的梵高在黑暗中独自饮泣。

这幢黄色房子的节奏从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开始,至《悲怆奏鸣曲》结束。

那些冷酷无情者,没有资格来欣赏你的美!

害怕重陷孤独的梵高割耳之后在医院里要求见高更一面,恳求他不要离开,但高更拒绝了梵高的要求,他对巴黎赶来满面惊慌的提奥说:「如果你哥哥要见我,就讲我回巴黎了。」随后高更立即离开了阿尔勒,他沿路没有忘记告诉阿尔勒小镇所有的居民「梵高是一个疯子,他把耳朵割了」,致使30多名小镇居民联合给镇长写信,要求阿尔勒镇政府驱赶这个「疯子。」

1889年1月7日梵高康复返回黄房子,但在30名镇民的连署压力下,员警强行将梵高再次安置于医院。又过了两个月梵高才离开伤心的阿尔勒入住圣雷米的精神病院。在这段时期,「疯子」梵高承受着难以置信的精神巨创,毅力顽强地画医院、星空、河畔与鸢尾花,直到1890年5月在提奥建议下去巴黎北部瓦兹河畔的奥维尔小镇接受保罗·加歇医生的医治。70天后梵高被一颗子弹击中,倒在他热爱的金色麦田里。

梵高的一生,比窦娥冤还惨!

(四)雷内的子弹

——致命的恶作剧

1934年美国作者欧文·斯通撰写的《渴望生活——梵高传》几乎是世界上所有梵高迷的圣经,1953年梵高诞生100周年之际,被好莱坞改为电影《梵高传》搬上银幕,轰动全球。但也许是斯通太年轻太匆忙,没在奥维尔作细心的田野调查,或许因为奥维尔小镇像马克吐温小说《败坏了名誉的赫德莱堡》那样,居民们虽然没有像阿尔勒居民那样为他们驱赶虐待梵高向全世界表示道歉,但其中许多人的素质符合马克·吐温的辛辣嘲讽:呃——快去悔过自新吧——你会因此入地狱或赫德莱堡——希望你努力争取,还是入地狱为妙。」总之梵高之死不像书中描写的死于《麦田群鸦》的麦田,归根结底,画家是突然死于属于地狱的奥维尔镇小混混居民之手,他们比驱赶梵高的阿勒尔居民又高出了一个邪恶等级。

最近阅读了由哈佛学者、普利策奖得主史蒂文·奈非与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花费10年合着的《梵高传》(2015出版),书中生动描述梵高死于富家少年萨克里顿兄弟的恶作剧误杀。其重要根据是梵高死后66年的1956年,也就是好莱坞电影《梵高传》上映之后,82岁的法国人雷内·萨克里顿站了出来,不同于许多其他证人,雷内是在梵高死后并成名很久之后,才畏畏缩缩第一次作出陈述。

梵高死的那年,他16岁,是巴黎最著名的公德赛中学学生,身为有钱药剂师的儿子,他和哥哥加斯顿每年夏天都会到奥威尔镇的瓦兹河畔,在父亲的别墅旁垂钓打猎。雷内有一把老式380口径手枪,他一般都放在自己的帆布背包里。据雷内所说,这把枪是梵高居住的拉乌客栈老闆古斯塔夫·拉乌卖给他的(拉乌老闆的女儿称是爸爸借给梵高打麦田乌鸦的)。不论谁手里拿着这把手枪,下麵的场景是我在奥维尔探访时获得的印象,这场悲剧呈现了曾是矿区牧师的梵高善良的特质与真挚的「悲伤和绝望」。

梵高博物馆展出疑似梵高自杀用的手枪,

拍卖6.25万欧元

梵高深知隐忍与宽恕的定义,除了绘画他与世无争,见到不良少年总是躲避。根据小镇后人回忆,自从人们看到梵高残缺的左耳并知道他曾住精神病院,常有不良少年跟踪其后扔小石头欺负,他们瞧着梵高天不亮就背着一大捆画布和颜料奔向田野,回来时眼里燃烧着晚霞,「他是个魔鬼,是个红头髮蓝眼睛的疯子」,镇民们常在他身后交头接耳,满怀蔑视。

1890年7月27日下午,37岁的梵高和往常一样背着画架上路,遇到公子哥儿雷内和哥哥加斯顿,有「西部牛仔」外号的雷内先是恶作剧地撞倒梵高的画架,然后假装表示愧疚,向孤独的梵高伸出热情手掌,雷内曾带领男孩们在梵高的咖啡里撒盐,画具箱里放蛇,几次吓得梵高几乎昏倒,哥哥加斯顿不像弟弟那么捣蛋,他有时为穷愁潦倒的梵高支付咖啡馆的小账单,还褒奖他的画,这让善良的梵高铭记在心。

此时小混混雷内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一个巴掌将梵高打倒在地上,又弯腰去摸自己口袋里(或者梵高口袋,不重要)那支房东的左轮小手枪,当雷内得意洋洋摆弄时枪膛突然走火,子弹射入刚爬起来的梵高左下腹部,鲜血喷涌,梵高气得满脸通红捂着伤口痛苦呻吟,雷内一看大事不好,连忙跪下恳求梵高不要把他送上谋杀案法庭。本已感到走投无路、生不如死的梵高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然后痛苦踉跄挣扎着走回拉乌客栈——2019年夏天,我在这条梵高最后的路上走了近十次,因为这里距梵高墓地仅200米之遥,但回到拉乌客栈却挺远,不仅要经过奥维尔公墓、奥维尔教堂和开满野花的麦田大道,还要上上下下走许多坡式石阶楼梯,我气喘吁吁,因为答应了拉乌客栈的梵高故居礼品店我一定在五点半赶回去取我购买寄放的书籍。

在墓地和乌鸦麦田漫步多时的我突然发现时间已晚,我一边小跑,路过加歇医生故居和大教堂,一边望着幻觉里那个枪杀梵高的绝恶少年的背影,七月炽烈阳光下我跑得满头大汗,二十分钟一霎而过,这正是梵高自杀的7月底,从麦田到拉乌客栈,也正是梵高中弹后捂着伤口踉跄挣扎回家的路,我正为自己重走了梵高的最后足迹感到激动时,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不!不可能,这条路太长了!他不可能完成!梵高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一定会倒下晕厥的!这不是梵高最后的足迹!」

梵高《麦田群鸦》

我在两本《梵高传》里看到两个不同版本的「枪杀或自杀现场」,最流行也是最浪漫的「麦田终极小道」我走了几趟,最后准时赶到了拉乌客栈梵高礼品店,白里透红的法国女服务生对我笑着嚷嚷:「过2分钟我们就关门了!以为你不要东西了!总算按时回来了!」我一边气喘吁吁一边讲:「累死了!从麦田到这里的崎岖小路真是漫漫无际啊!我拼命跑还花了15分钟!我敢保证梵高不是在乌鸦麦田里自杀的,他怎么可能带着重伤一路跑回这里?」客栈女生讲她本人也相信梵高是在通往夏彭瓦尔村的僻静小道而不是在乌鸦麦田里被雷内枪杀的,大家好像都认定了雷内枪杀导致梵高死亡!

我取了纪念礼品和书籍调头去找与麦田相反方向的通往夏彭瓦尔村的小路,据两位目击者说看到梵高在这里捂着肚子摇摇晃晃步履不稳,这里距拉乌客栈很近,两旁是带着围墙的农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梵高在挨了枪弹后还可蹒跚摇晃走回拉乌客栈,即使是从布歇街农场到旅店这一段相对平坦的半英里路程,每走一步疼痛会更为剧烈,但从那片乌鸦麦田走整整一英里崎岖小路走回客栈几乎不可能。员警按照梵高的自述搜查了麦田,即没有枪支也没有画架和散落的颜料,连一滴血迹都没有。警方询问梵高,你是不是想要自杀?他回答:「我认为是这样的。」接着梵高请员警「不要指控任何人,是我自己想要自杀的。」床榻上生命燃尽的梵高强调自己「在乌鸦麦田自杀」,是为保护雷内兄弟免于麻烦。

瞬间,我全明白了!无论是梵高墓地的空棺材,还是82岁的雷内老头终于露面坦承当年如何欺负疯子画家,这一切就像「赫德莱堡」的居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胸膛又加钉了几根大铁钉!我突然冒起一个念头:梵高出生在牧师家庭,他本人曾经是不领薪水的矿山牧师,因太投入而被教会开除。荷兰教会应当封梵高为圣人才对,他是所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芸芸众生中永不屈服的万世楷模!

善良天使梵高用自己的死宽恕了欺负他的邻人,二天二夜的呻吟挣扎,他抽着烟忍受疼痛,却没有对弟弟提起任何关于手枪的话题。医生认为子弹是从距离身体较远的地方、且是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射入,这不是一个自杀者能做到的。但梵高守口如瓶,哪怕是教堂拒绝为自杀者举行葬礼。直到梵高在亲爱的提奥弟弟悔恨交加的泪水里闭上了眼睛,他也没有透露一字凶手的名字。要不是82岁雷内本人的露面和客栈老闆女儿的回忆,这段史实肯定早已烟销灰灭。这就是奥斯卡影片《至爱梵高星空之谜》描述的梵高之死真相:「上帝终于拭去所有的眼泪,他选择死亡。」

回顾七月悲剧起始的提奥致命信函,他在信中讲述失业的威胁及儿子的重病,言下之意今后无力帮助哥哥。7月下旬梵高赶到巴黎去探望生病的侄子,此时梵高不仅连拉乌客栈每月100法郎的房租都支付不出,且有「断炊」的危险。梵高希望提奥继续像往日一样每月寄150法郎,但提奥自顾不暇,无心理会。在提奥家探访的数日演变成为一场糟糕透顶的致命噩梦,首先是提奥的岳父单独出面训诫,命令他立即离开自己的女婿自立谋生;其次是乔安娜与丈夫大吵大闹,她威胁提奥:让他走开!有他就没有我!」(见电影《梵高传》,梵高痛恨自己的无能和累赘,他想起自己写给提奥的一句话:我不会特意寻死,不过一旦死亡降临,我也不会逃避。」7月27日,走投无路的梵高正巧遇到恶少雷内误射的一颗子弹,「嗖!」子弹入体,他想:完了!一切终结了!唯一捨不得的是绘画。他默认肇事兄弟俩的忏悔与祈求,看着他们收起「罪证」——沾着血迹的画架和颜料板,把小手枪扔进田野,逃之夭夭。两天后的29日凌晨,梵高对守候床头无尽后悔的弟弟提奥说:痛苦永存,我想就这样死去。」这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年仅37岁。

《至爱梵高星空之谜》画面

7月30日梵高的朋友、美术评论家埃米尔·贝尔纳赶到奥威尔参加梵高的葬礼,他以耸人听闻口气写了一封信给朋友,戏剧化地讲述了事件——周日黄昏梵高走进奥维尔的乡间,他把画架倚在乾草堆上,然后走到别墅后面拿一把左轮手枪朝自己开了一枪。」他说消息来自镇上人的叙述。据此,美国作家欧文·斯通在1934年诗意地描述了梵高的死 : 他把脸仰向太阳。把左轮手枪抵住身侧。扳动枪机。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热蓬蓬的麦田松土里。」

梵高!上帝拭去你所有的眼泪,上帝留下你慈仁的心!别哭了,梵高!我知道一个人需要有怎样的毅力与挚爱,才能在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屈辱中,将绘画带入惊世骇俗至善至纯的无人之境,把这躁动不安虚假冷酷的世界裂变为燃烧的笔触,每一点物象,每一缕光影,每一笔涂抹,都是催人泪下的凤凰涅槃,都是人类艺术史上的绝美奇观!

(五)走进梵高割耳的疗养院

法国南部小城阿尔勒,历经三代伟大皇帝的统治:奥古斯特、安敦宁、君士坦丁。阿尔勒的乡野风光,收割的麦田,灿烂的向日葵,璀璨的星空和静谧的罗纳河为梵高提供了无限的灵感。这座罗马古城的风貌与当年几乎完全一样,从梵高咖啡馆出发,几经打听,我终于找到了梵高割耳居住的疗养院,梵高与高更决裂后自残割耳在这里缝合伤口,他著名的画作《阿尔勒医院中的花园》中第三个拱门即梵高自画身影。出院后回到黄房子不久,居民们嫌弃他的疯癫,他不得不又回到这里。医院的方形庭院保存完好,我惊喜地发现花园的小道、喷泉与花卉树木竟然与梵高的原画一模一样!

梵高《阿尔勒医院中的花园》

作者在《阿尔勒医院花园的方庭》

这位伟大的后印象主义巨擘,在阿尔勒疗养院与圣雷米精神病院驻留的108天里,创作了150多幅油画,在纽约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的《星夜》就是他在阿尔勒期间的代表作,画中的柏树宛如黑色火舌直上云端,充满不安之感。天空的纹理像涡状星系彰显出梵高天才的生命感悟与绘画表述力。

这是我向往已久的阿尔勒Arles,在心灵与梵高相会!现在,我怀着震撼之心徜徉在梵高病院的花园,这期间成就了他生命创作力的辉煌。医院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无论是郁郁葱葱的丝柏,还是繁花盛开中央喷泉,抑或在疗养院二楼的走廊上俯瞰花园,都可找到梵高绘画的视角。经验这里的梧桐树,夹竹桃,金合欢和鸢尾花与梵高的画一模一样!医院的绘画一幅幅活了起来,仿佛在向我讲述梵高医院生活的点点滴滴,我悲哀地想起他写给迪奥的一句话:发病时我毫无意识,据说我捡地上的脏东西吃。」《阿尔勒疗养院的庭园》是在他清醒的空档一气画完,暮色中还能看到梵高拿着画板的背影。《医院走廊的患者们》与揪心裂肺的《割耳后自画像》都是殉道艺术家在此完成。七月热风飘逸着梵高的话语——我想画出触动人心的素描,我想透过人物或风景所表达的,不是伤感的忧鬱,而是真挚的悲伤。」

梵高《鸾尾花》

是的,真挚的悲伤;

从向日葵地到罗纳河畔,我步行到《罗纳河上的星夜》绘画地点,夏日微风吹动河面,远处灯火依稀,静谧安宁,一切是一百多年前的景色,深蓝色夜幕星光璀璨,周围是无尽的寂寞空旷,我坐在堤坝上,凝望梵高眼里罗纳河那闪烁令人不安又充满迷幻色彩的光亮,仿佛看见梵高在简陋小屋烛光下给弟弟提奥写信:

总而言之,我就是最为低贱的下等人。可是,就算这已成为了无可争辩的事实,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作品昭示世人,我这个无名小卒,这个区区贱民,心有瑰宝,绚丽璀璨。」

梵高《罗纳河上的星夜》

是的,真挚的悲伤!

人们看达芬奇、拉斐尔、伦勃朗、鲁本斯油画时仰头讚歎,唯有在欣赏梵高绘画、阅读《亲爱的迪奥》通信录时低头咽哽,眼水流淌,且这悲伤的眼泪会一直留在心里,随后萌发出寻找梵高灵魂轨迹的新芽。我听到八年绘出800幅优秀作品的梵高独自悲歎:

我的人生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这个世界对我只有冷漠。」

阿尔勒小镇居民讨厌这个举止怪异的荷兰人,只有在「疯子」梵高去世几十年之后,画家梵高才冉冉升起。像我这样慕名前来阿尔勒的朝圣者络绎不绝。阿尔勒居民审视前辈们曾集体请愿驱逐梵高的所作所为,意识到这是多么重大的错误。为此,他们向全世界致歉:

如果当年我们没有世俗和偏见,不蛮横地驱赶梵高先生,在这个小镇上,他无疑会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我们为自己曾经的无知和偏见真诚向世界道歉,是为了尊重一颗对艺术执着而又崇高追求的灵魂 ……我们希望通过对您的热情招待、来弥补当年先辈们的愚昧和错误……」

(六)提奥的致命信函

——走在梵高最后的麦田

离开阿尔勒以后,梵高在1890年5月来到人生的最后驿站——本文开头写道的巴黎北郊奥维尔拉乌客栈,他在这里迎来了创作的高产时期——在短短的70天里,完成了80幅优秀作品,他崇尚自然有如宗教信仰,从中得到极大的慰籍与旺盛的精力,梵高给提奥写道:「我看到了北方更多的优点,奥维尔很美——我顺便想请你寄给我10米画布,但如果不方便,就寄20张安格尔素描纸也行,无论如何,我急需这些东西,这里可以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在这阿尔勒他也写过:「我接连画12个小时——在这个时期我画了三幅房子对面的花园、两幅咖啡馆和一幅向日葵。你知道,我已经画了一些作品,但是我的画布,我的钱,在今天已全部用光了——以我的画作抵押,让托马斯借给我二、三百法郎,根本不可能吗?」「看在上帝的份上,马上寄给我那些颜料吧。果树开花的季节很短——」

在梵高去世的前的7月23日,他给提奥写最后一封信:「——或许你会看到巴比松画家夏尔·多米尼花园的速写,这是我画得情绪最饱满的油画之一。」

因为没有画布,梵高把这幅作品画在了茶巾上。梵高一生的核心人物与知己是弟弟提奥,他无私地长期提供梵高经济资助,儘管梵高认为自己是以画作换取弟弟的资助,但堆积如山的画作无法卖出的事实让他深感内疚,他常以咖啡和麵包果腹,瘦得皮包骨头,有一次他告诉弟弟:我太虚弱了,我梦想若有一碗浓汁肉汤恢复健康有多好!」

在他给提奥的820封信里,最不忍卒读的就是梵高向弟弟恳求钱、颜料和画布。提奥的岳父对梵高寄来的几百幅油画不屑一顾(这些画日后使得提奥的妻子儿子成了荷兰首富),那场可怕的训诫让他羞愧难当,萌发自杀的念头,梵高提笔给弟弟写信:亲爱的提奥,如果不是你的友谊,我对世界毫无留恋。」

梵高《夏尔·多米尼花园》

(梵高的最后作品,画在茶巾上)

文森特·梵高记得在自己与妓女西恩分手后最沮丧的日子,提奥伸出了热情之手邀请哥哥来艺术之都巴黎同住,带哥哥参加周末印象派沙龙,结识了莫奈、雷诺阿和德加等大师,让他眼界大开,精神重振。梵高在人间最后一个春天为了庆祝提奥儿子的诞生,画了如今誉满全球的名作《盛开的杏花》,蓝天衬托下的粉白色杏花开满枝头,喜气洋溢,据说兄弟俩人望着摇篮里皮肤红润眼睛明亮的小宝贝喜不自禁。

提奥对哥哥说:我们给他取了你的名字,我希望他能像你一样顽强和勇敢。」小文森特·梵高长大后向世界各地博物馆推借叔叔价值连城的画作,更在72岁时(1962年)将梵高的大批绘画收藏託付给家族《梵高基金会》,基金会将这些艺术品永久出借给荷兰政府,1973年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向公众开放,1999年和2015年两度扩建,如今是荷兰首都最富盛名的旅游地标,我曾两次前往参观。

梵高《盛开的杏花》

梵高基金会与博物馆创办人:

侄儿文森特·梵高

梵高的弟媳妇乔安娜一手推动了梵高的成名,可惜整整24年她从未去奥维尔公墓看望梵高,直至1914年她把前夫的灵柩运到奥维尔成为重大新闻之前,她也没有去具有300年曆史的奥维尔小公墓认真找一下梵高的墓地,她匆忙买了一口空棺材放入梵高的衣服埋在前夫提奥身边,便向全世界宣佈文森特·梵高和提奥·梵高并排重逢在奥维尔墓地,一百多年来所有的朝圣者都以为提奥身边埋葬着梵高的遗体,却不知这是个假墓地。

写到这里,我不禁为可怜的梵高感到愤懑;他的灵魂一定在距离弟弟100米处的地下大喊:「提奥!亲爱的提奥!我在这里!我不在你身边,那是个空棺材!为什么130年过去,我的画挂上世界最尊贵的博物馆,却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找过我!」

梵高的母亲,一位牧师的妻子也看到了她长子成名的那天,老妇人谈起往事泪水涟涟,她后悔不该多次把儿子赶出家门,并扔掉梵高寄给自己的油画。她比儿子多活了30多年,却从未想到来交通便利的巴黎北郊看望儿子的墓地,哪怕一次。

以成败论英雄的世界,这如冰碴般冷酷的世界!当冰渣融化,商业欲望托起冰下火焰熊熊燃烧时,却无人在意躺在奥维尔原始冰层底下为艺术殉难的那一堆圣骨!

梵高《麦田里的收割者》

散步在奥维尔公墓,我想起梵高和提奥谈他的《麦田里的收割者》那段名言:「我从这个收割者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拼命地在烈日下赶活——我从中看到了死亡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把麦子想像成人类在被收割。」

奇怪的是像我这样一位来自纽约的中国女人思考的简单问题,无论在梵高的故乡荷兰还是在他度过最后时光的奥维尔,即无人关切,更无人过问。儘管梵高的遗骸明明白白就在脚下。却没有任何人像寻找俄罗斯尼古拉二世一家遗骸那样将「受尽苦难的圣骨」重新安葬!

梵高最后岁月的油画《麦田群鸦》飞扬着碎裂四散的死神黑翅,仿佛大难临头,乌云倾压着三条小道,恐惧与惊栗的鲜艳色彩震撼心灵。混乱天空下的麦田代表着悲哀与极度的孤独」(梵高),这也许是他留给世人的遗书。梵高给弟弟提奥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我以生命为赌注作画。为了它,我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理智。」

(七)梵高的眼泪:我的棺材到哪里去了?

1890年7月30日梵高安葬在瓦兹河畔的奥维尔公墓,棺木上铺着黄色的花卉。提奥和岳父安德烈·邦格、加歇医生等二十人出席葬礼。提奥万分痛悔自己在妻子和岳父影响下疏离了亲爱的哥哥,仅半年后也与世长辞。

弟弟提奥梵高

所有梵高的书籍和官方档都把奥维尔梵高兄弟的墓碑叫做「兄弟墓地」,祭拜之后仔细观察,我产生了一个疑问:2016年朝圣南乔治亚岛沙克尔顿的墓地,他身边是三十年之后去世的南极大象岛留守队长法兰克的墓地,法兰克的儿子根据遗嘱将父亲埋在了他一生追随敬仰的船长沙克尔顿身边,两个墓地的年代、石材、设计与墓碑完全不同,令人肃然起敬。

但奥维尔公墓里被深绿常春藤和丝绸向日葵覆盖的梵高两兄弟墓地整整齐齐,连墓碑也精雕细琢一模一样,我摸头思忖:「在提奥灵柩从荷兰移到这里之前,梵高的墓究竟怎样的呢?他们相隔24年,不会是完全一样吧?」当我在荷兰梵高博物馆官网终于找到几行解说文字时,我犹如被闪电击倒——与博物馆官方彩面手册《直面梵高》里「乔安娜将提奥安葬在亲爱的文森特墓旁」完全不一样:

1914年乔安娜安排将迪奥的灵柩从荷兰迁址至奥维尔,她希望将前夫埋在梵高身边,但距离梵高去世已24年,当地没人记得梵高埋葬在哪个角落,于是乔安娜找来梵高的衣物放在一口空棺材里,埋在提奥灵柩边上,并制作了两人的新墓碑。」

我看到这段话里流出了梵高的眼泪:他在空中低声哭泣:「仅仅24年过去,你们就弃我骸骨不顾,用假棺材来欺骗天下说提奥躺我身边!24年是多么短暂,你们可以查问安葬我的墓地管理人或他的继承者,追踪公墓殡葬记录、问询加歇医生的儿子和拉乌老闆的女儿、追问全体奥维尔居民:在这小小的公墓里,我的棺材究竟到哪里去了?」

作者在梵高的衣冠塚

自从梵高安葬在奥维尔公墓130年过去,比起瓦兹河畔每家窗户上花花绿绿的梵高绘画印刷品,你们中间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关心这位伟大的艺术殉道者的骸骨!奥维尔小镇—梵高小镇的人们,物犹如此,你们情何以堪?!

(八)尾声:曼哈顿《星夜》

思绪从普罗旺斯阿尔勒和巴黎北部奥维尔回到现实生活中,眼下的纽约正面临911以来最大的威胁和二战后的最大挑战。今年3月7日,在新冠阴影笼罩下的曼哈顿依然车水马龙,我从东60街的家步行去西53街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与梵高的《星夜》告别,因为MOMA很快就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大都会歌剧院、百老汇剧院一样关闭,整个纽约市在无法预计的日子里将成为一座「停摆的死城」,我多么怀念普罗旺斯迷人的紫色薰衣草与梵高的向日葵地!行笔于此全球已20馀万感染,超过万人罹难,纽约证券交易所大厅关门,特朗普形容自已为「战时总统」,并派遣有1000个床位的战时医疗军舰备援纽约。

美丽浪漫的艺术王国义大利也沦陷为新冠肆虐的悲惨世界,感染4万馀死亡近四千,超过了中国官方公佈的新冠肺炎死亡数字。人类第一次面临不分国籍、种族和地域的,全球战疫的共同敌人是来源未知的诡异病毒。我站在梵高著名油画《星夜》面前,周围人潮汹涌,仿佛全纽约有情怀的梵高迷都涌来这里向他说一声:「再见!梵高!纽约城将鑽入地下。」我仿佛看见梵高在Arles阿尔勒入夜后支起画架,把一圈小蜡烛固定在帽沿上,接着跳跃的光亮描绘星空,月亮在朵朵谜团般的蓝色旋云中泻出一道金黄色。2004年3月4日,美国宇航局公佈了一张哈勃太空望远镜拍摄的照片,称「这幅太空摄影作品与梵高的名作《星夜》有‘异常相似’之处。」这「漩涡恒星」位于麒麟座方向,距离地球2万光年。

纽约MOMA现代艺术馆梵高《星夜》

我想起奥维尔小镇上梵高的好友加歇医生的一句话:「——他的爱,他的天才,他所创造的伟大的美,永远存在,丰富着我们的世界。」

新冠笼罩下的中央公园

我走出博物馆来到第五大道,深吸着黄昏中带着春花绽放的馨香空气,曼哈顿的熏风中传来梵高的声音: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在这一切皆不确定的黑夜里,让我们与顽强勇敢的梵高为友,他会让我们触碰到永恒的璀璨星夜!

2020年3月12日初稿

3月20日完稿 纽约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