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
外婆家院门左侧是一池塘,大的水流来自几百米外的水库,小的水流来自塘边的一眼泉水。我曾经非常痴迷那里,每天上学放学都会在那泉眼处逗留一会儿。其实,名为泉,只不过是三两股清水从地表处汩汩流出,在泉眼周边汇集成水流,一年四季,都不停顿,直奔向池塘而去。
春天时候,池塘的水活泛起来,先是周边的芦苇和野蒿受益,它们日夜守在池塘边,只等着这一天开始,能够喝个痛快。但春水一泛滥,会湮没它们的老巢。如是下雨天,塘里的水上涨,会迅疾蔓延周边数米远的地界,浑浊的水咕嘟咕嘟地流淌,那些植物的根茎都陷在泥淖里,只剩下腰部以上的位置在水里摇摆。那是令植物们恐惧的情景,一丛丛的芦苇倒下去,它们是匍匐着倒下去的,后面的压着前面的,众多的芦苇编织成网,节流住水和泥沙,形成无数个穴儿,成为大大小小的黑洞。
这时候,外婆是不许我们出去玩的。门栓锁紧,她坐在炕头做针线活,我们就趴在窗台上等雨停。后来,天空出现彩虹,水流声渐渐减弱,外婆才先自推开门栓看个究竟,若池塘里水面恢复了平静,她才回身叫我们出去。我们欢呼着奔向别处,她就站在院门边守着,不许我们走远,不许我们耍单儿,天色一暗,她就高声叫我们回家。
原是傍晚时候,外婆尖锐的喊声会刺破天边的火烧云,玩耍的孩童一听到这声声呼唤,就立即撇下正在玩的游戏,告别伙伴,回到外婆身边去。外婆老是说,池塘里有大怪物,会出来吃不听话的小孩子。因此,我们对这池塘是一半欢喜一半惆怅。
池塘里的水不流动时是美的,夕阳西下,芦苇的倒影在里面,鸭食草开出蓝色的小花,影子也在水里。某低洼处,一根短小芦苇的尖儿露出水面,很快就有一只蜻蜓立在上面,很久很久都不动一下,我们常常在岸边击掌吓唬它们,它们突地飞起,在水面盘飞,后来发现岸上的孩子们对它的生命根本够不成威胁,便再次落在上面,任孩子们大呼小喝,也再不肯飞离。
运气好的时候,会在芦苇丛里捡到鸡蛋,明明还烫手呢,却不见母鸡的身影。由此确定这是一只出轨的野鸡。回去后把鸡蛋交给外婆,她总是要仔细询问鸡蛋的来处,问孩子们是否看到是谁家的鸡。若无答案,外婆就很欣喜的样子,晚上的餐桌上,便会有一盘炒鸡蛋。不是每次去芦苇丛都会捡到鸡蛋,很多时候,我们或者去晚了,或者去早了,或者被别人先下手为强拿走了。总之,好运气不常用,我们的乐趣却是日日高涨。
后来,便有别人家的孩子落入池塘,不过是看到芦苇深处有一蓬乱草,上面放置三枚鸡蛋,他只顾鸡蛋而去,却忘记脚下全部是淤泥,他越挣扎陷得越深,恐惧的大哭大叫,幸好,被路过的邻居听到,又喊了一干人众,取了绳子等物件,方才将那孩子救出,回得家去,自然免不了家长的一顿胖揍。大人们都忘记了吃鸡蛋时的香甜,此时只有“危险”二字刻在孩子的脑门上,是断断不敢再放任自流了。
池塘里有鱼,却没有荷花,不能叫做荷塘,令人惋惜。乡下的池塘就是池塘,也绝不会和人工饲养的鱼塘混淆。它们本本分分地,坚守着自己的家园,不接受大恩小惠,也不趋炎附势。它们只以一条河流、一方池塘的本分,熬着时光,熬着岁月。生长出亿万小鱼小虾们,给它们自由,给它们空间。
外婆八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走后,我家搬到城里去住。我便很少再看到池塘,看到泉眼。某年回去,不知何时,远处的水库干涸了,近处的池塘干枯了,两岸的芦苇也被村里人割除干净了。人站在池塘边,脚下的土地愈发地坚硬了。
听村里人说,池塘的水干了以后,人们才发现泉眼里的水也干了。不知道那泉眼是否因为干旱而消失,还是偷偷在地下改变了出水的方向。总之,泉眼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空余我们这些当年格外顽皮孩子的叹息声。没有了池塘就没有了鲜明的春天,就没有了蛙鸣,甚至,也没有了后辈人的幸福童年。
我觉得那泉眼是哭着走的,池塘也是,她的最后一滴眼泪,落在春天里,“滋”的一声,就不见了。连累得我们的童年和青春,也“滋”的一声,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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