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去的时光里天真地活着
【1】
“好的生活不是在市井中梦想着桃源,而是在日常柴米油盐中守得住窗前的明月,还有心力去寻远山之灯”。 晨时看到的句子,并不去考究是谁的作品,出处在哪里,我向来很少读名家,自觉资历不够,又没有慧心。这小句子很接洽自己的心境,就收了在这里。又想,什么是好的生活呢?这个好字怕是也要自己来定义的。他人觉得好了,也不过是他人的好,总要自己觉得好才是的确的好。
日子每天推碾子一样地过,并无新鲜二字。好消息和坏消息相比,坏消息多了一些,属于正常吧。母亲说,人生不如意处十之八九,但凡好事或者惊喜都是上天的恩赐。与我,诸年多有不顺,生活繁琐,不得去抱怨和到处去说。夜里一個人失眠到天亮,觉得命运待我已然是尽了心的,不足,只是自身的福分浅薄,怨不得他人。
从前的日子喜欢睡前读一两首宋词,先品原词,再看后面的诠释和注解,十分有趣。后来不怎么读,感觉那些艳词里聚了太多的幽怨,还多是女子的幽怨。爱了一個人,却不得日夜陪伴,只好说:天涯岂是无归期,争奈归期未可期。又说: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都是相思无望、故土难离的句子,若逢大雪初晴日来读,倒也和景和心,若是一個人静夜里读,是细小的毒蔓延,人一愁郁,好事又远了三分。
爱人在远方打来电话,说自己正在街上闲走,衣衫不厚重,成都的冬天气候也怡人。以为他有事要和我说,等了许久,他才说,我想吃家里的海带干了,你记得去买一些泡了,我回来拿白菜冻豆腐一起炖,一定好吃。我素常最不喜海带这东西,有腥气,味道也寡,吃了就会胃痛。他要吃,自然要去买。去了楼下的菜市场,三四块钱一小捆,也不用还价,拿回来即刻泡上,想着他到家了,海带也就泡好了。有喜欢的食物做铒,离家在外的人远足的脚步声会很快就到达门外了吧。
兵哥特喜欢吃白菜炖冻豆腐,经常熬了一大锅,一两顿就吃光了。白菜在锅里变成黄白色,豆腐也是黄白色的,菜品太不入眼,可兵哥说这东西爽口暖胃,稀里哗啦吃下去就饱了。我也和他一起吃这家常的菜,痛并快乐着。这样和他说的时候,他笑我的小资范,又说对不起我,和他过这样的清苦日子。后来,我们都笑了,时光里面,有浓稠也有疏朗,他人胃肠里入的是山珍海味,我们入的是清水白菜,不都是过了每一天。气节原是在心,不在胃腹。
我总觉得这人间有十分的好,我已得了七分,余下的三分,有时也会去想,并不贪婪。人至中年,心里每日所希冀的不过是父母安康健在,幼子早日成才,若是爱人还能朝夕相伴,便是人间大美。尘世里诱惑太多,我常常心智不足,会生出一些渴望。幸好,我在清冷的夜里会翻书,会写字。书是我的观音菩萨。读了书,我便安静下来,知道世间所属,除了有不及,还有更不及。焦躁是一种暗伤,无法自愈时,需要书籍和友谊来救援。
我是文字里的痴狂者,心性又太散漫,骨骼里还会生刺。一直天真着,做着和年龄不相配的诸多事。那日,友发来他姑姑的一首诗,对我说,姑姑年已近五十,还天天写爱情诗歌,还获了奖,你怎么看。我仔细读了诗,虽不是精品,但也算上大好。知道友人不是叫我去评诗,而是问人生。便回答说:由她去。友人也笑了,回说,是的,由她去。
【2】
凌晨两点醒来,不得再睡。起初不肯开灯,只在黑暗里闭紧双目静静躺着,觉得眼前是千军万马地踏过,马蹄声里,又有琴声悠扬,呜咽婉转,疑似幻觉。后来,还是忍不住打开手机,寻找睡前友人的留言。麦青青昨儿傍晚时来问 : zzy,哥哥是否到家了?我回说,还没,需要明日。她再也没有回复,怕是去忙生活了。这个可爱的广西女子,菩萨心,知礼重情,又温厚随和,似是一朵百合开在世间,香气不见得如何的浓郁,却遇到后便觉是倾心倾目的好。
晚上在母亲家吃饭。中午时,母亲和阿良在家自制了玲珑袖珍小豆包。我在班上,得闲时上微信,看到阿良发了新句子,说许久没包豆包了,新品做出来,模样实在不敢恭维,惹了父亲和外甥好一顿嘲笑。我让她上图,她不肯,说实在是羞涩。下班回去并没有豆包吃,我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起此事,向母亲讨要。她解释说,豆包在冷藏室里凉着,你胃不好,晚上不要贪吃。过会儿家去的时候,娘给你装着,慢慢热着吃。饭后,母亲果然端出来两屉在桌案上,已晾至微冷,不会相互粘黏。豆包蒸出来,不见最初的形状,一个个都穿着苏子叶裁的黑色小褂子,格外秀气标致,看着都是一母所生。于是夸奖母亲和阿良手巧,她们都呵呵地笑,阿良也拍了照,拿去朋友圈炫耀。
我心里温暖,不觉莞尔。我们都喜欢母亲做的食物,但凡吃食,一旦经了母亲的手,便味道不同,吃起来酣畅,心满意足。外面有霾,父亲和母亲不去做老年操,父亲坐在桌前看报喝茶,母亲就在孩子身边转,问这问那,似是有说不完的话题。父亲这几日看名媛陆小曼,和我们喋喋不休地讲。我是厌烦这女子的,虽貌美倾城,却是一个寡情的人。遂不接父亲的话茬,他讲了一会儿也就罢了,去窗前伺弄他的花花草草,我凑过去讨他最宠的那一盆,知道他必定舍不得。果然,父亲从老花镜下面撇出冷冷的目光来,看得我心里虚弱不已。
晚上又开始下雪了,天地间雪色苍茫。我在灯下翻出一本新书来读,今夜是李娟的《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慢慢看入了心,不舍放下。就想夜里不要再去推窗了,雪光那么亮,那么薄,照着这尘世,黑暗躲避不见。原来雪下在夜里也好,清清白白的,无人践踏。而我心底也是有光的,堪比雪光,此刻也明亮亮地,不复去细说。
【3】
早晨六点钟醒来,听到卫生间自来水管上水的声音,急促,饱满,如同泉水叮咚。新修的淋浴器还是上不去水,形同摆设。暖气片上昨晚洗净的白袜子死鱼一样干硬着。洗衣盆里泡着明泽的内衣,水龙头每隔几秒钟就滴答一声淌下一粒水珠儿,楼上人家夜半窜过来的烟草味道依然浓郁。
这是我俗常生活里的一个冬日早晨。日复一日,没有新意,也没有英雄幻想。繁琐而又雷同的这个早晨,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眼泡微肿,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她在水池边洗簌,刷牙,净脸,梳理头发,继续照镜子,尝试微笑。然后踢踢踏踏地在各个房间里走路;然后忽然想起这是周末,复又回到床上看书,睡回笼觉;然后会做梦,梦里有荒诞的故事一遍遍上演,一个男人的面庞始终模糊,他有着野兽一样强健的身躯,他朝女人猛地扑过来,女人大骇,急忙闪躲;然后醒来,知道又是做了一个噩梦,还是有冷汗涔涔从腋下沁出。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面对的和不想面对的生活本真场景。身体里住着俩個不同的小人儿,一个是给世人看的,一个是给自己看的。给世人看的多半放在阳光下面,鲜衣怒马,诗意盎然。给自己看的多半置在夜晚或者清晨,面目清晰,骨骼嶙峋。在外面行走的那个自己被世人接受,在夜晚匍匐的这个被自己接受。所有的孤单都是属于夜晚的。怕黑的孩子会在某个夜里小声哭泣。她寻到身体里的那个自己,彼此抚摸,彼此安慰,手掌朝对方探过去,指尖儿会突然扎满生活赐予的软刺,微毒,酸麻,格外疼痛。
爱人在此时发来讯息,只说,外面很暖,雪都化了,不如起来去小区花园散步吧,不要整日闷在家里,好人也会躺出病来。一边应着一边问他,街面上是否有热乎的煎饼果子出卖,你若回了,就带一份给我。或者,你在楼下喊了,我便跑下楼去接着。他只说,天气这么暖,怕是又有一场大雪要降临了。他说,街路上只有稀疏的路人,每个人都脚步匆匆,每个人看起来都吃得饱饱。他说,只有过闲的人才会在清晨饿肚子。
我是一条被生活冻僵在被窝里的虫,有得吃就吃,没得吃就不吃。这样告诉他的时候,他大笑。我知道他正在去往远方,他去了很多次的远方,那里草还绿着,花还开着。他从北方的冰雪中走到南方的春天里去,他的心头满是愁郁。
我后来想,这所谓的生活还在一日一日地继续下去,每个人都活得很是辛苦,每个人都无法逃脱,每个人都是把微笑留在脸上、泪水流在心里。幸好,自己是一个有着天真心性的女子,做完噩梦还会笑,流完眼泪也会笑,输了还会站起来,饿了,还会有人真心给予疼怜。如此,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4】
《人在微凉里》这篇散文被朋友转去发在《以梦为马》微信公众平台里,她留言存谢,并说非常喜欢你的散文,为此专门开设了zzy专栏,希望借此能让更多的人欣赏到你的美文。文章从此处拿出去,另有居所,我便去重读了一次,也觉味道不同,看完,不觉一笑,默默地为自己点了一个赞。
同城的一位兄长擅长诗歌创作,成绩斐然。《以梦为马》在同一时间也开设了他的诗歌专栏。他那日看了《人在微凉里》,电话里和我说其中第一小章节写得不错,如果你的每篇散文都写成这样子,离成功就真的不远了。我一笑,又重新回去看第一章节,只不过是写夜半秋雨滴答的。我是一个时常在夜半独自醒来听雨听雪听风的人,文字里自然会有孤独的味道,并不奇怪。兄长说此文好,大概是某些句子契合了他读时的心境,或者他是仔细地读了,但凡认真读完的文章,总会有一点记忆和共鸣留存。因此,zzy往日里经常说,我们阅读他人文字,一定要用心,过马观花不如不读。无论名家还是寻常人的文字里,总会有很多闪光的句子或者词语存在,我们看的时候怀了一颗慧心和怜爱心,自然会有收获。
昨天下午和朋友在茶馆里喝茶。这几天温度回升,竟有三月小阳春的感觉,积雪慢慢融化,树的枝干发出隐隐青褐色光泽。和她在窗下执茶盏闲聊,听窗外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人心比茶水颜色更鲜亮。饮茶至微醺,都有些小醉。她小声地哼着什么歌,极其熟悉的旋律,却听不清歌词。我亦是醉了,也不再说话,俩個人坐到日已黄昏,遂起身告别。我在路灯下看她的身影一忽儿被扯得很长,一忽儿又被扯得很短,渐渐消逝在我的视线之内,想来人与俗世共融,一定不会再有孤单。转身回去的时候,我也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来,哼着哼着,不觉一愣,原来这首歌是费玉清的《千里之外》,自己也忽然笑了。
母亲家的晚餐常常备有各种美食,孩子们有的喜素,有的爱荤,母亲便每日费劲思量地加以调配。那天奇冷,母亲没下楼采购新菜,就素炒了土豆丝端上来,阿良吃完不过十分钟就饿了肚子,竟有些耿耿于怀,里里外外地跟在父亲身后说此事。父亲脸上有了愧意,拽了母亲在厨房商量着说,咋整,孩子们馋肉了,晚上改善改善吧。母亲回问,吃什么好呢?父亲说,既然都馋肉了,就买个肘子或者大骨头烀着吃吧。母亲从厨房出来征取大家的意见,纷纷选择前者。于是,众人立马穿衣下楼去超市买肘子。
超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二楼的展厅里有促销的格子长围巾柔软好看,一人选了一条围了。又跑去楼下选各种吃食,买了肘子和鲜肉,大包小裹地回家去。父亲在厨房里开始烀肘子,孩子们散放在各处,各自看各自的书,母亲依然绣她的金荷图。我在客厅的桌案前喝父亲的茶,是金骏眉。父亲也爱了红茶。
晚上酒足饭饱,收拾完毕,各自欢颜归去。兵哥因为吃得欢喜,在客厅里开始放歌,忽儿是《再见了,大别山》,忽儿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偷偷录了传给麦青青,问是否可以治愈她当日的痛经。她不禁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又有住在大别山的友人发来讯息,说备了两款当地的茶叶,算好了日期,正好在圣诞节之日会邮寄到你那里,算作礼物。又说,茶也要分给兵哥一半才好,也要他知道,zzy是怎样一个招人喜欢的女子。回复说,不给兵哥,他是俗人,只喝大碗茶、苦丁茶,一喝一大盏,如同牛饮,我怕他糟蹋了这些好茶呢。友人大笑,我也笑了。
这一天竟然笑了好多次,原来自己还是一个爱笑的女子。夜深时,依照惯例还是要看书的。看书之前,先去净了手,夜读迟子建的《群山之巅》,略有苍茫之意。我每读完一个篇章,会掩卷停顿片刻,眼前会有书中的场景出现,偶有唏嘘,不能自已。想来,我终是一个心有微凉的人,读书深了会有重负之感,往往入戏,心有颤抖,也有悲凉,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读书人。